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悲伤的精确度 作者:尤·奈斯博 内容简介 警探哈利霍勒被临时委派参与调查一起银行抢劫案。该银行抢劫案的视频中,劫匪将那个银行女职员摁在椅子上,枪顶着她的脑袋。那一刻,15:22,枪口冒出火光。 经过反复观看,哈利发现,在枪响前,女人的表情非常复杂,她隐隐对劫匪说了一句话,从嘴形上看是:都是我的错。 哈利知道,从这个女人入手,这起案子一定能起出在现场怎么也查不出的秘密;哈利却不知道,他将要揭开的,不仅仅是一起案子是秘密,他将要揭开的是一个悲伤的盖子。 01 计划 我就快死了。实在没道理。计划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计划不是这样。或许我一直不自觉地朝这个方向前进,但这不是我的计划。我的计划更好、更合理。 我看着枪口,心里很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死亡的使者。那个船夫。最后一笑的时刻到了。如果你能看到隧道尽头的光,那可能是喷出的火焰。最后落泪的时刻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度过美好的人生,只要照计划行事就好。最后的念头。大家都问人生有何意义,却没有人问死亡有何意义。 02 航天员 老人让哈利想起航天员。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动作、一对死气沉沉的黑眼珠,以及匆匆踩过木地板的鞋。好像唯恐一跟地面失去接触,就会飘进太空。 哈利看了看悬挂在出口白墙上方的时钟,下午三点十六分。窗外,波克塔路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十月份低悬的太阳,映照在高峰时间车辆两侧的后视镜中。 哈利专心看着那个老人。亟须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外套,外套下是花呢夹克、领带和穿旧的灰色长裤,裤缝又直又挺;脚上的鞋擦得锃亮,鞋跟处有磨损。这样的退休人士在梅杰斯图恩区似乎多的是。这并非猜测,哈利知道奥古斯特·舒尔茨现年八十一岁,之前是服饰零售商,除了战时有段时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待过一阵子,这辈子都住在梅杰斯图恩区。他每天都走过铃环街的陆桥去探望女儿,僵硬的膝盖就是在桥上摔过一跤的结果。他的手臂在手肘处弯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给人一种机器人的感觉。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张银行支票,准备拿给二号柜台后方的短发年轻人。哈利看不见银行员工的脸,但他知道那人凝视着老人,露出同情又不耐烦的表情。 三点十七分,终于轮到舒尔茨了。 丝蒂恩·格瑞特坐在三号柜台后方,她刚从一个头戴蓝色毛线帽的男孩手里接过一张汇票,正替男孩数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每把一张钞票放上柜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就闪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号柜台前方有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女人前后摇着婴儿车,大概是想让自己分心吧,因为婴儿已经睡着了。女人等着布莱恩女士替她服务。布莱恩女士正大声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解释,他不能从别人的账户拿钱,除非该账户持有人签署同意书。她还说,自己还在柜台值班,讨论或许该结束了。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大步走进银行。一个是高个子,另一个比较矮,都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丝蒂恩抬头。哈利看了看表,开始计时。男人冲向丝蒂恩所在的柜台,高个子走路的模样像是脚下有水坑;矮个子则步履轻快,仿佛身上容纳不了过度发达的肌肉。戴蓝帽子的男孩缓缓转身,一边走向出口,一边专心数钱,完全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嘿。”高个子的男人对丝蒂恩说,把一个黑箱子重重放在柜台上。矮个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反光墨镜,上前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放在旁边。“钱!”他尖着嗓子,“开门!”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银行里的一切都冻结了,只有窗外的车流透露出时间并未停止,还有时钟的秒针显示已经过了十秒。丝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钮。一阵电子蜂鸣声响起,矮个子男人用膝盖把柜台门顶在墙上。 “钥匙在谁那里?”他问,“动作快,我们时间不多!” “赫尔格!”丝蒂恩回头喊。 “什么事?”声音从银行内唯一一间办公室敞开的门内传来。 “赫尔格,我们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打着领结的男人出现。 “赫尔格,这两位男士要你打开提款机。”丝蒂恩说。 赫尔格·克莱门森眼神空洞地望着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男人现在跟他在柜台的同一边。高的那个紧张地瞥了大门一眼,矮的那个紧盯着这位分行经理。 “噢,对,当然。”赫尔格倒吸了口气,好像刚想起错过的约定似的,又发出一阵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动不动,把这些人每个细微的行动和姿势尽收眼底。他继续看着门上的时钟,但余光仍能看见那位分行经理从里面打开提款机,取出两个长形金属盒,递给两个男人。整个过程都在安静中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五十秒。 “老兄,这些给你!”矮个子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两个模样差不多的金属盒交给赫尔格。分行经理咽了咽口水,点点头,拿起盒子放进提款机内。 “周末愉快!”矮个子说着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钟。 “等一下。”赫尔格说。 矮个子的身体一僵。 哈利吸着两颊,想让自己专心。 “收据……”赫尔格说。 两个男人瞪着这位矮小的灰发分行经理好一会儿,然后矮个子开始大笑。声音大而刺耳,还有些歇斯底里:“你真以为我们会没签名就走人?交出两百万却没收据!” “呃,”赫尔格说,“你们其中一个上礼拜就差点忘记。” “最近送货部好多新人。”矮个子说。他跟赫尔格分别在黄色和粉红色的表格上签字,然后交换表格。 哈利等到大门再度关上,才又看了看时钟。两分十秒。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白色的北欧银行运钞车驶离。 银行里的人继续交谈。哈利不需要数,但他还是数了。七个人。三个在柜台后,四个在柜台前,包括那个婴儿和一个刚进门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间中央的桌旁,正在支票收执联上写账号。哈利知道是写给阳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尔茨开始朝大门的方向移动。 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十秒。从这时起,一切都变了。 门开的时候,哈利看到丝蒂恩从文件中抬起头,又低下去。然后她又抬头,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已经拉下连身衣的拉链,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榄绿相间的AG-3自动步枪。一顶海军蓝的头罩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哈利从零开始数。 头罩的嘴部开始动,像个大脚怪玩偶:“不许动,抢劫!”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在狭小密闭的银行大楼中,这句话就像发射了一门大炮。哈利仔细打量着丝蒂恩。在遥远的车流声中,他听到男人扣动扳机,上了油的金属发出一声流畅的咔嗒声。丝蒂恩的左肩垮了下来,不细看还不会发现。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或许她只是吓坏了。奥斯陆警察大学的心理学讲师奥内曾经告诉他们,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思考,按之前设定好的模式行动。奥内说,多数银行员工会在惊吓中按下无声的抢劫警铃。他也引述抢劫后的讯问简报,表示很多人事后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按过警铃。他们都进入了“自动导航”模式。奥内说,银行劫匪也一样,预先设定要对任何阻止他行动的人开枪。银行劫匪越害怕,别人让他改变想法的机会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紧绷,盯着银行劫匪蓝色的眼睛。 劫匪解开一个黑色旅行袋,扔过柜台上方。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柜台门口,手往门上一撑,双腿越过门,站到丝蒂恩的正后方。丝蒂恩仍然坐着,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不想盯着劫匪看,免得激怒对方。 她还没出现惊慌的反应,但哈利看出丝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变紧了,衣服下面窄小的胸腔似乎挣扎着要吸气。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咙。一次,两次,总算让声带发出声音:“赫尔格。提款机钥匙。”尽管三分钟前才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丝蒂恩的嗓音已经低沉沙哑得像变了个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尔格已经听到劫匪的说话声,而且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快点,不然……”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一阵沉滞的停顿中,整个银行只有舒尔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声音,像两把刷子反复慢速擦过鼓面。 “……他会开枪杀我。” 哈利看着窗外。外面通常会有一辆没熄火的汽车,但他没看见。只有经过的汽车和行人模糊的影子。 “赫尔格……”她的声音在乞求。 快啊,赫尔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对这位老银行经理略知一二,知道他家里有两只纯种贵宾犬,还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后被抛弃的女儿。他们已经收拾好,准备等赫尔格一回家,就开车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时此刻,赫尔格觉得自己沉在水里,像身处慢动作的梦境中,不管多么想加快速度都没有用。然后他进入了哈利的视野。银行劫匪抓住丝蒂恩的头发一扯,站到她后方,自己则面对赫尔格。赫尔格像个必须喂马却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远,整条手臂伸得直直的,手里抓着一串钥匙。面罩男在丝蒂恩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步枪对准赫尔格。赫尔格踉跄地退了两步。 丝蒂恩清了清喉咙:“他说,打开提款机,把钱放进这个黑色旅行袋。” 赫尔格茫然地盯着对准他的步枪。 “你有二十五秒,之后他就会开枪。对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尔格张开嘴又闭上,好像想说什么。 “快点,赫尔格。”丝蒂恩说。 抢劫从开始到现在过了三十秒,舒尔茨已经快走到大门了。分行经理在提款机前跪下,看着那串钥匙。钥匙共有四把。 “还有二十秒。”丝蒂恩的声音响起。 梅杰斯图恩区警局,哈利想。巡逻车已经出发,相隔八条街,现在是星期五的高峰时间。 赫尔格发抖的手指取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插进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里戳。 “十七秒。” “可是……”他开口。 “十五秒。” 赫尔格拔出钥匙,换了一把再试。插进去了,却转不动。 “老天……” “十三秒。赫尔格,用贴绿胶带的那把。” 赫尔格盯着钥匙,仿佛他从来没见过这串东西。 “十一秒。” 第三把钥匙插入、转动。他拉开门,转向丝蒂恩和那个男人。 “还有一个锁要开……” “九秒!”丝蒂恩喊。 赫尔格发出一声呜咽,手指滑过凹凸不平的钥匙边缘,眼前一片昏花。他像盲人触摸盲文那样,摸索着钥匙边缘,想找出正确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细听着,还没听见警车鸣笛。舒尔茨握住了大门的把手。 一声金属的咔嗒声,整串钥匙掉到地上。 “五秒。”丝蒂恩低声说。 大门开了,马路上的声响涌进银行。哈利好像听到远方有熟悉的濒死哀号。那声音又响了。警车声,然后大门关上了。 “赫尔格,两秒!” 哈利闭上眼,数到二。 “开了!”赫尔格大叫。他打开第二道锁,半蹲着拉扯卡住的钱箱,“等我把钱拿出来就好!我——”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哈利看着银行的另一头,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那个一动不动、拿枪抵住丝蒂恩脖子的银行劫匪。丝蒂恩的眼睛眨了两下,一声不吭地朝婴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小孩的尖叫声更响亮了。 第一个钱箱松脱时,赫尔格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过那个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内把钱全扔了进去。赫尔格按照要求拉上袋口的拉链,站在柜台边。一切指示都通过丝蒂恩的嘴传达,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惊人的冷静。 一分钟零三秒。抢劫完成,钱全进了旅行袋。几分钟后警车就会抵达,四分钟内其他警车会挡在银行四周的逃跑路线外。劫匪全身的细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妈的该走了”。然后,发生了一件哈利想不通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没逃跑,还一把扯过丝蒂恩的头发,将她转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这几天得去检查一下视力,但他还是看到了。丝蒂恩被迫望着面前那个看不见脸的施虐者,听进他对她低声说的话之后,她脸上呈现出缓慢、渐进的变化:两道纤细、修剪整齐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弯成了两个“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成惨笑的表情。婴儿不哭了,这场啼哭来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冻结的画面,精湛的影像。刹那间,两个人被镜头捕捉,一个对另一个判决死刑。戴面罩的脸与无助的对手之间,有两只手掌宽的距离。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枪对准她的喉咙,一条细链悬着一个心形金坠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纤细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 一阵模糊的声音响起。哈利竖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车,而是隔壁房间的电话。 面罩男转头,看了看吊在柜台后方天花板上的监视摄像头。他举起一只手,伸出戴着黑手套的五根手指,握拳,然后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转向丝蒂恩,双手把枪握在腰际,枪口向上指着她的头,双腿微微分开好抵抗后座力。电话还在响。一分十二秒。钻石戒指在丝蒂恩半举着的手上闪烁,仿佛在向谁道别。 就在三点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时,他扣下扳机。枪声尖锐又空洞,将丝蒂恩的椅子打得后退,她的头在脖子上晃着,像个肢体残破的布娃娃。随后,椅子整个翻倒,丝蒂恩的头撞上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消失在哈利的视野中。原本贴在柜台上方的玻璃隔板、写着北欧银行新退休方案的海报,也成了一片血红。哈利现在只听到愤怒、不肯妥协的电话铃声。戴面罩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个决定。 劫匪跳过柜台,哈利下定决心。他飞身离开椅子,跨出六步,抵达,接起电话:“有话快说!”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空当,他听到客厅电视中警车的鸣笛声、邻居家传来的巴基斯坦流行歌曲,还有走上楼梯井的沉重脚步声,好像是麦德森太太的。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来自曾经的一次邂逅,尽管时间不算太久,却让人觉得遥远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人生经历,不时以含混的谣传、完全虚构的事实,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现在这个是他能够确认的往事。 “哈利,讲话还是这么有男子气概啊?” “安娜?” “哇塞,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阵甜甜的暖意冲上胃部,几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几乎。他从镜中看到钉在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维斯顿市过暑假时照的。照片里的两人露出孩子的笑容,相信不会有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 “哈利,你星期日晚上都做什么?” “嗯。”哈利听到自己自动模仿起她的声音:稍显低沉、拖着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现在不是。他咳了一声,改用更中性的音调:“做普通人做的事。” “什么事?” “看录像带。” 03 痛苦屋 “看过录像带了吗?” 在老旧办公座椅的咯吱声中,哈尔沃森警官靠进椅背,望着资历比他多九年的同事哈利·霍勒警探,年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哈利的拇指、食指滑下鼻梁,露出充血双眼下的两个眼袋。 “看了整个周末?” “从星期六早上看到星期天傍晚。” “噢,至少你星期五晚上好好享受过了。”哈尔沃森说。 “的确。”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蓝色档案夹,放在面对哈尔沃森的桌子上,“我看过笔录了。” 哈利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小包灰色的法国殖民地牌咖啡。他和哈尔沃森共用的办公室位于格兰区警察总署六楼的红区,几乎在走廊尽头。两个月前,他们买了一台蓝奇里奥意大利浓缩咖啡机,现在这台机器就傲立在档案柜上。柜子上方有个相框,照片中一个女孩坐在桌前,双腿跷在桌上,一张雀斑脸看似怪模怪样,实际上她只是笑得有点夸张。背景就是这间挂着照片的办公室。 “你知不知道每四个警察里面,就有三个没办法正确写出‘没意思’这个词?”哈利边说边把外套挂上衣架,“他们不是漏掉t和r之间的e,就是……” “有意思。” “你周末做了什么?” “星期五,因为有个匿名的疯子打电话说有汽车炸弹,我把车停在美国大使的公馆外,在车里坐了一整夜。当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现在情况这么敏感,我们只有在那边待着。星期六,我去找我的真命天女。星期日,我认定她不存在。你从笔录里找到什么跟劫匪有关的资料了?”哈尔沃森量好咖啡,放进两人份的滤网中。 “什么都没有。”哈利说。他脱掉毛衣,毛衣下面是件深灰色的衬衫。衬衫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只隐约看得出“暴力妖姬”几个词。他哼了一声坐进办公椅。“没人报警承认抢劫案发生前在银行附近看到我们要找的人。有人从波克塔路上的7-11便利店走出来,看到一个男的跑上工业街。吸引那人注意的是那个头罩。银行外的监视摄像机拍到这两个人,劫匪当时在目击者眼前,走过7-11外的资源回收箱。他所说的事情当中,唯一有意思而且录像带上没有的,是劫匪在离工业街稍远一些的地方过了两次马路。” “一个不知道该走哪边人行道的人。听起来没什么意思。”哈尔沃森把两人份滤网放进滤器把手,“两个e,一个r,一个s。” “哈尔沃森,你对银行抢劫案真的不熟,对吧?” “我怎么会熟?我们是抓杀人犯的。抢劫案叫海德马克郡的那些人去办就好了。” “海德马克郡?” “你从抢劫案专案组走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吗?农村方言、针织羊毛衫。但你的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维克多。” “那个驯犬师?” “这是老规矩。狗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有经验的银行劫匪都知道。一只好狗可以追踪逃跑的劫匪,但如果他过了马路,路上又有汽车开过,狗就闻不出气味了。” “所以呢?”哈尔沃森拿填压器把咖啡压紧,最后转一下把表面抹平。 他认为这个动作足以区分专业和外行。 “这点证实我们碰到了有经验的劫匪。光凭这个事实,就代表我们可以把寻人范围大幅缩小。抢劫案专案组组长跟我说……” “你说艾弗森?你们两个不是在冷战吗?” “对,但他当时是对整个调查小组说话。他说奥斯陆的银行劫匪不到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不是蠢得要命、吸了毒,就是疯子,我们几乎每次都能逮捕归案。这半数人已经在坐牢,可以不必理会。其他四十人的作案技巧熟练,只要有人帮他们做计划,就能成功逃脱。另外还有十个‘专家’,会攻击运钞车和现金处理中心。要抓到这些人,我们需要靠运气,还要随时注意他们的行踪。这些人目前正在接受讯问,看他们当时是否在场。”哈利瞥了咖啡机一眼,它仿佛坐在档案柜上咯咯大笑。“我星期六也跟鉴定组的韦伯谈过了。” “韦伯不是这个月要退休吗?” “有人犯了个错,他到夏天都不会走。” 哈尔沃森笑了:“那他现在一定更不爽了。” “没错,但原因不是这个。”哈利说,“他那批人屁也没找到。” “完全没有?” “没指纹,没头发,连衣服纤维都没有。而且你可以从脚印看出他穿的是新鞋。” “所以他们没办法跟其他鞋子比对磨损度了?” “当然。”哈利故意把声音拖长。 “劫匪的武器呢?”哈尔沃森端了一杯咖啡到哈利桌上。他抬起头,看到哈利的左眉挑高到快跑进短短的金发里了:“抱歉,我是说谋杀犯的武器。” “谢谢。没找到。” 哈尔沃森坐到自己办公桌旁,啜着咖啡。“那么,简单来讲,就是有个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人多的银行,抢走两百万克朗,杀了一个女人,又大摇大摆地出去,走上挪威首都市区里一条人少车多的街,那条街离警察局只有几百米,而我们这些领工资的职业警察却连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 哈利缓缓点头:“也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有录像带。” “就我对你的了解,整卷带子你应该每秒都滚瓜烂熟了吧?” “何止每秒?每十分之一秒我都熟。” “目击者报告你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吗?” “只有舒尔茨的。他跟我说了一大堆有关‘二战’的趣事,连服饰界竞争者的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还有‘二战’期间帮忙没收他家财产的‘挪威好人’等等,偏偏他就是没发觉当时发生了抢劫案。” 他们沉默地喝着咖啡。雨点打在窗户上。 “你喜欢这种生活,对吧?”哈尔沃森忽然开口,“整个周末都一个人在家追逐鬼影。” 哈利微笑,但没回答。 “我以为你现在有了家庭责任,就会放弃单身生活。” 哈利对这位年轻同事露出警告的表情。“我可不确定自己这样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们又没同居。” “没错,但蕾切尔有个小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他叫奥列格。”哈利边说边朝档案柜走去,“他们星期五飞莫斯科了。” “哦?” “去打官司。孩子的父亲想要监护权。” “噢,对了,他人怎么样?” “嗯。”哈利把咖啡机上方那张歪掉的照片扶正,“他是蕾切尔在那里上班时认识的教授,后来他们结了婚。蕾切尔说,他家很有钱,很传统,很有政治影响力。” “所以他们认识几个法官喽?” “那还用说,但我们觉得应该没关系。大家都知道这男的是怪人,酗酒成瘾又没什么自制力。你也知道这种人。” “这倒是。” 哈利立刻抬头,正好看到哈尔沃森收起笑容。 几乎每个警察总署的人都知道哈利有酗酒问题。现在,酗酒已经不足以作为遣散人民公仆的理由,但仍然不允许在上班时间喝得烂醉。上一次哈利故态重演时,上面已经有人提出要开除他,但比雅尼·莫勒,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执意把哈利收进保护伞下,恳求看在特例的分儿上通融一次。这个特例就是咖啡机上那张照片中的女人——爱伦·盖登。爱伦是哈利的搭档和密友,她在奥克西瓦河河畔的小路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哈利勉强振作起来,但这个伤口仍隐隐作痛。尤其是这个案子在哈利眼中,一直还有疑点尚未澄清。哈利和哈尔沃森找到新纳粹分子斯维尔·奥尔森涉案的鉴定证据时,汤姆·沃勒警监立刻前往奥尔森住处逮捕他。奥尔森显然朝汤姆开了一枪,汤姆为求自保开枪还击,一枪击毙了他。至少汤姆的报告上是这么写的,而枪击现场和独立警察机构的调查都没有异议。另一方面,奥尔森杀害爱伦的动机始终不明,除了因为他涉嫌非法买卖枪支,导致奥斯陆近年来枪支泛滥,而爱伦正好握有证据之外。但奥尔森不过是个喽啰,警方对这件谋杀案的幕后主使依旧毫无线索。 哈利在顶楼的密勤局短暂客串了一阵,又申请调回犯罪特警队,调查爱伦·盖登的案子。密勤局听到他要调离,高兴都来不及,莫勒也乐意让他重返六楼。 “我上去一下,把这个给艾弗森。”哈利嘀咕着,扬了扬那卷VHS录像带,“他想跟那个新来的模范生一起看。” “哦?是谁?” “一个今年暑假才从警察学校毕业,而且光看录像带就侦结掉三件抢劫案的女人。” “哇!漂亮吗?” 哈利叹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脑袋里就不能装点别的吗?我希望她真有能力,别的我都不管。” “确定是个女的?” “隆恩夫妇为了好玩给儿子取名贝雅特,也不是不可能啦。” “我有预感,她很好看。” “最好不要。”哈利说着习惯性地低了低身子,把他那一百九十二厘米的身躯移出了门框。 “为什么?” 哈利在走廊上大喊:“好警察都很丑。” 贝雅特·隆恩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她不丑,甚至有人说她像个布娃娃,但那大半是因为她的小:脸、鼻子、耳朵和身体都小。她最突出的特征是苍白,肤色和发色都很淡,让哈利不由得想起他和爱伦从邦恩峡湾捞上来的一具尸体。不过贝雅特跟那具女尸不同,哈利觉得只要他回过头几秒钟,就会忘记贝雅特的长相。但她大概也不介意吧,因为她的自我介绍含糊不清,一只潮湿的小手被哈利握了一下又马上抽了回去。 “霍勒警监是这栋楼的传奇人物。”卢纳·艾弗森组长背对他们站着,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们面前的灰色铁门上方有个铭牌,用哥德体写着“痛苦屋”。下方还有一行字:五〇八会议室。“没错吧,霍勒?” 哈利没有回答。他对艾弗森心里所想的“传奇”再清楚不过。艾弗森认为哈利是警力中的瑕疵,早在几年前就该被革职,他对这个看法也从不刻意掩饰。 艾弗森终于把门打开,他们走进去。痛苦屋是抢劫案组用来研究、剪辑和拷贝录像带的地方,房间中央有张大桌子和三个工作区,没有窗户,四壁全是架子,上面放满录像带、十几张通缉劫匪的海报,一面墙上有个大屏幕,一张奥斯陆地图和几个成功缉捕劫匪后得到的战利品,例如门边的墙上那两只剪下的羊毛袖子,上面还开了眼睛和嘴巴的洞。除此之外,这房间里还有灰色的电脑、黑色电视屏幕、录像带和DVD播放机,以及几台哈利不认识的机器。 “犯罪特警队从这卷带子里看出了什么?”艾弗森一屁股坐进其中一张椅子。 “一点东西。”哈利说着走向一个录像带架。 “一点东西?” “不多。” “真可惜你们没人来听我去年九月在餐厅的那场演讲。如果我没弄错,局里每个部门都派代表来了,就缺你们。” 艾弗森很高,手长脚长,一对蓝眼睛上面是一撮波浪般的金色刘海。他的五官颇具Boss那种德国品牌男模的特色,加上他总在夏日午后打网球,也许还去健身房做点日光浴,好让自己维持着古铜色的肌肤。总之,卢纳·艾弗森是多数人眼中的型男,也巩固了哈利认为警察的长相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的理论。不过,艾弗森把自己欠缺的办案能力,以政治敏感和在同僚中缔结盟友来弥补。此外,艾弗森有一股天生的自信,也让很多人误以为是领导能力,然而这股自信其实是建立在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上。这个特点也不可避免地使他节节高升,甚至成了哈利的上司。哈利原本不觉得让蠢才登上高位、远离办案过程有什么不妥,但碰上艾弗森这种人却有危险,因为他们动不动就以为,自己应该干涉或指使那些真正知道该怎么办案的人。“我们错过了什么吗?”哈利手指摸过录像带标签上的手写小字。 “大概没有吧。”艾弗森说,“除非你对破案的细节感兴趣。” 哈利成功压下了那股冲动,没说他缺席是因为去听过几次演讲的同事都说,艾弗森这样耀武扬威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自从他当上抢劫案组组长,银行抢劫案的破案率已经从百分之三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却从头到尾没提他获得任命恰巧是在组里人手加倍、探员扩编,而且最差劲的探员——艾弗森自己——正好走人之际。 “我是挺感兴趣。”哈利说,“那么,请告诉我你是怎么侦破这件案子的。”他取出一卷带子,大声念出标签上面的字,“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曼格鲁市北欧储蓄银行。” 艾弗森大笑。“乐意之至。我们靠传统手法逮到了作案人。他们在亚纳布区的垃圾场换车逃走,还放火烧掉丢弃的车辆。但车子没完全烧毁,我们找到其中一名劫匪的手套和DNA,再与探员看完录像带后认为可能有嫌疑的几名劫匪比对,结果其中一人完全符合。那个白痴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被判四年监禁。霍勒,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嗯。”哈利把玩着那卷带子,“是哪种DNA?” “我说过了,符合的DNA。”艾弗森的左眼眼角开始抽动。 “对,但是是哪里的DNA呢?死皮,指甲,还是血液?” “那很重要吗?”艾弗森的声音变尖,开始不耐烦。 哈利告诫自己应该闭嘴,放弃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攻势。反正,艾弗森这种人永远也不会吸取教训。 “大概不重要吧。”哈利听到自己说,“除非你对破案的细节感兴趣。” 艾弗森对哈利怒目而视。在这个特别密闭的房间中,沉默像有形的压力包围了所有人。艾弗森试图开口。 “指节的汗毛。”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都转向贝雅特·隆恩。哈利几乎忘了她也在场。她的眼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重复:“指节的汗毛。就是手指上的细毛……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艾弗森干咳一声。“没错,是一根毛。虽然我们不必继续追究,但我记得是手背上的毛。贝雅特,你说对不对?”他也不等回答,就敲了敲那只大手表的玻璃表面,“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艾弗森出去时重重带上了门。贝雅特从哈利手中拿起录像带,不一会儿放映机就吱的一声吸进带子。 “有两根毛。”她说,“在左手手套里,都是指节上的。还有,垃圾场是在卡利哈根区,不是在亚纳布。但的确是四年刑期,没错。” 哈利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这件案子不是在你来以前发生的吗?” 她耸耸肩,按下遥控器上的播放键:“只要看报告就会知道。” “嗯。”哈利打量着她的侧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进椅子,“看看这一卷会不会留下几根指节毛吧。” 贝雅特关灯时,放映机发出怪声,接着亮起蓝色的导入画面。另一段影片在哈利脑海中展开:影片很短,只有几秒钟,画面沐浴在蓝色的闪光中,地点是阿克尔港一家已经废弃的夜店“水滨”。他不知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她有一双微笑的棕色眼眸,正在音乐声中对他大喊。音乐是乡村朋克。“Green on Red”和“Jason and the Scorchers”乐队。他在占边威士忌里倒进可乐,一点也不在乎她叫什么名字。但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他们躺在一张以无头马雕像装饰的床上,松绳解缆,展开这趟处女航。哈利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感到腹中传来一阵暖意。 另一段影片开始了。 老人步履艰难地往柜台走去,画面是另一台摄像机每隔五秒拍下来的。 “TV2的桑克森。”贝雅特说。 “不,是舒尔茨。”哈利说。 “我是指影片编辑。”她说,“看起来是TV2桑克森的手笔,因为有几个十分之一秒不见了……” “不见了?你怎么看得出……” “从几件事就能看出来。注意看背景,可以看出影像变换时,外面马路上那辆红色马自达同时位于两台摄像机的中央。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 “你是说,片子被人修过了?” “不是。室内的六台摄像机和室外的一架都用同一卷带子拍摄,原来的片子里,若把一段影片切换到另一段,就只会看到闪动,因此影片必须经过编辑,才能得到较长的连贯镜头。我们偶尔没办法的时候,会请电视台的人过来。像桑克森这样的电视剪接员会调整时间码,提高录像质量,让画面更精致。我猜这是他的职业病。” “职业病。”哈利重复了一遍。一个年轻女子会说出这么有中年味道的字眼,真是怪事。也许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年轻?灯光一变暗,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但肢体更放松,声音也更坚定了。 劫匪进入银行,用英语大喊。声音遥远而模糊,好像是蒙在毯子里说话。 “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挪威人。他说英语,免得被认出方言、口音或任何能让我们联想起之前抢劫案的特别字眼。他穿平滑的衣服,免得在逃亡车、藏身处或家里留下衣服纤维,被我们查到。” “嗯,还有吗?” “他衣服上的每个开口都用胶带贴住,以免留下可供追查的DNA证据,如头发或汗水。他把裤脚贴在靴子上,袖口贴在手套上,我猜他头上一定也贴了胶带,眉毛上也涂了蜡。” “所以是专业劫匪?” 她耸耸肩:“百分之八十的银行抢劫案都是一个星期以内计划的,而且作案的都是喝醉酒或吸了毒的人。这个案子经过缜密策划,劫匪似乎很清醒。” “你怎么知道?” “要是我们的灯光或摄像机再好一些,就能把影像放大,看看他的瞳孔。但我们没有,所以我只能靠他的肢体行为判断。他冷静,动作都经过思考,你看不出来吗?如果他吸毒了,也不会是兴奋剂或某种安非他命。或许是洛喜普诺,这种药很受欢迎。” “为什么?” “抢银行是很极端的行为。你需要的不是速度,恰好相反。去年有人手持自动武器冲进索利广场的挪威银行,朝天花板和墙壁一阵扫射之后冲出来,一分钱也没抢到。那人告诉法官,他吸了大量安非他命,非得发泄一下不可。我比较喜欢用洛喜普诺的罪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哈利朝屏幕歪了歪头:“你看一号位置上丝蒂恩的肩膀。她按了警铃,录像里的声音就忽然变清晰了。为什么?” “警铃跟录像设备相连。一旦启动,录像带就会跑得更快,好让我们有更清晰的影像和声音,足以分析劫匪的声音。这样一来,说英语也没用了。” “真的这么可靠吗?” “我们的声带就跟指纹一样。如果我们录下十个字,让特隆赫姆大学的声音分析师分析,就能比对出这两个声音,准确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嗯,那警铃响起以前的音质就没法恢复了吧?” “那就没那么准确了。” “所以他先用英语喊,发现警铃启动后,才拿丝蒂恩当传声筒。” “就是这样。” 他们在沉默中看着那名黑衣男子朝柜台移动,枪管顶住丝蒂恩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话。 “你对她的反应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什么意思?” “她的脸部表情。她好像挺镇定的,你不觉得吗?” “我没感觉。通常,从脸部表情得不到多少信息,我想她的脉搏应该接近每分钟一百八十下。” 他们看着赫尔格在钱箱前仓皇失措。 “希望他会得到适当的创伤后治疗。”贝雅特轻声说着,摇了摇头,“我见过经历这种抢劫案的人后来精神失常了。” 哈利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想她这句话可能是从年纪较大的同事那儿听来的。 劫匪转身,伸出六个指头。 “有意思。”贝雅特含糊地说,没低头就开始在面前的本子上写笔记。哈利从眼角看这位年轻的女警官,看到她在枪声响起时整个人一震。屏幕上的劫匪拿起旅行袋、跳过柜台,跑出大门,贝雅特抬起她的小下巴,笔从手上落下。 “最后这一段还没放上网络,也没传给任何电视台。”哈利说,“你看,现在他出现在银行外的镜头里了。” 他们看着劫匪走过波克塔路的斑马线,这时是绿灯,走上工业街,之后走出了镜头。 “警察呢?”贝雅特问。 “最近的警局在索科达路的收费站后方,离银行只有八百米。不过,警察还是在警铃响了三分多钟之后才赶到。所以劫匪只有不到两分钟可以逃走。” 贝雅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看着路过的人、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逃脱就跟抢劫一样,经过缜密计划。逃跑用车可能停在转角处,免得被银行外的摄像机拍到。他很幸运。” “或许吧。”哈利说,“不过,在你眼中,他不像是个依赖运气的人吧?” 贝雅特耸耸肩:“很多成功的银行抢劫案看起来都经过仔细策划。” “好,但这里的警察会迟到却是巧合。星期五的这时候,那一区的每辆巡逻车都出勤了,去了……” “美国大使馆!”贝雅特喊,一手拍上前额,“说有汽车炸弹的那通匿名电话。我星期五休假,但我看了电视新闻。要是你认为现代人有多容易歇斯底里,大使馆里的人当然不会例外。” “结果没有炸弹。” “那当然,这是典型的调虎离山计。” 他们俩都坐着沉思,在沉默中看完了最后一段录像。舒尔茨站在斑马线前,绿灯转为红灯,又转成绿灯,他却一动不动。他在等什么?哈利纳闷。等不规律出现?等一段特别长的绿灯?等百年难见的一路绿灯到底?好,应该快来了。他听到远方传来警车鸣笛声。 “有件事情不大对劲。” 贝雅特发出老男人的疲惫叹息:“总有事情不大对劲的。” 然后,影片结束了,一片雪花袭卷了屏幕。 04 回音 “雪?”哈利快步走在人行道上,对手机大喊着。 “对,真的。”蕾切尔的声音从信号奇差的莫斯科传来,接着是一阵嘶嘶的回音,“……的。” “喂?” “这里好冷……冷。里面跟外面……面。” “法庭里呢?” “也是零下好几度。我们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连他妈都说我该把奥列格带走,现在她却跟别人坐在一起,用怨恨的眼神看我……我。” “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 “首先,你是学法律的。第二,你会说俄语。” “哈利,我跟其他一亿五千万俄罗斯人一样,对这里的法律系统一窍不通,好吗……吗?” “好吧。奥列格还好吧?” 哈利又问了一遍,仍没听到回答,他把手机拿到面前,想看看是不是信号中断了,但屏幕上的通话讲时仍在继续。他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喂?” “喂,哈利,我听得见……噢。我好想你……噢。那个啊啊怎么样了…… 了?” “在线有回音,我只听到一堆‘噢’和‘啊’。” 哈利到了大门,取出钥匙,打开大厅入口的锁。 “哈利,你觉得我欺人太甚吗?” “当然不。”哈利对正想把雪橇弄出地下室的阿里点点头,“我爱你。你还在吗?我爱你!喂?”哈利困惑地从断线的通话中抬头,看到他那巴基斯坦籍的邻居满脸笑意。 “对啦对啦,阿里,也爱你啦。”哈利咕哝着,一面笨拙地按着蕾切尔的号码。 “用通话记录。”阿里说。 “什么?” “没事。你的地下室要不要出租?你不常用的样子。” “我的地下室有储藏空间?” 阿里翻了个白眼:“哈利,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刚才说……我爱你。” 阿里探究似的看着哈利。哈利对他挥手作别,同时做个手势表示他电话通了。他小跑上楼,把钥匙直直抓在身前。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哈利说着进了门,来到他那没几件家具的两室公寓。那是他在九十年代房市最低迷时以低价买到手的。哈利老觉得这套公寓把自己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光了。 “哈利,真希望你能跟我们在一起。奥列格也很想你。” “是他说的吗?” “他不需要说。从这点来看,你们俩挺像的。” “你啊,我刚才说‘我爱你’,都说三遍了,旁边还有邻居在听。你知道这种事对男人的伤害有多大吗?” 蕾切尔笑了。哈利喜欢她的笑声,从初次听到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他凭直觉感到,他愿意做任何事,只为了经常听到这样的笑声,最好每天都能听到。 他踢掉鞋子,笑了。走廊的录音电话在闪,表示有留言。他不必用灵媒也知道是蕾切尔稍早打来的。没有别人会打电话到他家。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蕾切尔轻声问。回音不见了。 “我可以感觉到那里热热的……那地方叫什么?” “心吗?” “不是,再往后一点,在心脏下面。肾吗?肝吗?胰脏?对了,就是脾脏。我可以感觉到脾脏整个热起来。” 哈利不知道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到底是啜泣声还是笑声。他按下录音电话上的播放键。 “我希望能在两周内回去。”蕾切尔在手机上说,没多久通话声就被录音电话上的声音盖过:“嘿,又是我……” 哈利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作出反应,按下停止键。但那有磁性又带点沙哑的女性嗓音,却持续在墙壁间来回激荡,像回音。 “是什么声音?”蕾切尔问。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念头挣扎着想在他回答以前冒出来,但太迟了。“只是广播。”他清了清喉咙,“等你确定航班了就告诉我,我会去接你。” “当然。”她用惊讶的语气说。 一段尴尬的沉默。 “我得挂电话了。”蕾切尔说,“今晚八点我们再聊好吗?” “好。啊,不行,那时我要忙。” “哦?希望是忙着做点新鲜事。” “嗯。”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反正我跟一个女人有约。” “谁那么幸运?” “贝雅特·隆恩,抢劫案组的新警员。” “是什么事?” “我们要跟丝蒂恩·格瑞特的丈夫谈一谈。丝蒂恩在波克塔路的抢劫案中被杀了,我跟你提过的。我们还要跟分行经理谈。” “好好忙吧,我们明天再聊。奥列格想先跟你说晚安。” 哈利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脚奔跑和兴奋的喘气声。 他们说完了话,哈利站在走廊,盯着电话桌上方的镜子。如果他的理论没错,那么他看到的就是一位优秀的警察:两只充血的眼睛分别在大鼻子两边,一张苍白、瘦削且毛孔粗大的脸,上头布满细细的青筋,脸上的皱纹像是木头横梁被一把刀随意划过。怎么会这样?他从镜中看到身后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和他妹妹有着被太阳晒黑的笑脸。但哈利的心思并不在失去的俊俏外表或逝去的青春上头,因为有个念头刚刚浮现。他正在自己脸上寻找欺瞒、逃避与怯懦,正是这些让他违背了自己订下的承诺: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对蕾切尔撒谎。在足以让他们的关系触礁的海上(而且礁石还挺多的),谎言绝不能是其中之一。那么他为什么又说谎了?他和贝雅特的确会去见丝蒂恩的丈夫,但他为什么没说事后他会去找安娜?她是旧情人,那又怎么样?这段过往情缘短暂又激烈,虽留下疤痕却没造成永久的伤害。他们只是想一起喝杯咖啡,叙叙旧罢了,之后就会各过各的。 哈利按下答录机上的播放键,听完那段留言。安娜的声音充溢走廊:“……期待今晚在M跟你见面。拜托你两件事:你过来的路上,能不能到威博街的锁匠那边去一趟,帮我拿我配的一把钥匙?他们开到七点,我已经用你的名字登记这把钥匙了。还有,你介不介意穿上那条我喜欢的牛仔裤?” 又是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房间似乎以同样的节奏振动了起来。毫无疑问,她一点也没变。 05 复仇 在户外灯光的照耀下,雨把早已暗下来的十月天空划出一道道争先恐后的线条。哈利看到灯下的陶瓷招牌写着格瑞特一家:埃斯、丝蒂恩和特隆德住在这里。“这里”是雾村路上一栋带露台的黄色房屋。他按下门铃,打量着四周。雾村路上一块宽阔平坦的田野中央,有四排带露台的房屋,围绕在外的公寓区让哈利想起牧场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地安人攻击时,会占据的防守位置,或许就像这里。有露台的房屋在六十年代为迅速兴起的中产阶级而建,也许雾村路和特雷弗路上逐渐减少的工人人口早已知道这些人是新入侵者,会在这个新国家拥有领导权。 “好像不在家。”哈利说着又按了一下门铃,“你确定他知道我们今天下午会来?” “不确定。” “不确定?”哈利转身,低头看着在伞下瑟瑟发抖的贝雅特。她穿着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罗德酒吧接她的时候,他还觉得她这身打扮像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电话来的时候,特隆德跟我确认过两次今晚的会面。”她说,“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从阶梯上方探身,鼻子贴在厨房窗户上往里看。室内很暗,他只看到墙上有个北欧银行的白色月历。 “我们回去吧。”他说。 这时,邻居的厨房窗户砰的一声开了:“你们要找特隆德吗?” 这句话是清晰的标准挪威语,却带了卑尔根市的腔调,把r的卷舌音发得又重又长,像一列脱轨的中型火车。哈利转过身,看到一个棕色脸庞上有皱纹的女人。她正准备挤出笑容,同时又一脸肃穆。 “对。”哈利说。 “是家人?” “警察。” “噢。”女人说,脸上哀凄的表情不见了,“我以为你们是来致哀的。他在网球场,那个可怜人。” “网球场?”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边。他四点就去了。”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贝雅特说,“还下雨。” 女人耸耸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说出r的卷舌音,让哈利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奥普索附近时,会把几片卡纸塞进自行车车轮里,让纸片拍打辐条。 “听起来你也在奥斯陆东边住过。”哈利说着跟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还是我弄错了?” “没错。”贝雅特说完就不想多谈。 网球场位于公寓区和露台房屋中间的路上。他们听到球拍线打中湿漉漉的网球,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在高高竖起的铁丝网围栏内,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变暗的秋日傍晚发球。 “嘿!”他们接近围栏时,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没有回答。他们现在才看出男人穿着一件夹克、衬衫,还打了领带。 “你是特隆德·格瑞特吗?” 一颗球打进一摊黑水,弹起,又撞上围栏,差点溅得他们身上全是雨水,但贝雅特迅速用雨伞挡了下来。她拉着大门。“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她低声说。 “我们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喊,“我们约好要见面的,能不能……妈的!”他没看到球正往这边飞来,就在他面前几厘米啪的一声撞上铁丝网。他擦掉眼中的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肮脏、棕红色的水渍。哈利看到那男人又抛出下一颗球,立刻转过身去。 “特隆德·格瑞特!”哈利的喊声在公寓区间回荡。他们看着一颗网球飞出一个大弧,往公寓区的灯光处飞,被黑暗吞没,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着网球场,却只听到一声嘶喊,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朝他冲过来。打球者撞上金属网,网子发出咯吱声,他四肢着地倒在地上,爬起来,助跑,然后又朝铁网冲来。倒下,站起,再冲。 “天哪,他疯了。”哈利咕哝道。他看到一张白脸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本能地退后一步。贝雅特扭亮手电筒,往特隆德身上照。特隆德现在挂在铁网上,湿淋淋的黑发贴着苍白的前额,好像在找什么目标,然后又像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冻雨般滑下铁丝网,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贝雅特低声问。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从手电筒的光里,看到红色的碎石子。 “你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去车里拿剪网钳。”他说。 “然后就帮他打镇静剂了,对吧?”安娜问。 哈利点头,喝了一口可乐。 坐在他们附近高脚椅上的,都是西城的年轻顾客,喝着烈酒、缤纷的鸡尾酒和健怡可乐。M就像奥斯陆大多数的咖啡馆,在城市风格中带有乡村、纯朴又讨喜的味道,让哈利想起以前学校里的同学“烤串”,他聪明又守规矩,后来大家发现他竟然做了一本册子,里面全是那些“出风头”小孩会用的俚语。 “他们把那个可怜人带到了医院。后来我们又去跟那个邻居谈,她说自从他太太被杀后,他每天傍晚都去那里打网球。” “老天!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亲人,发疯也不足为奇。有些人压抑痛苦,表现得好像死者还在世。那个邻居说,丝蒂恩和特隆德是很棒的混合双打组合,夏天时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场练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来发球吗?” “也许吧。” “唉,天哪!请帮我拿瓶啤酒好吗?我去一下洗手间。” 安娜双腿一抬,下了高脚椅,摇曳生姿地走向房间另一头。哈利不想也不需要跟过去,他已经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乌黑的头发中多了几丝灰发,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色眼眸,和眉毛下那丝警惕的神色;同样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面却是丰满的嘴唇,瘦削的双颊似乎让她显出一副饥饿的表情。她或许称不上大美女,因为她的五官太有棱角、太直白,但她苗条的身材却曲线玲珑。哈利发现在她走过用餐区时,至少有两个男人的注意力被她吸引。 哈利点燃另一根香烟。离开特隆德,他们去找了分行经理赫尔格·克莱门森,但也同样没什么线索。他还是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坐在凯尔萨斯路自家二层公寓的椅子上,看看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的贵宾犬,又看看在厨房和起居室走来走去、忙着弄咖啡和酥皮奶油牛角面包的妻子。那是哈利这辈子吃过最干的酥皮奶油牛角面包。贝雅特的穿著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裤和马丁靴更适合克莱门森家的中产风格,尽管如此,大部分谈话仍发生在哈利跟精神紧张而且说话像连珠炮的克莱门森太太之间,他们讨论今年秋天不寻常的多雨和做酥皮奶油牛角面包的艺术,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啜泣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克莱门森太太解释说,她可怜的女儿伊娜在怀孕七个月时,被男友抛弃了。这个男人还真会遗弃东西,果然是当水手的,现在他去地中海了。哈利差点把面包喷得满桌都是。这时贝雅特转过话题,问赫尔格:“你认为那劫匪多高?”赫尔格的目光已经不在那条狗身上了,因为狗从客厅房门走了出去。 赫尔格凝视着她,拿起咖啡杯举到唇边。由于他不能同时说话和喝咖啡,举到唇边的杯子就悬在那儿:“多高?大概两米吧。丝蒂恩总是那么一丝不苟。” “克莱门森,他并没有那么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打扮得很得体。” “他当时穿什么?” “黑色的衣服,类似橡胶那样。今年夏天她头一次好好休假,去了希腊。”克莱门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类似橡胶?”贝雅特问。 “对。还有头罩。” “克莱门森先生,头罩是什么颜色?” “红色。” 这时贝雅特不再做笔记了。没多久他们就坐进车内,开车回城。 “要是法官和陪审团知道,目击者所描述的银行劫匪有多不可靠,他们就会拒绝让我们以此为证据。”贝雅特说,“我们脑子里重新创造出来的东西,真是错得离谱。好像恐惧让他们戴上了眼镜,把劫匪变高、变模糊,把枪变多,把每一秒都拉长了似的。这个劫匪只花了一分多钟,但人口旁收银柜台的布莱恩女士却说他在里面待了将近五分钟。他的身高也不是两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专业劫匪这么做也不奇怪。”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他的身高?” “录像带啊。你用劫匪进门时的门框作为高度参照物。我早上去银行记下来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后测量过。” “嗯。我们犯罪特警队都把这种测量工作交给现场勘查组。” “测量录像带中对象的高度听起来容易,实则不然。比方说,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区的挪威银行抢劫案中,现场勘查组的测量就误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倾向亲自去量。” 哈利眯着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当初为什么来当警察。但他只问她,能否载他去威博街的锁匠那里。下车前,他又问她有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问话的时候,赫尔格拿着满到杯口的咖啡,却一滴都没溅出来。她没注意到。 “你喜欢这里吗?”安娜问,坐回她的高脚椅上。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也不是我的。”安娜说着拎起包,站了起来,“去我家吧。” “我才刚替你拿了啤酒来。”哈利对着起雾的玻璃杯点点头。 “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她说着拉长了脸,“放轻松啦,哈利。走吧。” 雨已经停了,雨水清洗过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令人心胸舒畅。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开车去马里达伦谷的事?”安娜边问,边把手插进他臂弯,开始漫步。 “不记得。”哈利说。 “你一定记得的!我们开你那辆超烂的福特,座位还不能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脸红了。”她开心地说,“哦,那你一定也记得我们停车到森林里散步,林子里满地黄叶,就像……”她捏了捏他臂膀,“就像一张床,一张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着推了推他。“后来我还得帮你推车,好让那辆老爷车发动。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卖掉了吧?” “这个嘛,”哈利说,“还在车库里。以后再说吧。” “哎哟,你怎么说得像是得了肿瘤之类的病然后被送进医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轻声加了句,“哈利,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的。” 他没回答。 “到了。”她说,“总之,你没忘记这里吧?”他们停在索根福里街上的一扇蓝色门前。 哈利轻轻地抽出手臂。“安娜。”他开口,想假装没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队的探员开会。” “我什么都没说啊。”她说着打开了门。 哈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把手伸进外套,把一个黄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锁匠那边的。” “啊,是钥匙。没什么问题吧?” “店里的人很认真地研究我的身份证,还要我签名,真怪。”哈利瞄了一眼手表,打了个哈欠。 “他们给人通用钥匙都很严格。”安娜很快回答,“整栋楼的门都可以用这把钥匙,包括大门、地下室、住户公寓,等等。”她紧张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们的业主委员会写书面申请书,他们才能多配一把备用钥匙。” “我懂。”哈利说,前后摇晃着身子。他吸口气,准备说晚安。 她没让他得逞。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哈利,只是喝杯咖啡。” 大起居室中,同一盏吊灯高挂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哈利以为当年墙壁是浅色的——白色或黄色之类的,但他不确定。现在墙壁却是蓝色的,房间似乎变小了。或许安娜想换个格局吧,毕竟一个人要住在有三间客厅、两间大卧室和层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觉得空,实在不容易。哈利记得安娜曾经说过,她奶奶也独自住一间公寓,却不常在家,因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能唱的时候都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 安娜进了厨房,哈利打量着起居室。这里空空的,没几件家具,只有一个跟冰岛小马一样大的鞍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只木脚中央,后方还有两个突出的圆环。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开始运动了吗?”哈利高声问。 “因为那匹马?”安娜在厨房里喊着回应。 “这不是给男人的吗?” “对。哈利,你真的不要来杯啤酒?” “不。”他喊,“但是说真的,你为什么把这东西放在家里?” 听到她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背后,哈利吓了一跳:“因为我喜欢做男人会做的事。” 哈利转身。她已脱了毛衣,站在门廊,一只手放在腰际,另一只手高举,扶着门框。哈利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想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的目光压住了。 “我在奥斯陆健身俱乐部买的。这会是件艺术品,一件设备,就像‘握手箱’,这个我想你也没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个可以把手从帘子里伸进去的箱子?箱子里有很多可以让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里面装了加热器,保持在人体的温度,结果畅销得很,不是吗?大家以为有人躲在桌子下面。跟我来,我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她拉开拉门,牵起他的手一起走进黑暗。灯光亮起时,哈利开始只盯着那盏灯。这盏镀金的落地灯是女人造型,它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把剑,三个灯泡分别装在剑、天平和女人的头旁边。哈利转过身时,发现每个灯泡都照着一幅油画。其中两幅画挂在墙上,第三幅显然还没完成的则搁在一个画架上,左边墙角钉了个调色盘,上面有几块黄色和棕色的颜料。 “这些是什么画?”哈利问。 “肖像画。你看不出来吗?” “哦。这里是眼睛?”哈利指了指,“那边是嘴巴?” 安娜歪着头:“随你怎么看。里面有三个男人。” “我认识吗?”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想不,但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跟他们认识一下。” 哈利更仔细地端详着那三幅画。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我的邻居拿着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时候有个男的从锁匠那边的小房间出来,我也看到M那里的服务生,还有电视名人培·斯戴尔·隆宁。”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视网膜会把一切都反过来,所以你的头脑先接受到的是镜像画面?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实面貌,就必须看镜中的影像。那么你在里面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她的双眼发光,哈利实在不忍心反驳,告诉她视网膜并没有把影像左右对调,而是上下颠倒。“哈利,这将是我最后的大作,后人会因为这幅画而记住我。” “你说这些肖像画?” “不,这些只是一件作品的其中一部分。还没完成呢,你等着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吗?” “《涅墨西斯》。”她低声说。 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接。 “名字灵感来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在她的侧脸上。哈利转过头,他看够了:她的背部曲线在乞求舞伴,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方,仿佛不确定该往前还是往后,她的胸腔起伏着,细细的脖子上分布着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觉得好热,还有点头晕。她刚才说什么?“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他会放手吗?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说。 他从她头上脱掉外套,她笑着倒在白床单上。笔记本电脑上的屏保是摇曳的棕榈树,土耳其蓝的屏幕光在床头板那些小魔鬼和张着嘴的恶魔雕刻上摇晃,她在灯光中解开他的皮带。安娜说这是她外婆的床,已经放了快八年了。她咬着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语言轻声说起甜言蜜语,然后她停止低语,骑到他身上,一面喊着、笑着、哀求着,召唤着外在的力量,而他只希望能继续。就在他快到达高潮时,她忽然停止动作,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问:“永远只属于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个身,换成自己在上边。木头的恶魔对他邪笑。 “永远只属于我?” “对。”他呻吟,然后射了。 笑声停歇时,他们满身是汗地躺着,他们身体在床单上紧紧缠在一起。安娜说这张床是一位西班牙贵族送给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维利亚开完演唱会后人家送她的。”她说着微微抬起头,好让哈利把点燃的香烟放在她唇间。 这张床上了埃伦诺拉号,在三个月后抵达奥斯陆。机缘巧合之下,埃伦诺拉号的丹麦船长,叫什么贾斯博的,应该是跟她外婆在这张床上睡过的第一个情人,虽然不是她一生中的第一位情人。贾斯博显然是个热烈的男子,根据她外婆的说法,这就是床上那只装饰马没有头的原因。贾斯博船长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马头。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后烟抽完了,他们开始做爱,西班牙马尼拉木发出咯吱与呻吟声,让哈利觉得自己像在一艘无人掌舵的船上,但那无关紧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外婆留给安娜的床上,清醒地过夜。 哈利在狭窄的铁床上扭了扭身子,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闹钟刺眼地亮着三点二十一分,他咒骂了一句。他闭上眼,思绪又缓缓滑到安娜身上,还有那年夏天,她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当时的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还记得那几个粉红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张张色情明信片。就连夏天结束时他分手用的理由,都是庸俗而热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时的他严重酗酒,人生朝一个方向坠落。在某一次稍微清醒的时刻,他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语言咒骂,发誓有一天会向他复仇:从他身边夺走他最爱的东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关系只维持了六个星期。那之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一家酒吧里,她泪眼汪汪地走来请他离开,他照办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带妹妹一起去参观一场展览会的时候。他答应会打电话给她,但他根本没打。 哈利翻过身,又看了看时钟。三点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地出了她家那扇有着凹凸玻璃的大门,他俯身过去想拥抱她说晚安,那个拥抱变成了一个吻。简单又美好。总之,说简单总是没错。三点三十三分。妈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连跟旧情人吻别、道晚安都觉得愧疚?哈利做了几次有规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从波克塔路到工业街的脱逃路线上。吸,呼,再吸。他仍然闻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觉得到她身体的甜蜜压迫,以及从她舌头上传来的狂野坚持。 06 辣椒 这天的第一道阳光照射在艾克柏山边缘,照进犯罪特警队会议室半拉起的百叶窗,钻进哈利红肿的眼睛旁的皱纹里。卢纳·艾弗森站在长桌的一端,双手叠在背后,双腿分开,一下踮起脚,一下又平放。他身后有个活动挂图,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着欢迎。哈利猜这东西是艾弗森从演说研讨会上拿来的。这位抢劫案组组长开始说话时,他半认真地压抑住打哈欠的冲动。 “大家早。我们坐在这张桌旁的八个人是一个小组,负责侦办星期五发生在波克塔路银行的抢劫案。” “谋杀案。”哈利咕哝着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哈利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不管他怎么转头,该死的阳光还是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这件案子应该以谋杀为调查基调才对。” 艾弗森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对象不是哈利,而是其他坐在桌旁的人,他扫视了这些人一眼。“我想我该先让大家互相认识,但我们这位来自犯罪特警队的朋友却已经抢先了。哈利·霍勒警监是由他长官比雅尼·莫勒派来协助的,因为他的专长是调查谋杀。” “重大刑事案件。”哈利说。 “重大刑事案件。霍勒左边的是鉴定组的托雷夫·韦伯,负责犯罪现场的调查工作。各位都知道,韦伯是我们经验最老到的鉴定调查员,以分析能力和毫厘不差的直觉出名。总警司有一次还说,想让韦伯加入他的狩猎团队当追踪犬呢。” 桌旁响起笑声,哈利不用看也知道韦伯没笑。韦伯几乎从来不笑,至少对不喜欢的人是这样,而他几乎没有喜欢的人。韦伯认为头头们全是无能的野心家,他们对这份工作或团队毫无感情,却对只要在警察总署露几次脸就能取得的行政权和影响力敏感得很,年轻一辈的领导尤其如此。 艾弗森微笑着,像一艘船舰的船长上下动着身体,等待笑声停歇。“贝雅特·隆恩是新成员,也是我们的录像带监看专家。” 贝雅特的脸红得像甜菜根。 “贝雅特是尤根·隆恩的女儿,尤根曾在抢劫案与重大刑事案件组服务二十多年。贝雅特目前正追随她那位传奇父亲的脚步,她所找到的重大线索已协助侦破了多起案件。我想我可能还没提过,但过去一年来,我们抢劫案组的破案率接近百分之五十,从国际标准来看,这个数字代表……” “艾弗森,这个你提过了。” “谢谢。” 这一次艾弗森微笑时,直勾勾地看着哈利。这是个僵硬、蜥蜴般的露齿微笑,嘴角两边拉得老开,他就以这样的笑容说完剩下的介绍辞。这些人当中,哈利还认识两位:马格努斯·莱恩是来自汤姆洛峡湾的年轻探员,加入犯罪特警队才六个月,表现出色。德里克·古德蒙森是现场最有经验的调查员,也是抢劫案组的第二号人物。哈利跟这位不多话、办事有条不紊的警察相处毫无问题。最后两个也是抢劫案组的,两个都姓李,但哈利马上就知道他们不是双胞胎。托瑞尔·李是金发女郎,薄嘴唇、高个子,有张不苟言笑的脸。欧拉·李是个矮胖的男人,有一头红发、圆脸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哈利在走廊上见过他们的次数多到一般人都会互相打招呼了,但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至于我自己,各位应该多少都曾听过我的事。”艾弗森这么为介绍总结,“但为了让所有人熟悉,我是抢劫案组的组长,获派领导这次的调查。霍勒,现在回到你在一开始说过的,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必须调查一件造成无辜民众死亡的抢劫案。” 哈利设法不上钩。他真的努力了,但那个鳄鱼般的诡笑却让他前功尽弃。“这种案子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破案率吗?” 桌旁只有一个人笑,而且笑得很响。是韦伯。 “真抱歉,我好像漏了有关霍勒的几件事。”艾弗森正色说,“据说他很有幽默感。我听说,他真的很机智。”一秒钟尴尬的沉默。艾弗森发出一阵喇叭似的笑声,接着桌边也响起低低的笑声。 “好了,我们先来听听简报。”艾弗森翻开第一张纸。第二张纸上写着“鉴定证据”的标题。他打开马克笔的笔盖,做好准备。“韦伯,来吧。” 卡尔·托雷夫·韦伯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有狮鬃般的灰发和胡子。他那低沉的隆隆嗓音给人不祥的感觉,尽管如此,话语仍很清晰:“我不会说太久。” “你只管说吧。”艾弗森说着拿笔靠近纸张,“卡尔,要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 “我不会说太久,因为我不需要太长时间。”韦伯低声说,“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噢。”艾弗森放下笔,“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有个全新耐克鞋的鞋印,尺码是四十五号。这宗抢劫案绝大多数的东西都很专业,因此我唯一的推论就是这不太可能是劫匪平常会穿的尺码。弹道专家也分析过子弹了,那是AG-3步枪所用的标准七点六二毫米子弹,这是挪威最常见的弹药,因为全国的军营、军火店、预备役军官或民兵家里用的都是这种子弹。换句话说,完全无法追查。除此之外,你会认为他从来没进入或离开银行,因为我们在银行外也一无所获。” 韦伯坐下。 “谢谢韦伯,你的说明很……嗯,让人获益匪浅。”艾弗森翻开下一张纸——“目击者”。“霍勒?” 哈利往椅子里又挪了挪。“当时在银行里的人,事后都立刻接受了讯问,没人说得出我们从录像带中看不到的事。也就是说,我们知道他们的记忆是错误的。一位目击者看到劫匪走上工业街,此外就没有其他人打电话提供线索了。” “这点让我们进入下一个项目:脱逃车辆。”艾弗森说,“托瑞尔?” 托瑞尔·李往前踏一步,打开头顶上方的投影仪,机器内已经放了幻灯片,上面是过去三个月来丢失的私家车概览。她操着浓重的桑默斯克地区口音,说明她认为哪四辆车最有可能是脱逃车,她的判断基于这些车都是常见品牌与车型,毫无特别之处:浅色车身,车子还算新,劫匪开起来才觉得可靠,不怕车子中途抛锚。其中最有嫌疑的是一辆停在莫里道路上的大众GTI,该车在银行被抢的前一天夜里被偷。 “银行劫匪通常会在接近抢劫时间前偷车,这样车子才不会出现在巡逻车名单上。”托瑞尔·李说。她关掉投影仪,拿起幻灯片,准备回到自己座位。 艾弗森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哈利低声对韦伯说。 下面那张纸的标题是“录像分析”。艾弗森已经把马克笔盖了起来。贝雅特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从面前的杯子里喝了口水,又咳了一声,双眼盯着桌面:“我量过高度了……” “贝雅特,请大声一点好吗?”蜥蜴微笑着。贝雅特又咳了几声。 “我量了录像带中劫匪的身高,是一百七十九厘米。这个数字我跟韦伯确认过了,他也同意。” 韦伯点头。 “太好了!”艾弗森高喊,声音里是装出的热情。他拔开马克笔的笔盖,写下“身高一百七十九厘米”。 贝雅特继续对着桌面说话:“我也跟大学的阿斯拉克森谈过,也就是我们的声音分析师。他听了劫匪用英语说的那几个词,他说……”贝雅特紧张地抬眼看了看艾弗森,艾弗森背对她站着,正准备写笔记,“录音质量太差,没办法分析。完全没有用。” 艾弗森垂下手臂,正好和低垂的太阳在云后消失是同一时间,他们身后那片方形的大光斑也消失了。房间内一片沉寂。艾弗森吸了口气,双脚在地上向前拖移。 “幸好,我们把王牌留在最后。” 抢劫案组组长翻开最后一张纸:监看。 “我们或许该向不在抢劫案组的同事说明,在一宗银行抢劫案有录像时,我们总会先监看录像带。如果劫匪是我们熟悉的罪犯,那么有七成的可能,我们能透过一卷好录像带揭露劫匪的身份。” “即使他戴了头罩?”韦伯问。 艾弗森点点头:“好的便衣调查员能从劫匪的体形、抢劫时的肢体语言和说话方式等种种无法隐藏在头罩后方的小细节认出他们。” “但这样还不足以查出劫匪是谁。”艾弗森的副手德里克·古德蒙森插嘴。“我们必须……” “没错,”艾弗森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们必须有证据。劫匪可以对着摄像机说出名字,但只要他戴着头罩、不留下具体证据,我们在法律上还是站不住脚。” “那么,你们认出的那七成里面,有几个真的被定罪?”韦伯问。 “只有少数几人。”古德蒙森说,“就算得放他们走,知道有谁参与过抢劫还是有好处。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学到他们的模式和方法,下次就可以逮得到人。” “要是没有下一次怎么办?”哈利问。他注意到艾弗森大笑时,耳朵上的粗血管扩张了。 “亲爱的谋杀案专家呀,”艾弗森还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看看大家吧,你会发现大多数的人都被你刚才的问题逗笑了。那是因为成功抢劫过一次的银行劫匪总是……总是……会再度犯案。这是银行劫匪的不变定律。”他瞥向窗外,又哈哈笑了一声,才转过身来,“如果今天的成人教育到此为止,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嫌疑对象了。” 欧拉·李看了看艾弗森,不太确定该不该站起来,最后决定还是坐着。“嗯,我上周末值勤。星期五傍晚就已剪接完成的录像带了,我请监看组的人在痛苦屋里看过。那天没执勤的人星期六也都被叫来了。总而言之,十三位监看人员都在场,第一位是星期五晚上八点看的,最后一位是……” “很好,欧拉,”艾弗森说,“请说说你看完有什么发现。” 欧拉紧张地笑着,听起来像海鸥犹豫地鸣叫。 “说啊?” “埃斯本·瓦兰今天请病假。”欧拉说,“他对银行劫匪的地盘比较清楚,我会请他明天过来一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欧拉的目光在桌上移动。“没什么发现。”他轻声说。 “欧拉算是我们的新人。”艾弗森说,但哈利注意到他下巴的肌肉已经开始绷紧。“他识别身份时,要求百分之百的肯定,这点值得赞赏,但如果劫匪……” “凶手。” “从头到脚都裹起来、身高中等、不开口、行动反常且穿了不合脚的大鞋,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艾弗森提高了音量,“所以呢,欧拉,请把整份名单告诉大家。嫌疑人有哪些?” “没有人。” “总有名字吧?” “没有。”欧拉咽了口口水。 “你是说,没人提得出建议?那些志愿网民、认真的便衣呢,那些人每天尽责地跟奥斯陆最烂的混混打交道,而十个混混里就有九个会有脱逃车辆、卷款潜逃者、把风者的线索,可是他们连随便猜一下都不肯吗?” “他们猜了,”欧拉回答,“提到六个名字。” “那就快说呀你。” “我都查过了,其中有三个在坐牢,一个在抢劫案发生时在普拉塔市场,另一个在泰国帕塔亚。这个我去核实过。另外还有一个人,每个便衣警察都提到他,因为他跟劫匪的身材差不多,作案手法也很专业,那人就是提维塔帮的比约恩·约翰森。” “哦,是吗?” 欧拉一副想溜下椅子、消失在桌底的模样:“他人在伍立弗医院,上星期五正在接受招风耳手术。” “招风耳?” “就是耳朵突出。”哈利咕哝着,弹掉眉毛上的一滴汗,“艾弗森简直快爆炸了。你现在多少了?” “已经超过二十一了。”哈尔沃森的声音被墙壁反弹回来。刚过中午,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除了他们两个几乎没有别人。 “你是抄近路了还是怎样?”哈利咬紧牙关,想加快速度。他那带力量测量仪的自行车周围已经一摊汗水了,哈尔沃森的前额却好像根本没湿。 “所以你一点头绪也没有?”哈尔沃森的呼吸规律又平静。 “除非我能从贝雅特最后说的话里找出什么线索,不然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说了什么?” “她在研究一个程序,能把录像带中劫匪的头、脸生成立体图像。” “带头罩的?” “那个程序能把图片里的光、阴影、凹凸部位等数据都计算进去,头罩愈紧,组成头罩下方人头的影像就愈容易。然而那只是草图,但贝雅特说她可以用来跟嫌疑人的照片比对。” “是联邦调查局的识别程序吗?”哈尔沃森转向哈利,有些惊异地看着原本在哈利胸口那块联谊社商标处的汗渍,现在已经扩散到整件T恤衫了。 “不是,她的程序更好。”哈利说,“多远了?” “二十二。什么程序?” “梭状回。” “微软的,还是苹果的?” 哈利用食指轻敲自己通红的前额。“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就在大脑颞叶上,那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认人。就这么个作用。那块小东西能让我们分辨数万张人类面孔,却分不出十几只犀牛的不同。” “犀牛?” 哈利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刺痛眼睛的汗挤掉:“我是打个比方,哈尔沃森。不过贝雅特真的是特例,她的梭状回比一般人强,可以记住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的脸。我指的可不只是她认识或说话过的人而已,还包括她十五年前在拥挤的街头见过的、戴着墨镜的脸。” “不会吧。” “真的。”哈利低下头,等调匀了呼吸才说,“世界上只有大约一百个像她这样的例子。古德蒙森说她在警察学校做过测验,打败了几个知名的面部识别程序。这女人根本就是会走路的人脸数据库。要是她问你,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相信我,那绝对不是搭讪。” “哇塞。她来警察局做什么?拜托,她有特异功能啊。” 哈利耸耸肩:“你记得八十年代在瑞恩区的银行抢劫案中被枪杀的那个警员吗?” “那时我还没进来。” “银行被抢时,他刚好在附近,由于他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他就走进银行去协商,什么武器都没带。他在一阵乱枪扫射中被杀死,劫匪到现在都没抓到。后来警察学校拿这件事当教材,说明要突袭银行劫匪就不该这么做。” “应该等待支援,不能跟劫匪对峙,或让自己、银行员工甚至劫匪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险中。” “对,课本上是这么说的。怪的是,他是当时警方最优秀、最有经验的调查员尤根·隆恩,也就是贝雅特的父亲。” “噢。所以你认为她加入警局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父亲?” “有可能。” “她漂亮吗?” “还不错。多远了?” “刚过二十四,还剩六。你呢?” “二十二,你知道我会赶上的。” “这次可不行。”哈尔沃森说着加快了速度。 “我会的,因为现在是上坡,我开始发威,你会因为太紧张而抽筋,你每次都这样。” “这次不会。”哈尔沃森说着更用力地踩踏板,发际线开始渗出一滴汗珠。哈利笑着,俯下身靠近车把。 比雅尼·莫勒看一下太太玛格丽特给他的购物单,又看一下架上那些他以为是香菜的东西。去年冬天他们从普吉岛度假回来以后,玛格丽特就爱上了泰国菜。但面对这些每天从曼谷搭飞机来到格兰斯莱达街上的巴基斯坦杂货店的各式蔬菜,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仍惴惴不安。 “老板,那是青椒。”耳边有个声音响起,比雅尼·莫勒转身看到哈利那张通红的、满是汗水的脸。“几根这个再加几片姜,就可以煮泰式酸辣汤了。你的耳朵会冒烟,但你会排出大量的汗。” “看来你已经试过了嘛,哈利。” “只是跟哈尔沃森玩了一趟自行车比赛。” “是吗?你手里的是什么?” “日本辣椒,一种小红辣椒。” “我不知道你也会做菜。” 哈利困惑地望着那袋辣椒,好像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对了,老板,正好遇见你,我们有点状况。” 莫勒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不知道是谁决定让艾弗森主导波克塔路的杀人案,但这样真的不行。”莫勒把购物单放进菜篮,“你们两个共事多久了?两天?” “老板,那不是重点。” “哈利,你这辈子就不能好好办一次事,让其他人决定该怎么安排吗?试着不要跟大家作对,不会造成什么永久伤害。” “老板,我只想尽快解决这件案子,这样我才能开始调查下一件。” “这我知道,但那件案子我给了你两个月,你调查的时间都超过很久了。哈利,我没办法把时间和资源用在私人考虑和情绪因素上。” “老板,她是我的搭档。” “这我知道!”莫勒低吼。他忽然止住,看了看四周,然后稍微压低了声音,“哈利,你到底有什么情况?” “那些人习惯对付劫匪,艾弗森对有建设性的意见完全不感兴趣。”想到哈利所谓的“有建设性的意见”,莫勒忍不住笑了。 哈利靠上前,连珠炮似的说:“老板,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们第一个会问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会问为什么,动机是什么。可是在抢劫案组,他们认为动机就是钱,而不会再问什么。” “那么你认为动机是什么?” “我还没想法。重点是他们的办法完全错误。” “哈利,他们的办法只是有所不同,不同。我得快点买好菜、赶回家,所以快说你有什么事。” “我要你跟有关的人谈一谈,好让我能跟另一个人单独作业。” “退出调查小组吗?” “同步调查。” “哈利!” “我想跟贝雅特·隆恩合作,这样她跟我才能重新开始。艾弗森已经快陷进……” “哈利!” “干吗?”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哈利调整了身体重心:“我没法跟那只微笑的鳄鱼合作。” “你说艾弗森吗?” “我会做出十分愚蠢的事。” 莫勒的眉毛蹙起,在鼻梁顶端形成一个黑色的V字:“你在威胁我?” 哈利把一只手放在莫勒肩头:“老板,就帮这么一次。我再也不会请你帮忙了,再也不会了。” 莫勒低吼一声。这些年来,他放着资深同事给他的善意职业规划不走,而替哈利出头,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大家都要他跟哈利保持距离,说他是一门管不住的大炮。哈利身上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总有一天他会做出错得离谱的事。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和哈利目前为止总能化险为夷,让别人没法拿他们开刀。但这只是目前的状况。最耐人寻味的问题却是:他为什么要一再忍耐呢?他看着面前的哈利。这个醉鬼、麻烦人物、叫人受不了又自大的顽固分子。同时也是他手下除了汤姆以外最优秀的调查员。“哈利,你最好少管闲事。否则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懂了吗?” “懂,老板。” 莫勒叹口气:“我明天会跟总警司和艾弗森开会。我们只能走着看了,我什么都不保证,听到了吗?” “是,老板。请代我问候你太太。”哈利扭头就往出口走,“香菜在最左边底层的架子上。” 莫勒站着,望着那只菜篮。他现在想起为什么了。他喜欢这个醉鬼、不听话又顽固的混蛋。 07 白棋国王 哈利朝一位常客点点头,在波浪状的窄窗台下找了张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玛川奈街,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大幅画,画中是艳阳下的青年广场,一个撑着阳伞的女人,正开心地接受头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无止尽的秋季昏暗的日光,和施罗德酒吧里几乎是虔诚、静默的午后,形成鲜明的反差。 “你能来真好。”哈利对已经坐在桌旁的一个肥胖男子说。不难看出这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为那件高雅的花呢夹克,也不是那条有红点的领结,而是因为他在散发着啤酒味、上面还有烟头烫出痕迹的桌布上,搅拌着白色马克杯里的茶。这位稀客是心理学家施德洛尔·奥内,他是全国最优秀的心理学家之一,也是警方经常求助的专家。警方求助的结果时而令人满意,时而令人遗憾,因为奥内这人性格耿直,刚正不阿,若没有百分之百确凿的科学证据,他在法庭上绝不发表意见。不过,由于心理学本来就没什么证据可言,常见的情况是检方证人成为被告最好的朋友,检方证人心中的疑惑通常都对被告有利。而身为警官的哈利,长久以来依靠奥内的专长破解谋杀案,早已把他当成了同事。有酒瘾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放在这位仁慈、聪明而且愈来愈骄傲的男人手里——逼不得已的时候,他甚至会称他为朋友。 “所以这就是你的巢穴了?”奥内说。 “对。”哈利说着朝柜台的玛雅扬了扬眉,玛雅立刻快步穿过翻板门,进了厨房。 “你是吃了什么啦?” “日本辣椒。” 一滴汗珠滚下哈利的鼻梁,在鼻端挂了一会儿,然后滴在桌布上。奥内诧异地看着那滴汗水。 “恒温器够烂的。”哈利说,“我刚才在健身房。” 奥内皱起鼻子,“从科学家的角度来说,我想我应该赞赏你;但以哲学家的角度,我会质疑你让身体经历这种不堪有何意义。” 一个不锈钢咖啡壶和一只马克杯放到了哈利面前。“谢了,玛雅。” “愧疚感作祟。”奥内说,“有些人只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面对愧疚。就像你崩溃的时候,哈利。就你而言,你不是拿酒精当避风港,而是当成惩罚自己的终极办法。” “谢了。你这个诊断我以前听过了。” “所以你才这么努力地健身吗?因为良心不安?” 哈利耸耸肩。 奥内压低声音:“还是忘不了爱伦?” 哈利迅速抬眼看着奥内。他缓缓举起那杯咖啡,大大喝了一口,才苦笑着把杯子放下。“不,不是爱伦·盖登的案子。那件案子我们毫无进展,但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好好办。这我很清楚。会有线索出来的,我们只要耐心等待。” “那好。”奥内说,“爱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请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别忘了,你的其他同事全都认为凶手已经伏法。” “也许是,也许不是。凶手已经死了,无法回答问题。” “别让这件事成为执念,哈利。”奥内把两根手指伸进花呢夹克的口袋,取出一只银色的怀表,瞥了一眼,“但我想你今天不是来谈愧疚感的吧?” “不是。”哈利从内袋中取出一沓照片,“我想知道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奥内伸手接过,翻起那沓照片:“看起来像是抢银行。这不是犯罪特警队的事啊。” “看到下一张照片你就明白了。” “哦?他对摄像机竖起一根手指。” “对不起,那就是下一张。” “噢。她是……” “没错,你几乎看不到火光,因为那是AG-3,但他刚开火。看这边,子弹刚穿过那女人的前额。下一张照片就是子弹从她后脑勺钻出,射进玻璃隔板旁边的木头里。” 奥内放下照片:“哈利,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照片给我看?” “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谈什么。看下一张。” 奥内叹口气。 “劫匪从那里拿到了钱。”哈利指着照片说,“他现在只要逃走就好了。他是职业劫匪,冷静、精确,没理由去恐吓或强迫别人做事,但他却选择延迟几秒钟逃跑,开枪射杀这个员工,只因为分行经理从提款机拿钱时晚了六秒。” 奥内拿汤匙在茶杯中慢慢以8字形搅拌:“现在你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动机?” “嗯,动机总是有的,难的是知道从哪个理性面去看。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严重人格障碍。” “可是他做的其他事情都很合理。” “有人格障碍不代表愚蠢。病人都能达成想要的目标,多数时候甚至比健康人还在行。区分他们跟我们的关键,在于他们要的东西不同。” “毒品呢?有没有什么毒品能让一个普通人变得很有攻击性,甚至想杀人?” 奥内摇摇头:“毒品只会强化或软化潜伏的倾向。一个杀害妻子的醉汉在清醒时就有殴打妻子的习性。像照片上这样的蓄意杀人案,犯案的也几乎都是有特定倾向的人。” “所以你是说,这男的发作了?” “或是预设行为。” “预设行为?” 奥内点头表示同意:“记得那个一直抓不到的劫匪洛斯克·巴克斯哈吗?” 哈利摇头。 “吉卜赛人。”奥内说,“关于这位神秘人物的传言已经有好几年了。据说他是八十年代奥斯陆所有运钞车和金融机构等重大抢劫案的幕后主使,警察花了几年才相信这人真的存在,即便如此,警察一直找不到他涉案的证据。” “我有点印象了。”哈利说,“但我以为他被捕了。” “错。警察最接近他的一次,是抓到两名愿意提出对洛斯克不利证据的劫匪,但这两个人却在奇妙的情况下消失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哈利说着取出一包骆驼牌香烟。 “在监狱里消失就奇怪了。” 哈利低低吹了声口哨:“我记得他最后还是去坐牢了。” “没错。”奥内说,“但他并不是被捕,洛斯克是自首的。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警察总署的前台,说他想自首,承认参与好几宗陈年银行抢劫案。可想而知,这件事造成极大的骚动。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洛斯克也拒绝解释自首的原因。在案子送上法庭以前,警察打电话要我去看他是否精神正常,以判断他的自首是否有效。洛斯克同意跟我谈话,却有两个条件:一是我们要下一局棋——别问我他怎么知道我爱下棋;二是我要带一本法文版的《孙子兵法》过去,那是讲军事战略的中国古籍。” 奥内打开一盒小贵族牌小雪茄。 “我请巴黎那边把书寄来,又带了一组国际象棋过去。监狱的人让我进了他的牢房,一个怎么看都像僧侣的男人向我打招呼。他向我借一支笔,翻开那本书,歪歪头要我把棋盘打开、排好。我把棋子放定,以瑞提开局法起头,也就是在占领中心地区以前不攻击对手,这种策略对中等程度的棋手通常很有效。当然,从一步棋是看不出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但这个吉卜赛人却从书上瞄了棋盘一眼,摸了摸山羊胡子,用一种了然于胸的神情看我,还在书上做笔记……” 小雪茄末端的银色打火机呼一声燃起火焰。 “然后他又看起书来。我就说:‘你不下棋吗?’我看他拿我的笔一边草草地写着字,一边回答:‘不需要。我正在写这局棋会怎么结束,每一步都写下来。你会把你的国王弄倒。’我说,他不可能光凭第一步棋就知道整局棋会怎么发展。‘要不要打赌?’他问。我笑说不必,但他却很坚持,于是我同意赌一百克朗,输了之后访谈时就要对他厚道一点。他要求先看钞票,我只好把钱放在棋盘边上他看得到的地方。他举起手,好像准备要下棋,之后发生的事快得不得了。” “下快棋吗?” 奥内微微一笑,在深思中朝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接下来我就被他反扣住,我的头被拉得往后仰,只看到天花板,然后我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外地人,有没有感觉到刀?’我当然感觉得到,薄而锋利的不锈钢压着我的喉咙,随时可以划破我的皮肤。哈利,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 哈利的脑子飞快回忆着相关经验,但却没找到类似的。他摇摇头。 “用我几位病人的话来形容,那感觉就是矮了一截。我吓得差点尿裤子。然后他又在我耳边说:‘奥内,把你的国王弄倒。’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些,好让我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棋推倒。然后他又突然松开我,回到他原本的位子上,等我站起来、调匀呼吸。我呻吟地问他:‘干吗这样?’他回答:‘这就是抢银行。先做计划,然后执行。’然后他让我看他在书里写的东西,我只看到我的那一步棋,和白棋国王投降。然后他问:‘奥内,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那你怎么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叫警卫过来。但在警卫来以前,我问了洛斯克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现在得不到答案,就会一直去想而把自己逼疯。我问:‘你会下手吗?要是我不肯投降,你会割我喉咙吗?就为了赢得赌局?’” “他怎么回答?” “他笑了笑,问我知不知道预设行为是什么。” “然后呢?” “就这样。门开了,我就走了。” “可是他说预设行为是什么意思?” 奥内推开茶杯:“人的预设行为能让脑袋遵循特定的行为模式。人脑会忽略其他冲动,遵循既定的规则,不管那是什么。这在人脑面临惊慌时非常有用。比方说如果降落伞打不开,那么我就希望伞兵有应急的预设行为。” “或是在士兵打仗的时候。” “没错。不过,有几个办法能在某个程度内设定人类的行动,让人进入类似催眠的状态,甚至连极端的外在影响都无法打断,把人变成活的机器人。这是每个将军梦寐以求的事,而且只要知道必要的技巧,做到这点其实简单得吓人。” “你是说催眠吗?” “我喜欢说预设行为,这种说法的神秘性比较少。基本上就是打开和关闭冲动途径。只要够聪明,就能轻松让自己以预设行为行事,也就是所谓的自我催眠。如果洛斯克的预设行为是在我不投降的时候杀我,他就不会让自己改主意。” “但他并没有杀你。” “所有的行为都有脱逃按钮,也就是让人离开催眠状态的密码。以这个例子来说,脱逃按钮可能就是把白棋国王推倒。” “噢。厉害。” “现在我要讲重点了……” “我想我知道了。”哈利说,“照片上那个劫匪的预设行为,就是在分行经理超出时限的时候开枪。” “预设行为的规则必须很简单。”奥内说着把小雪茄丢进马克杯,又把浅碟放在杯子上,“为了让你进入催眠状态,头脑必须形成一个符合逻辑的小型封闭系统,屏蔽其他思绪。” 哈利把一张五十克朗的钞票放在咖啡杯旁边,站起身。奥内沉默地看着哈利把照片收好,才说:“我的话你一句都不信,对吧?” “对。” 奥内站起来,把腹部的夹克扣子扣好:“那你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经验。”哈利回答,“我相信大多数坏人都跟我一样蠢,会选择简单的法子,没有复杂的动机。简单来说,事情就是表面那样。我可以打赌,那个劫匪不是疯了,就是慌得乱了手脚。他的行为很无知,我可以因此说他很笨。拿那个你认定很聪明的吉卜赛人来说好了:他拿刀攻击你,结果要坐多久的牢?” “不必坐牢。”奥内冷笑着说。 “咦?” “他们根本没找到刀。” “你不是说他在牢房里拿刀抵住你吗?” “你没有经历过吗?你趴在海滩上,朋友叫你别动,因为他们要把烧红的煤炭放在你背上,然后你听到有人‘哎呀’一叫,下一秒钟你就觉得被烫到了?” 哈利只用几秒就在脑中翻遍了所有度假的回忆:“没有。” “结果只是闹剧,那只是冰块!” “那又怎样?” 奥内叹气:“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怎么活过这三十五年的,哈利。” 哈利一手摸过脸庞,他累了:“奥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一位出色的催眠大师,可以让你把百元钞票误认为是刀锋。” 金发女郎直视哈利的眼,承诺这天虽然偶有云层,但会出太阳。哈利按下开关,十四英寸电视屏幕的画面缩成中央的一个小光点。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却出现丝蒂恩的影像,耳边还听到记者的声音在回荡:“……到目前为止,警方仍未找到本案嫌疑人。” 他又睁开眼,打量着漆黑屏幕上映出的影像。上面是他自己、那张购自艾勒维多家具店的老旧高背沙发椅和一个带玻璃和瓶盖装饰的茶几,上面空无一物。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打从他住进这里,那台便携式电视机就放在书架上,在一本《孤独星球泰国旅游指南》和一本挪威地图之间,几年来一米都没移动过。他看过七年之痒的报道,也读过人通常会在这时渴望住到新的地方,拥有新的工作或新的伴侣之类的。他没感觉到,近十年来一直干同一行。哈利看了看表。安娜是说八点。 至于伴侣这件事,他的恋情从未持续过那么久,因此他也无从得知那理论到底对不对。除了两段原本可能维持到七年的感情,哈利的恋情总会因为他所谓的“六周之痒”而告终。他难以全心投入,究竟是不是因为他两次恋情都以悲剧收场,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该怪他那两个不渝之爱——谋杀案调查和酒精?无论如何,两年前没遇见蕾切尔的时候,他已经认为自己不适合长久关系了。他想起蕾切尔在霍尔门科伦区那又大又酷的卧房,他们在早餐桌上的轻声密语,奥列格在冰箱门上的涂鸦,画着三个手牵手的人,其中一个的个子就跟蓝天上的黄色太阳一样高,那人的下方写了“哈力”。 哈利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录音机旁找到一张写有她电话的纸片,在手机上按下号码。铃响四声之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嘿,哈利。” “嘿。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声低沉的笑:“哈利,这些年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了吗?” 她笑得更大声了。 “啊哈,你会看到来电显示。我真笨。” 哈利听出自己说的话有多老套,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然后挂断,结束:“安娜,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我们的约……” “哈利,别幼稚!” “幼稚?” “我正在煮百年难得一尝的咖哩。如果你怕我引诱你,那我得让你失望了,因为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欠对方一顿可以好好聊聊的晚餐,回忆往事,澄清误会,或者不说这些。闲聊也好。你还记得日本辣椒吧?” “嗯,记得。” “太好了,那八点整见?” “嗯……” “那就这样。” 哈利站着,瞪着电话。 08 贾拉拉巴德 “我马上就会杀了你。”哈利说着握紧冰冷的枪管,“我只是先让你知道,让你想一想。把嘴张开!” 哈利对着不会动、没有灵魂也没有人性的蜡制娃娃叫嚣。头罩下的他已经开始出汗,太阳穴的青筋跳动着,每跳动一次就隐隐作痛一次。他不想看周围的人,不想看到他人责备的目光。 “把钱放进袋子里。”他对面前那个没有脸的人喊,“把袋子放到头上。” 那个无脸人开始大笑,哈利把枪一转,用枪托敲他的头,但没打中。现在银行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大笑,哈利从头罩上随便剪出的眼洞里观察这些人。他们忽然变得很眼熟。二号柜台旁的女孩很像比尔格达,他敢发誓发票机旁那个黑人男子是安德鲁,还有推着婴儿车的臼发妇女…… “修女。”他低声说。 “你到底要不要钱?”那个无脸人说,“还有二十五秒。” “要花多久由我决定!”哈利大吼,把枪管戳进无脸人张着的黑嘴,“原来是你,我就知道。再过六秒你就要死了,领死吧你!” 一颗牙齿吊在牙龈上,鲜血从无脸人的嘴角流下,但他却毫无察觉地说着话:“我没办法把时间和资源用在私人考虑和情绪因素上。”不知哪里传来疯狂的电话铃响。 “领死吧!像她一样领死吧!” “别让这件事成为执念,哈利。”哈利感觉那张嘴在咀嚼枪管。 “她是我同事,你这混蛋!她是我最要好的……”头罩粘在哈利嘴巴上,让他呼吸困难。但无脸男的声音仍肆无忌惮地传来:“放下她吧。” “……朋友。”哈利扣下扳机,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睁开眼。 哈利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打了个盹。他还坐在同样的绿色沙发椅上,面对着漆黑的电视屏幕,但那件外套却是新的,披在自己身上,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他可以感觉到外套潮湿的布料和射进房间的阳光。接着他感到有个大榔头正敲击着他眼睛后面的神经,一次又一次,既精准又毫不留情,结果是剧烈又熟悉的疼痛。他试着回忆:他最后去了施罗德酒吧吗?他是否在安娜家喝了酒?但一切就跟他担心的一样:一片空白。他记得坐在起居室跟安娜通电话,之后就是一片空白。这时他胃里一阵翻涌,哈利弯身到沙发椅外,听到呕吐物泼洒在木地板上。他呻吟一声,闭上眼,想让电话铃响从耳边消失。录音电话响起录音提示时,他已经睡着了。 就像有人偷走了他的时间又把剩余的零头给丢了那样。哈利再度醒来,却迟迟没有睁开眼,他想知道情况会不会好一些。但他没发觉什么转变,唯一的不同是那把大榔头敲击的范围变大,他身上有呕吐物的臭味,还有他知道自己之后睡不着了。他数到三,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跨出八步来到浴室,头低到两膝间,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他撑着马桶站起,努力想调整呼吸。他惊讶地看见流进白瓷马桶的黄色物质中,含有红色和绿色的小块。他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一小块红色的,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对着光举起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进齿间咀嚼。他尝到日本辣椒那辣人的汁液,不由得皱起眉。他洗了把脸,又站直身子,这才看到镜中的自己有只眼整个黑了一圈。他播放录音电话的留言时,起居室的阳光刺得他双眼疼痛。 “我是贝雅特,希望没打扰你。可是艾弗森说我应该立刻打电话给所有人。又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地点在科肯文路上的挪威银行,就在弗鲁纳公园和梅杰斯图恩区交汇处。” 09 雾铅 灰色的云悄悄低掩在奥斯陆湾上方,太阳消失在云层后,南风以接近强风的力道呼呼吹着,像是替天气预报预测的雨谱出前奏。屋顶的排水沟发出气流吹动的哨声,整条科肯文路上的雨篷都在风里上下翻飞。树木光秃秃的,仿佛奥斯陆市区最后的色彩都被抽离,只剩下黑白两色。哈利在风中缩着身子前进,双手插进口袋把外套裹紧。他注意到底部的纽扣松脱了,大概是傍晚或夜里掉的,但这不是唯一失踪的东西。 他要打电话找安娜,请她帮忙回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不见了。他用座机电话打给她,只听到一个语音信息,让他模糊地想起过去。语音信息说他想找的人目前无法接听,请他留下电话或信息。他懒得留。 哈利很快就打起精神,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能轻易抗拒想继续喝酒,或走一小段路到酒品专卖店,抑或到施罗德酒吧的冲动。他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沿着苏菲街走过比斯莱特球场,转进彼斯德拉街,经过斯坦斯公园,再穿越梅杰斯图恩区。他好奇之前到底喝了什么。由占边威士忌引发的胃痛是消失了,但一片雾罩住了他,遮盖了他所有的知觉,就连呼呼吹来的风都无法把雾吹散。 两辆警察巡逻车闪着蓝光,停在挪威银行外。哈利向一位便衣警察亮出证件,低头穿过封锁线,来到银行门口。韦伯正在那里跟鉴定组的手下说话。 “下午好啊,警监。”韦伯说,故意强调“下午”两字。看到哈利肿起的黑眼圈,他扬起眉,“老婆开始打人啦?” 哈利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调查得怎么样了?” “戴头罩的男子,拿了把AG-3。” “点子飞了?” “飞得远了。” “跟目击者谈过了?” “嗯,两个李正在总部忙这件事。” “说说事情的详细经过。” “劫匪给女性分行经理二十五秒打开提款机,他自己用枪顶住柜台后方一个女人的头。” “他也让她代为传话吗?” “对。他走进银行的时候,也用英文说了同样的话。” “不许动,抢劫!”他们身后有个声音,接着是几声短促的笑声,“霍勒,真高兴你来了。哎哟,你在浴缸里滑倒啦?” 哈利用一只手点燃香烟,另一只手把烟盒递给艾弗森,艾弗森摇摇头:“坏习惯啊,霍勒。” “说得对。”哈利把那盒骆驼烟放回内袋,“永远不要请人抽烟,而该假设绅士都会自己买烟。本杰明·富兰克林说的。” “是吗?”艾弗森说,不理会韦伯的笑容,“霍勒,你真是博学。或许你知道我们的劫匪又作案了,就跟之前我们预测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大概也听说了,整件案子就跟波克塔路的北欧银行抢劫案一模一样。” “是吗?”哈利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尸体在哪里?” 艾弗森和哈利互相瞪着对方。蜥蜴的牙齿闪着光。韦伯插嘴了:“这个分行经理动作比较快,她在二十三秒内就把提款机里的钱拿出来了。” “没有谋杀受害人。”艾弗森说,“失望了吗?” “不。”哈利说,让烟从鼻孔呼出来。一阵风把烟吹散,但他心中的雾却拒绝消失。 门开了,正盯着咖啡机看的哈尔沃森抬起头。 “能不能马上帮我泡杯特级浓缩咖啡?”哈利说着一屁股坐进办公椅。 “早啊。”哈尔沃森说,“你看起来好惨。” 哈利把脸埋进双手:“昨天晚上的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么,但我再也不碰酒了。” 他从指缝间看到同事担忧地紧蹙眉头。 “放轻松,哈尔沃森,只是小事一桩。我现在就跟这张办公桌一样清醒。” “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苦笑一声:“我从吐出来的东西看出我跟一个老朋友吃了晚饭,我打了几次电话想求证,但她都没接。” “女的?” “对,女的。” “哈,那可不是聪明的警察行径。”哈尔沃森谨慎地说。 “好好泡咖啡吧你。”哈利低吼,“只是旧情人而已,我们还算清白。”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知道清不清白?” 哈利的掌心搓着没刮胡子的下巴,想着奥内说过毒品只会强化潜伏的倾向。他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安慰。片段的细节开始浮现:一件黑色套装。安娜穿了一件黑色套装。他躺在楼梯上。有个女人扶他站起来。只有半张脸,就像安娜画的一幅肖像画。 “我每次都会醉成一摊烂泥。”哈利回道,“这一次并没有比其他时候更糟。” “你的眼睛呢?” “大概是我回家时或什么时候撞到厨房流理台了吧。” “哈利,我不想让你担心,但那样子可比撞到厨房流理台严重多了。” “喂!”哈利说着用双手握住咖啡杯,“我像在担心吗?反正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身边也都是就算清醒我也不会喜欢的人。” “对了,莫勒叫我传话给你,他说没问题,但没说是什么事。” 哈利让浓缩咖啡在口中漱了漱,然后才吞下:“哈尔沃森,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天下午,警察总署,调查小组开通气会时详细讨论过那起银行抢劫案。古德蒙森告诉大家,警铃响起后三分钟,警车就到了,但那时劫匪已经逃离了犯罪现场。警方不仅立刻以巡逻车包围并封锁最近的街道,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还布下外围封锁线,范围涵盖几条交通干道:弗纳布区的E18线、伍立弗体育场的三环线、阿克尔医院的特隆赫姆路、贝兰姆市外的格里尼路,以及卡尔柏纳广场的十字路口。 “真希望能说这是钢铁封锁线,但你也知道现在人手不足。” 托瑞尔·李访谈了一位目击者,那人说看见一个戴头罩的男子跳进一辆停在梅杰斯图恩路步行区里等待的白色欧宝车,那辆车立刻左转开上亚克奥斯街。马格努斯·莱恩也说,另一位目击者看到一辆可能是欧宝的白色汽车,开进维登的车库,紧接着就有一辆蓝色大众车开了出来。艾弗森研究着挂在白板上的地图。 “听起来挺合理的。欧拉,也请你发出注意蓝色大众车的消息。韦伯那边有什么发现?” “布料纤维。”韦伯说,“在他跳过的柜台后方找到两条,门口还有一条。” “好!”艾弗森向空挥出一拳。他开始绕着桌子在大家身后踱步,哈利觉得快被他烦死了。“所以现在我们只要找到几位候选人就行了。一等贝雅特做完剪辑,我们就把抢劫视频公布到网络上。” “这样好吗?”哈利问,把椅背往后抵在墙上,截断艾弗森的路。 这位长官诧异地看着他:“当然,我们总不会拒绝别人打电话进来,把视频里的人名告诉我们吧。” 欧拉插嘴:“你记得上次有个妈妈打电话进来,说她看到网络上的抢劫视频里有她儿子的事吗?结果那个儿子早就因为另一件抢劫案坐牢了。” 笑声更大了。艾弗森微笑:“霍勒,我们绝对不会拒绝接受新目击者的消息。” “或者说新的仿效者?”哈利把双手放在脑后。 “你说模仿犯?霍勒,拜托。” “嗯,如果我今天准备抢银行,我当然会模仿挪威目前最难抓的银行劫匪,乱人耳目,让警察以为是那个劫匪干的。波克塔路抢劫案的所有细节,网络上都找得到。” 艾弗森摇摇头:“霍勒呀,恐怕现在的银行劫匪没那么厉害。有谁愿意向犯罪特警队说明,惯性劫匪的标准行为是什么吗?没有人?嗯,这种人总是一成不变地重复之前成功的经验。只有在他失败——比如没抢到钱或被捕的时候,才会改变行为模式。” “这证实了你的理论,但并没排除我的啊。”哈利说。 艾弗森不知所措地看了桌旁的人一眼,好像在求助:“好吧,霍勒。你有一次机会实验你的理论。其实呢,我正好决定实验一个新办法。简单说来就是让一组人独立作业,跟调查小组分头进行。这个办法是联邦调查局创立的,目的是避免掉进死胡同,只用一个观点去看案子。通常在有一大群警官的时候,大家会有意无意地形成对调查案中主要特点的共识。这个小组能让大家以崭新的角度来看待案情,因为他们不一起工作,也不会受到另一组人的影响。实验证明,这个办法对棘手案件很有效。我相信在座多数人都会同意,哈利·霍勒无疑符合这个小组的成员资格。” 笑声此起彼落。艾弗森走到贝雅特身后,停步,“贝雅特,请你跟哈利同一组。” 贝雅特脸红了。艾弗森像个父亲般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你有什么问题,只管开口。” “我会的。”哈利说。 哈利正准备打开自家公寓大楼的门锁,又改变主意,往回走十米来到那家小杂货店。阿里正在人行道上搬一箱蔬果。 “嘿,哈利,觉得好一点了吗?”阿里脸上是个不怀好意的灿烂笑容,哈利闭上眼睛一秒。就跟他担心的一样。 “阿里,你有没有帮我?” “只是帮你上楼。我们打开你房门的时候,你说你可以自己来。” “我是怎么到家的?走路还是……” “出租车。你还欠我一百二十克朗。” 哈利咕哝了一声,跟在阿里后面进了杂货店:“阿里,真是对不起。你能不能简短跟我说一下经过?难堪的细节就不必多提了。” “你和司机在马路上吵,我们的卧室就面对那个方向。”他带着胜利的笑容,又补充说,“窗户在这边简直糟透了。” “那时候几点?” “半夜。” “阿里,你早上五点就起床,我怎么知道你这种人的半夜是几点?” “至少是十一点半以后。” 哈利承诺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阿里连连点头,脸上却是“这种话我听多了”的表情。哈利问他该怎么表示谢意,阿里则建议哈利可以把他不用的地下室租给他。哈利说他会好好考虑,然后把出租车钱还给阿里,又买了一瓶可乐、一包通心粉和一袋肉丸子。 “这下就两不相欠了。”哈利说。 阿里摇摇头。“还有季费没交。”这位住户合作委员会主席兼会计兼打杂说。 “妈的,我都忘了。” “埃里克森。”阿里微笑。 “那是谁?” “今年夏天我收到他写来的信。要我把账户号码给他,他才能付一九七二年五月和六月的费用。他认为这是过去三十年来他一直睡不好的原因。我回信说整栋大楼都没人记得他,所以他不必付了。”阿里用食指指着哈利,“但我可不会让你欠着。” 哈利举双手投降,“我明天就把钱转账给你。” 哈利一进到自己公寓,马上就又拨了一次安娜的号码。跟之前一样,又是同样的语音信息。他还没把那包通心粉和肉丸子倒进嗞嗞作响的煎锅,就听到盖过煎锅声音的电话铃响。他冲进走廊,抓起电话。 “喂!”他应着。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感觉有点被吓到。 “噢,是你啊。” “对,不然你以为是谁?” 哈利紧闭起眼睛。“同事。又发生一件抢劫案。”这句话像胆汁和辣椒一样又苦又辣。眼睛后方麻木的疼痛又回来了。 “我刚才还打了你的手机。”蕾切尔说。 “我手机丢了。” “丢了?” “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天知道。” “哈利,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 “你好像……压力很大。” “我……” “嗯?” 哈利吸了口气:“官司打得怎样了?” 哈利听着,却没办法把那几个词组成有意义的句子。他只听见“财务状况”、“对孩子最好”和“仲裁”,于是猜想事情没什么进展。下次跟律师的会面推到了星期五。奥列格很好,但已经受不了住旅馆了。 “告诉他,我盼你们快点回来。”他说。 电话挂断后,哈利还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但回拨说什么呢?告诉她有个旧情人邀请他共进晚餐,然后他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哈利把手放在电话上,但厨房的浓烟警报器却响了。他把煎锅从火上拿开,打开窗户,电话又响了。事后哈利回想,要是莫勒没选在那天傍晚打电话给他,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我知道你刚下班。”莫勒说,“但我们人手不太够,有个女人死在自己的公寓里,看来她是举枪自杀的,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当然,老板。今天的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对了,艾弗森把分组调查的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如果你是长官,却接到上级的这种命令,你会怎么做?” “光想我去当长官就够吓人的了。我要怎么去那套公寓?” “你待在原地,会有人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阵刺耳的嗞嗞声响起,这声音哈利实在很少听到,还吓了一跳。那个被对讲机扭曲了的铿锵声音说,出租车已经到了,但哈利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楼,看到那辆低底盘的丰田MR2红色跑车,更证实了心中的怀疑。 “霍勒,晚安。”声音从敞开的车窗内传来,但那声音距离柏油路面实在太近,哈利一时没看出说话的是谁。哈利打开车门,迎面扑来的就是放克贝斯的声响、跟蓝色硬糖一样虚假的风琴声和耳熟的男声假音:“你这性感的混蛋!” 哈利好不容易倒进狭窄的桶形赛车椅中。 “看来今晚只有我们俩了。”汤姆·沃勒警监说,他张开嘴,被太阳晒黑的脸中央,露出一排无懈可击的牙齿,但那淡蓝色的眼睛仍旧冷冰冰的。警察总署里的很多警察都不喜欢哈利,但据他所知,把讨厌化为恨意的只有一个人。哈利很清楚,自己在汤姆眼中,是警局的冗员,因此也冒犯了汤姆这个人。哈利曾在不少场合中清楚表达,他不同意汤姆和其他几位同事对同性恋、共产党员、诈领救济金、巴基斯坦人、中国人、黑人、吉卜赛人和外国佬的秘密法西斯主义的看法,而汤姆则称哈利为“烂醉摇滚记者”。然而,哈利怀疑汤姆憎恨自己的真正原因是喝酒。汤姆无法容忍弱点。哈利猜想,这也是他花这么多时间上健身房、对着沙袋和几位新来的拳击陪练练习踢腿和出拳的原因。在员工餐厅里,哈利曾在不经意中,听到一位年轻警员语带崇敬地描述汤姆如何在奥斯陆中央车站打断了越南帮派分子中一个功夫小子的双臂。以汤姆对有色人种的观点来看,哈利实在搞不懂他那些同事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做日光浴,不过或许有个爱开玩笑的人说得对:汤姆并没有种族歧视,他殴打新纳粹主义者,也像殴打黑人时一样开心。 除了那些事实以外,还有一些事没人清楚,但少数几个人仍分析得出大概。一年多以前,斯维尔·奥尔森,即唯一可以告诉警方爱伦为什么被杀害的人,被发现躺在自家床上,手里有把还温热的枪,两眼中间有一颗从汤姆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射出的子弹。 “汤姆,小心一点。” “你说什么?” 哈利伸手把那做爱的呻吟声关小:“今晚路上结冰。” 引擎发出缝纫机的嗡嗡声,但那声音是骗人的。随着车子加速,哈利开始体验到这座椅的椅背有多硬。他们沿着索姆街的上坡冲上斯坦斯公园。 “我们要去哪里?”哈利问。 “到了。”汤姆说着一个急转向左,避开一辆迎面而来的车。车窗还是开着的,哈利听到湿叶子粘到轮胎上的声音。 “欢迎回到犯罪特警队,”哈利说,“密勤局那边不是要你过去吗?” “人事重整。”汤姆说,“而且总警司和莫勒都要我回来。也许你还记得,我在犯罪特警队干出不少漂亮的成绩。” “我怎么会忘?” “嗯,谁都知道长时间喝酒会有什么后果。” 急刹车把哈利往前甩向挡风玻璃,他只来得及用手臂撑住仪表盘。储物箱弹开了,有个重物撞上哈利膝盖,然后掉在地上。 “妈的什么东西?”哈利哼了一声。 “杰里科941手枪,以色列警察的装备。”汤姆说着把引擎熄火,“没装子弹。别捡了,我们到了。” “这里?”哈利诧异地问,探身仰望着面前的一排黄色公寓大楼。 “不行吗?”汤姆说着人已经快下车了。 哈利觉得心跳加快。他摸索着门把手,各种思绪在脑中闪过,只有一个留了下来:他应该打电话给蕾切尔。 雾又回来了。雾渗进马路,从街上树后紧闭的窗缝中,从那扇蓝色的门里,门在他们听到对讲机里传出韦伯突如其来的吼声后打开。雾也从他们上楼时经过的每扇门的锁孔里飘出,像条厚棉毯裹住了哈利。他们走进那间公寓,哈利觉得仿佛走在云端,周围的一切,人、声音、对讲机的杂音、相机的闪光灯,都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泽,披了一层隔离衣,因为这一切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但站在那张床前,床上躺着的女性死者右手握枪,太阳穴上有个黑洞,他实在不敢看枕头上的血,不敢注视她那空洞、责备的目光。他只好去注意那块床头板,看着那匹头被咬掉的马,希望这阵雾快点散开,自己也会清醒。 10 索根福里街 声音在他周围来来去去。 “我是沃勒警监,谁可以向我简单通报一下?” “我们在四十五分钟前抵达这里,发现她的是电工。” “什么时候发现的?” “五点。他立刻报了警。他的名字是……我查一下……洛纳·延森。我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和地址。” “很好。打电话去局里确认他的信息。” “是。” “洛纳·延森吗?” “我就是。” “你能不能到这里来?我是汤姆·沃勒。你怎么进到房子里的?” “我跟另一个警察说过了,用备用钥匙。她星期二把钥匙留在我店里,因为我要来的时候她不在。” “因为她在上班吗?” “不知道。她应该没有工作。嗯,不是一般的工作,她说她要准备一个什么展。” “所以她是艺术家了。这里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字吗?” 沉默。 “延森,你在卧室做什么?” “找浴室。” 另一个声音:“浴室在那扇门后面。” “好。延森,你进入这套公寓时,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嗯……怎么样才叫异样?” “门是锁住的吗?有没有窗户开着?怪味或是怪声音?这种都算异样。” “门是锁住的,没看到开着的窗户,但我也没特地去看。只有一种溶剂的味道……” “松节油吗?” 另一个声音:“其中一个大房间里有些绘画材料。” “谢谢。延森,你还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事?” “刚才你说的最后一项是什么?” “声音。” “哦对,声音!没有,没什么声音,就跟坟墓一样静悄悄的。啊,哈哈,我不是故意要说……” “没关系。你以前见过死者吗?” “在她到我店里以前都没见过。她那时看起来挺精神的。” “她要你做什么事?” “修理浴室地暖的定温器。” “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检查一下线路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暖气线。” “为什么?噢,我懂了,整件事可能是她故意安排,好让我们找到她?” “有可能。” “哦,那定温器烧了。” “烧了?” “故障了。” “你怎么知道?” 停顿。 “延森,一定有人告诉过你,不要碰任何东西吧?” “对……可是你们一直没来,我有点不安,只好找点事情做。” “所以,现在死者的定温器运作正常了?” “嗯……呵呵……对。” 哈利想从床边走开,但双脚却不听话。医生已经合上安娜的眼睛,现在她就像在睡觉。汤姆叫那位电工回家,但请他接下来几天随传随到。他也让接到报警电话的巡警走了。要不是这件事,哈利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竟然很高兴汤姆在场。没有这个经验老到的同事,他一个聪明的问题都问不出来,更别提做出聪明的决定了。 汤姆问医生能不能下几个暂时的结论。 “子弹显然贯穿颅骨,让脑部受损,因此遏止了所有重要的身体机能。如果假设室内温度不变,尸体温度显示她已经死亡至少十六小时。没有遭受暴力侵犯、注射或体外用药的痕迹。不过……”医生故意卖关子,“手腕上的疤痕表示她以前也尝试过自杀。我可以凭这些根据推测,她有狂躁症或抑郁症,还有自杀倾向。我们不妨打赌医生那里也有她的病历档案。” 哈利想说点什么,但舌头不听使唤。 “更多数据要等我仔细检查过才知道。” “谢谢你,医生。韦伯,你有什么消息?” “枪是M92,极不寻常的枪。我们只在枪柄上找到几组指纹,而且指纹都是她的。子弹嵌进一片床头板,也跟那把枪吻合,所以弹道报告上会显示子弹由这把枪射出。明天你会收到完整报告。” “很好,韦伯。还有一件事:电工过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我注意到门上装的是标准锁,而不是弹簧锁,表示不可能有人进来,然后又离开,当然,除非那人有死者的钥匙,离开时从外面锁上门。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找到她的钥匙,就可以结案了。” 韦伯点头,举起一支黄色铅笔,笔端挂着一个钥匙圈和一把钥匙。“就在走廊的五斗柜上。这是那种系统钥匙,可以打开大楼大门和所有公用的房间。我已经试过,钥匙可以打开这间公寓的门。” “太好了。现在我们只缺一张有署名的遗书了。这是案情明朗的案子,有人有不同看法吗?” 汤姆轮流看着韦伯、医生和哈利,“好。可以把这个不幸消息告诉她家人,请他们来认尸了。” 他走进走廊,哈利仍站在床边。不久,汤姆又探头进来。 “霍勒,事情拼凑得严丝合缝,不是很棒吗?” 哈利的脑子传出要他点头的信号,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点没点。 11 幻象 我在看第一段影片。如果我一个一个画面往下看,就会看到一阵火光。火药的粒子这时还没转变成纯粹的能量,就像一群闪亮的小行星随着大彗星进入大气层燃烧殆尽,但彗星仍持续安详地行进,没有人能阻止,因为这是百万年前,在人类、情感、憎恨和慈悲诞生前就已注定的航程。子弹进入头颅,中止脑部活动,唤起梦境。头盖骨中央,最后一个思绪、来自疼痛中心的脑电波被炸成了碎片。那是最后的、矛盾的自我求救信号,之后的一切就归于沉寂。我按下第二段影片的标题,看着窗外,等电脑慢慢地在网络之夜中搜索。天上有星星,我想每个星星都是宿命无可避免的证明。星星不合理地存在,高悬于人类对逻辑和来龙去脉的需求之上。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星星那么美丽。 第二段影片找到了。我点击播放,开始播放影片。就像一个巡回剧团,每次演出相同的戏码,但演出的地点都不同。相同的对话和动作、相同的服装和布景,不同的只有临时演员,还有最后一幕。今晚没有悲剧。 我很满意自己的发现。我找到了我扮演角色的核心——我是清楚自己要什么的职业选手,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没人想拖延时间。波克塔路的案子过后也没人敢。正因如此,在这两分钟、我给自己的一百二十秒内,我才是神。幻象真有用。连身工作服下的厚布料、双层鞋内垫、有色隐形眼镜和排练过的动作。 我注销电脑,房间变得漆黑。外界唯一让我有感觉的是遥远的市区噪音。我今天见到王子了。那个怪人。他总让人心生矛盾,好像他是鳄鱼,而我成了替鳄鱼清洁牙齿的牙签鸟,随时可能被吞掉。他对我说,一切都在掌控中,抢劫案组并没找到任何线索。他拿到了他的那一份,我也拿到了他答应要给我的犹太枪。 或许我应该高兴,但再也没什么能让人感觉完整了。 后来我从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警察总署,但他们不想对我泄漏消息,除非我说自己是家属。他们说那是自杀。说安娜举枪自尽,结案了。我只来得及在纵声大笑以前把话筒放下。 爱伦之死的故事见《孤独的精确度》(Rodstrupe)。? 此处用heave-ho(抛弃、断绝关系)和yo-heave-ho(水手起锚时的吆喝声)的音近双关语。? 12 自杀 “加缪说过,自杀是哲学上唯一真正的大问题。”奥内说,鼻子朝波克塔路上方的灰色天空一扬,“因为决定生命是否值得活,正是哲学最根本问题的答案。其他的一切,如世界是不是立体、心灵有九个区还是十二个区,都是那之后的事。” “嗯。”哈利说。 “我有很多同事都在研究人为什么会自杀。你知道他们发现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正指望你告诉我。”哈利得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左闪右拐地避开人潮,才跟得上这位胖胖的心理学家。 “答案是他们不想再活了。”奥内说。 “这答案可以得诺贝尔奖。”哈利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找奥内,说今天九点会到他在斯博维斯街的办公室接他。他们经过北欧银行分行,哈利注意到那个绿色资源回收箱还在马路对面的7-11门外。 “我们常会忘记,自杀通常是有理性的人在理性思考后,认为再也无法从生命中得到什么之后所做的决定。”奥内说,“比方说失去另一半,或是身体不再硬朗的老人。” “这个女人年轻又充满活力。她会有什么理性的原因?” “首先,你必须定义什么叫作理性。当忧郁的人选择以结束生命的方式逃离痛苦,你就必须假设痛苦的当事人已估量过生死两种选择。话说回来,在正常情况下,很难把自杀看成理性行为,因为患者已经在走出阴霾的路上,而他们只在那时才有动力做出主动行为,也就是自杀。” “自杀有没有可能是完全冲动的行为?” “当然可能。不过更常见的是先有几次尝试,尤其以女人为多。根据统计,美国的女人十次自杀尝试中,就有一次真的死亡。” “自杀尝试?” “吞五颗安眠药是求救信号,的确够严重,但如果床头柜上还有半瓶没动,那我不会称之为自杀。” “这女的拿枪自杀。” “那就是阳刚式自杀了。” “阳刚式?” “男人自杀比较成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男人会选择比女人更激烈而且致命的办法。用枪或从高楼跳下,而不是割腕或吃药。女人举枪自尽非常罕见。” “罕见到应该起疑的地步?” 奥内仔细打量哈利:“你有理由相信这不是自杀吗?” 哈利摇摇头:“我只想更确定。我们得在这里右转,她家就在转弯后再过去一点。” “索根福里街?”奥内嘿嘿一笑,眯起眼抬头看着飘过天际的乌云,“当然。” “当然?” “索根福里是海地国王克里斯多夫的宫殿名称,国王被法国人抓走之后就自杀了,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SansSouci,也就是无忧。无忧路。索根福里街。你可知道,他把炮火对着天空发射,向神报复。” “呃……” “我想你也知道那个作家奥拉·鲍尔是怎么说这条路的吧?我搬到了无忧路,但这样也没多大帮助。”奥内笑得连双下巴都抖了起来。 哈尔沃森站在门外等。“我离开警局的时候遇见莫勒了。”他说,“他以为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 “我们只想澄清几个小疑点。”哈利说着用电工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 警察贴在门口的封条已经取走,尸体也运走了。除此之外,一切就跟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样。他们走进卧室,那张大床上的白床单在微光中发亮。 “我们要找什么?”哈尔沃森问正要拉上窗帘的哈利。 “这套公寓的备用钥匙。”哈利回答。 “为什么?” “我们认为她有一把备用钥匙,是她给电工的。我调查过,系统钥匙不是随便哪个锁匠都能配,必须请制造商向授权过的锁匠定做。由于系统钥匙能打开大门和地下室,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委员会会加以管控,公寓住户想配新的钥匙,必须先向委员会提出书面申请。根据委员会的同意书,授权的锁匠有义务列举每一把发给住户的钥匙。我昨晚打电话给威博街的拉斯曼登锁行,他们给了安娜·贝斯森两把备用钥匙,所以钥匙总共有三把。我们在公寓找到一把,电工有一把,那么第三把在哪里?除非找到那把钥匙,不然我们不能排除她死亡时有人在场、那人出去时又把门锁上的可能性。” 哈尔沃森缓缓点头:“哦,第三把钥匙。” “第三把钥匙。哈尔沃森,你从这里开始找好吗?我想请奥内帮我看个东西。”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找到我的手机,不必惊讶。我昨天晚上忘在这里了。” “你不是说你前天就丢了吗?” “后来我找到了,然后又丢了,你也知道……” 哈尔沃森摇摇头。哈利带奥内进了走廊,往接待室走去:“我要听听你的意见,是因为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会画画的人。” “可惜,这么说稍嫌夸张了。”刚爬完楼梯的奥内还有点喘不过气。 “没错,但你懂一点艺术,所以我希望你能给点意见。” 哈利拉开最远端房间的滑门,打开电灯,往里一指。奥内倒吸一口气,看的不是那三幅画,而是走到那盏三向落地灯旁。他从花呢夹克内袋取出眼镜,俯身研究起沉重的底座。 “哇!”他满怀热情地喊,“格瑞莫灯的真品。” “格瑞莫?” “就是贝托·格瑞莫啊,世界知名的德国设计师。除了其他东西以外,他还设计了凯旋门,也就是希特勒在一九四一年在巴黎建起的那一座。他本来可能成为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但在他生涯最高峰之时,却发现自己有四分之三的吉卜赛血统。他被送进了集中营,名字也从设计过的数栋建筑和艺术作品中剔除。格瑞莫活了下来,双手却在吉卜赛人工作的采石场上受了伤。大战后他仍持续创作,却因为手伤而再也无法重回巅峰。不过我敢打赌,这个灯一定是二战后期的作品。”奥内拿下灯罩。 哈利咳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请你看那些画。” “初学者。”奥内轻哼,“还是专心看这座高雅的女人塑像好得多。涅米西斯是贝托·格瑞莫在战后最喜欢的主题,就是复仇女神。有意思的是,自杀者常以复仇为动机。他们觉得人生不顺遂是别人的错,就用自杀的方法把这种罪恶感加于别人身上。格瑞莫的妻子有了外遇,他在杀害妻子后也自杀了。复仇,复仇,复仇,你知不知道,人类是唯一会复仇的生物?复仇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 “奥内!” “噢对,那些画。你是要我解释吧?这跟罗氏墨渍测验倒是挺像的。” “就是你给病人看,要他们说出联想的那些画?” “对。这里的问题是,如果我解释这些画,说出的可能多半是我的内心生活,而不是她的。只不过,反正没人相信罗氏墨渍测验了,所以管它呢?我看看……这些画的色调都很暗,或许画里的愤怒多、忧郁少。其中一幅显然还没画完。” “说不定本来就该这样,也许这样三幅画才形成一个整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也许因为那盏灯上,三个不同灯泡的光都正好各照在一幅画上。” “嗯。”奥内把手臂横放胸前,食指轻点嘴唇,“对哦,当然了。哈利,你知道吗?” “什么事?” “这些画对我毫无意义。原谅我的措辞,但真的屁用也没有。可以走了吧?” “好。噢,对了,既然你会画画,我还有一件小事。你看,调色板是在画架左边,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 “对,除非你是左撇子。” “了解。我要去帮哈尔沃森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知道。我会在下笔账单上多加一小时的钟点费。” 哈尔沃森查完了卧室。 “她的个人物品不多。”他说,“好像在搜旅馆房间一样。只有衣服、化妆品、熨斗、毛巾、床单等等,没有家人照片、信件或个人文件。” 一小时后,哈利完全明白了哈尔沃森是什么意思。他们找遍了整间公寓,再度回到卧室,却仍然连一张电话费账单或银行账单都没找到。 “我从没遇过这么稀奇的事。”哈尔沃森说着在哈利对面的写字台边坐下,“她一定整理过了。也许她想让死亡把所有东西,包括她整个人都一起带走。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你有没有看到笔记本在哪?” “电脑吗?” “对。” “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到这边的木头上有块颜色稍淡的方形吗?” 哈利指着他们面前的书桌。“看起来像是原本有台笔记本电脑,后来被拿走了。” “会吗?” 哈利感觉到哈尔沃森质疑的目光。 他们站在马路上,抬头望着这栋淡黄色建筑门面上属于她的那扇窗。 哈利在外套内袋里找到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然后抽了起来。 “这家人的事挺奇怪的。”哈尔沃森说。 “什么事?” “莫勒没跟你说吗?他们找不到她父母、兄弟姐妹或任何家人的地址,只有一个在坐牢的叔叔。莫勒得亲自打电话给殡仪馆,请他们抬走这个可怜的女子。好像她还死得不够孤单似的。” “是啊。哪家殡仪馆?” “桑德曼。”哈尔沃森说,“她叔叔希望把她火化。” 哈利吸了口烟,看着烟雾上升又消散。这个过程从农夫在墨西哥田野播下烟草种子开始,种子在四个月内长成跟人一样高的烟草,两个月后采摘,经过筛选、晾晒、切丝、包装,然后运到弗罗里达或德克萨斯的雷诺烟草公司,摇身一变成为装了过滤嘴的香烟,再装进黄色骆驼牌的真空包装袋,放进纸盒,运往欧洲。一片原本在墨西哥艳阳下一株绿色植物上的叶子,在八个月后,在一个醉汉走下楼梯、下出租车,或因为不敢打开卧室房门面对床下的妖怪,只好拿外套披在身上当被子的时候,掉出他的外套口袋。然后,等他终于找到这根皱巴巴、缠在一堆口袋棉屑里的香烟,把它的一端放进有口臭的嘴里,在另一端打火点燃。那些干燥、切碎的烟草叶被吸入他体内,带来短时间的喜悦后,又被呼了出去,终于自由了。自由消散、化为空无。被人遗忘。 哈尔沃森轻咳了两次:“你怎么知道她跟威博街的锁匠订了钥匙?” 哈利把烟屁股丢到地上,拉外套裹住自己。“奥内好像说对了。”他说,“马上就会下雨。如果你要直接回总署,就顺道带我一程。” “哈利,奥斯陆肯定有上百家锁匠。” “没错。我打电话到业主委员会,问他们副主席克努特·阿恩·瑞格斯的,他人挺不错。他们二十年来都请同一家锁匠制锁。可以走了吗?” “你来了真好。”贝雅特看到哈利走进痛苦屋时说,“我昨晚有了新发现。看看这个。”她倒转录像带,按下“暂停”钮。屏幕上出现一闪一闪的静止画面,画面上丝蒂恩的脸转向劫匪的头罩。“我把部分影格放大了,因为我想让丝蒂恩的脸愈大愈好。” “为什么?”哈利倒进椅子。 “你看计时显示,就会发现现在是屠夫开枪前八秒……” “屠夫?”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私下都这样叫他。我祖父有个农场,所以我…… 嗯。” “在哪里?” “萨得斯达村的山谷。” “你在那里看过动物被屠宰吗?” “对。”那是不欢迎别人多问的语气。贝雅特按下慢速播放键,丝蒂恩的脸开始有了变化。哈利看到她以慢动作眨眼、动嘴唇。他正担心会看到开枪那一幕,贝雅特忽然暂停影片。 “看到没有?”她兴奋地问。 几秒钟过后,哈利才明白。 “她在说话!”他说,“她在被杀的前几秒说话了,但录音没录到。” “因为她在说悄悄话。” “我怎么没注意到?可是为什么?她说了什么?” “希望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从聋哑学院找到一位唇语专家了,他现在正赶过来。” “太好了。” 贝雅特看了看表。哈利咬住下唇,吸了口气,低声说:“贝雅特,我以前……” 他直接喊她的名字,她全身一僵。“我以前有过一位同事,叫爱伦·盖登。” “我知道。”她急忙说,“她在河边被杀了。” “对。她跟我一起办案碰到瓶颈时,会用几个办法来打开尘封在潜意识里的信息。算是联想游戏吧,把词句写在纸片上之类的。”哈利不安地笑了笑,“听起来或许不靠谱,但有时候还算有效。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试试看。” “可以啊。”哈利再次感觉到,贝雅特在专心看录像带或电脑屏幕时,比平常更有自信。现在她看着他的样子,好像他刚才是提议玩脱衣扑克牌。 “我想知道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感觉。”他说。 她紧张地笑着。“感觉嘛,嗯。” “暂时把冷冰冰的事实忘掉。”椅子里的哈利俯身向前,“别当聪明女孩,你不需要对说出的话负责。只要把你的直觉说出来就好。” 她盯着桌子。哈利等待着。然后她抬眼直视着哈利的眼睛:“我全押在二。” “二?” “足球赛博彩,客队总是赢家。那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我们永远无法解开的。” “好。为什么会那样?” “简单的算术。如果想想我们没抓到的那些笨蛋,一个像屠夫这样的人,三思而行,又知道警察的办案方式,他赢的几率就很大。” “嗯。”哈利揉了揉脸。“所以你的直觉会心算?” “不只如此。他行动的方式也很特别,很果断,好像是被什么驱使着……” “被什么驱使?是钱?” “我不知道。根据统计,劫匪的主要动机都是钱,第二是追求刺激和……” “贝雅特,别管统计。你现在是警探,你要分析的不只是录像画面,还要用潜意识来诠释你所看到的东西。相信我,这是一位警探最重要的线索。” 贝雅特望着他。哈利知道自己正在把她诱出躯壳。“说啊!”他鼓励她,“是什么在驱使屠夫?” “情感。” “哪种情感?” “强烈的情感。” “贝雅特,哪种强烈情感?” 她闭上眼睛:“爱或恨。是恨。不,是爱。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开枪杀她?” “因为他……不对。” “尽管说,他为什么开枪杀她?”哈利把椅子朝她挪近。 “因为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这是预定好的……” “很好!为什么是预定好的?” 有人敲门。 哈利宁可聋哑学院的弗列兹·别克动作没那么迅速,还骑单车横跨市区来协助他们,但人家现在已经站在门口了。这位温和、矮胖的男人戴着圆边眼镜,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自行车头盔。别克并不聋,更不哑,为了让他尽可能把丝蒂恩的唇部位置弄清楚,他们播放了录像带的前面那部分,也就是可以看见丝蒂恩说话的那一段。视频播放时,别克说个不停。 “我是专家,但其实每个人都能读唇,即使我们听得见别人说什么。正因如此,提早或延后百分之一秒的电影配音才会给人这么不舒服的感觉。” “是吗?”哈利说,“以我来说,我根本读不出她说了什么。” “问题在于,只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话语能够直接透过读唇看懂。要弄懂其他部分,就必须研究脸部和肢体语言,利用你本身的语言学直觉和逻辑去填补缺少的词汇。思考就像视觉一样重要。” “她现在开始低声说话了。” 别克立刻闭上嘴,聚精会神地看起屏幕上小得难以辨别的唇部动作。贝雅特在劫匪开枪前停止播放视频。 “好。”别克说,“再来一次。” 之后他说:“再来一次。”然后是:“拜托再来一次。” 七次之后,别克点点头表示看够了。 “不知道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别克说。哈利和贝雅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贝雅特几乎是跑着才能追上哈利。 “他是全国这领域里最顶尖的专家。”她说。 “那有什么用。”哈利说,“他自己都说他不确定。” “但要是她真的说了别克看出来的话呢?” “那就不合理了。他一定漏读了一个否定词。” “我不同意。” 哈利停步,贝雅特差点撞上他。她带着警戒的神情抬头,一只眼睁得老大。 “很好。”他说。 贝雅特满头雾水,“什么很好?” “不同意是好事。不同意代表你看到或明白了什么事,即使你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有件事我就不懂。”他又迈步起来,“先假设你是对的好了,这样我们就能探讨接下来会怎样。”他停在电梯前,按下按钮。 “你现在要去哪里?”贝雅特问。 “去查几个细节。我一小时内就回来。” 电梯门打开,艾弗森跨了出来。 “啊哈!”他一脸笑容,“大警探出动啦。有什么新发现吗?” “独立调查小组的目的就是不需要一天到晚报告,不是吗?”哈利说着从他身边绕过,走进电梯,“假如我对你和联邦调查局的理解没错的话。” 艾弗森灿烂的笑容和眼神仍然没变,“重要消息当然得互相分享。” 哈利按下一楼的按钮,但艾弗森用身体挡在门中间,“所以呢?” 哈利耸耸肩,“丝蒂恩在被杀以前,对劫匪低声说了一句话。” “哦?” “我们相信她说的是: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对。” 艾弗森皱起眉头:“不对吧?如果她说的是不是我的错,还算合理一点。分行经理把钱放进旅行袋时多花了六秒钟,那并不是她的错呀。” “我不同意。”哈利说着故意看了看表,“有一位在这领域顶尖的国内专家前来协助我们,贝雅特可以把详细经过告诉你。” 艾弗森靠着电梯一边的门,门不耐烦地一直推挤着他的背:“不然就是她心里一急,漏说了一个‘不’字。贝雅特,你们就进展到这里?” 贝雅特脸红了:“我才刚开始研究科肯文路的银行抢劫案录像带。” “有什么结论?” 她的目光从艾弗森转向哈利,又回到艾弗森身上,“目前还没有。” “没有啊。”艾弗森说,“那有个好消息可能会让你们高兴哦。我们已经从叫来讯问的人里找出了九名嫌犯,也终于想出了让洛斯克开口的办法。” “洛斯克?”哈利问。 “洛斯克·巴克斯哈,下水道鼠王。”艾弗森说,手指扣着皮带扣。他吸口气,把裤子往上一提,露出开心的笑容:“或许待会儿贝雅特可以把详细经过告诉你。” 13 大理石 哈利知道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心胸狭隘。就拿波克塔路来说吧:他不喜欢波克塔路。他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这条镶金戴玉、快乐国土的快乐山上的马路上,没什么人在笑。哈利自己也不笑,但他住在比斯莱特路,没人付钱要他笑,而且现在也有不笑的好理由。但这并不表示哈利跟大多数的挪威人一样,不喜欢看到别人对自己笑。 哈利试着在内心深处原谅7-11柜台后方的男孩。他大概讨厌这份工作,搞不好也住在比斯莱特路,而且现在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张苍白且长满火红色青春痘的脸,百无聊赖地看了哈利的警察证一眼:“我哪里知道资源回收箱在外面放多久了?” “因为那是绿色的,还挡住你看向波克塔路的一半视野。”哈利说。 男孩咕哝了一声,双手插腰,腰际的裤子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差不多一星期吧。喂,有一堆人在你后面排队。” “嗯,我看过里面了,除了几个瓶子和报纸以外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是谁订的吗?” “不知道。” “我看到你们柜台上面有个监视探头。那角度可能会照到回收箱吧?” “你说会就会。” “如果你们还有上星期五的录像,我想看一下。” “明天再打电话来,托本会在。” “托本?” “我们店长。” “你最好现在就打给他,让他准许我看录像带,我就不会继续烦你了。” “你自己去找。”他脸上的痘痘更红了,“我才没时间去找什么鬼录像带。” “噢。”哈利说着身子却没动,“那下班以后呢?” “我们二十四小时营业。”男孩说着翻了个白眼。 “开玩笑吧。”哈利说。 “对啦,哈哈哈。”男孩以梦游般的声音说,“你到底买不买‘东东’?” 哈利摇摇头。男孩对哈利身后的人说:“这边可以结账。” 哈利叹口气,转向面对柜台的长队:“这边不能结账,我是奥斯陆警局的。”他亮出证件,“我要逮捕这个人,因为他不会说‘东西’。” 哈利或许在某些事情上心胸狭隘,但在这一刻,他对结果满意之极。他喜欢别人对他笑。 但他不喜欢那种被职业训练出来的笑容,如牧师、政客和殡葬业者的笑。他们边说话边用眼睛笑,这样的笑容让桑德曼殡仪馆总监桑德曼先生显得真诚,再加上梅杰斯图恩区教堂里棺材储藏室的温度,哈利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打量着四周。两副棺材、一把椅子、一个花环、一位殡葬总监、一套黑色西装和一个秃头。 “她这样真美。”桑德曼说,“平静、安详、有尊严。你是家属吗?” “不算是。”哈利亮出警察证,希望那种真诚只是做给亲近的家属看的。结果不是。 “这么年轻的生命却这样结束,真是个悲剧。”桑德曼微笑着说,双手相握。这位殡葬总监的手指异乎寻常地纤细弯曲。 “我希望能看看死者被发现时身上的衣物。”哈利说,“警局那边说,你把衣服带到这里了。” 桑德曼点点头,拿来一只白色塑料袋,说他这么做是想在死者的父母或兄弟姊妹过来的时候可以领走。哈利翻了翻那件黑套装的口袋,什么也没找到。 “你是想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桑德曼在哈利背后看着他的动作,用无辜的语气问道。 “一把家里的钥匙。”哈利说,“在你帮她……”他盯着桑德曼微弯的手指,“脱衣服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吗?” 桑德曼闭上眼睛,摇摇头:“裙子下面唯一的东西就是她的身体。当然,鞋子里的照片除外。” “照片?” “对。很奇怪吧?他们的习俗就是不一样。还在她鞋子里。” 哈利从袋中取出一只黑色高跟鞋,脑中闪过自己抵达她家时,她站在门口的景象:黑套装、黑鞋、红唇。 照片的一角被折了起来,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在海滩上。看起来像是一张度假快照,在挪威某个有又大又圆的岩石的海边,背景的山坡上还有高大的松树。 “她家里有人来过吗?”哈利问。 “只有她叔叔。当然是跟你们的一个警察一起来的。” “当然?” “对啊,他还在服刑。” 哈利没有回答。桑德曼俯身向前,弓着背,小小的脑袋缩在两肩当中,看起来像一只秃鹰:“真不知道那是何必。我是说,反正也不会准许他来参加葬礼。” 哈利清了清喉咙:“我能不能看看她?” 桑德曼似乎有些失望,但他仍朝其中一具棺材摆了摆手。 跟往常一样,专业的遗体化妆工作总让哈利震惊。安娜的模样的确很安详。他碰了碰她的前额,感觉像在摸大理石。 “这是什么项链?”哈利问。 “金币。”桑德曼说,“她叔叔带来的。” “这个呢?”哈利拿起用棕色粗橡皮筋绑着的一沓纸,那是一沓一百克朗的钞票。 “是他们的习俗。”桑德曼说。 “你一直说‘他们’、‘他们’的,他们是谁?” “你不知道?”桑德曼又薄又湿的唇边多了一抹微笑,“她是吉卜赛人啊。” 警察总署的餐厅里,每张桌旁都有同事在热烈讨论,只有一张桌子除外。哈利走了过去。 “你会慢慢跟大家混熟的。”他说。贝雅特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哈利这才发觉自己跟她的共同点搞不好比想象中还多。他坐了下来,把一卷录像带放在面前:“这是抢劫案发生当天,位于银行斜对面的7-11拍的。再加上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四的录像。能不能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你是说,看看那名劫匪是不是在录像带里?”贝雅特嘴里塞满面包和肝酱,含糊不清地说。哈利打量着她的自备午餐。 “嗯,只是希望他在。”他说。 “当然。”她说,努力想把食物吞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九九三年,弗鲁纳路的信贷银行遭到抢劫。劫匪拿有歇尔商标的塑料袋放钱,所以我们去查附近加油站的监视录像。结果劫匪在抢劫前十分钟就在店里买过袋子,穿着同样的衣服,只是没戴头罩。我们半小时后就抓到了人。” “我们?八年前?”哈利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贝雅特的脸色像红绿灯那样变了变。她抓起一片面包,想躲在面包后面。“我爸爸。”她低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她随即答道。 “你父亲……” “被杀了。”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哈利一面坐着听她咀嚼,一面打量自己的手。 “你为什么要拿抢劫案发生前一周的录像带?”贝雅特问。 “因为资源回收箱。”哈利说。 “资源回收箱怎么了?” “我打电话到资源回收箱公司问过了。是一个住工业街、名叫斯坦·索斯塔的人在星期四订的,要求他们隔天送到7-11的外面。奥斯陆共有两个斯坦·索斯塔,两人都否认订过这东西。我的想法是,劫匪叫人把资源回收箱放在那里,好挡住窗内人的视线,这样他走出银行时,摄像机就不会照到他穿越马路。如果他订资源回收箱的那天也查探过7-11周边环境,我们或许会看到有人看着镜头、看着窗外的银行,要查看角度之类的。” “那得运气好。7-11外面的目击者说,劫匪穿越马路时还是戴着头罩,那他何必大费周章地订资源回收箱?” “也许他原来的计划是在过马路时摘掉头罩。”哈利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绿色资源回收箱有问题。东西都在那里放了一个星期,但除了偶尔把垃圾丢进去的路人以外,根本没人用过。” “好。”贝雅特说着拿起录像带,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你对洛斯克·巴克斯哈知道多少?” “洛斯克?”贝雅特皱眉,“在他自首以前,一直是个神秘人物。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他可能参与过奥斯陆百分之九十的银行抢劫案。我猜,过去二十年来,他可以操控犯下银行抢劫案的任何人。” “所以艾弗森要利用他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人在哪儿?” 贝雅特用大拇指往身后一指:“那边的A翼。” “你说波特森监狱?” “对。他拒绝在服刑期间对任何警员吐露一个字。” “那艾弗森为什么觉得他有办法?” “他终于找到洛斯克想要的东西,作为谈判筹码。波特森监狱的人说,自从洛斯克进去之后,就只要求过一件事,也就是请求获准参加一位亲戚的葬礼。” “真的吗?”哈利希望脸上的表情没泄漏什么。 “她再过两天就要下葬了,洛斯克向狱方提出紧急申请,希望能获准参加。” 贝雅特走后,哈利待在桌旁。午餐时间结束,餐厅的人愈来愈少。这里本该明亮温馨,由国营餐饮公司经营,所以哈利才喜欢去市区吃饭。但他忽然想起,这里正是他跟蕾切尔在圣诞派对上跳舞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决定对她展开追求。还是她先追他的?他手上仍感觉得到她背部的曲线。 蕾切尔。 安娜再过两天就要下葬了,她的自杀不会有人起一丝疑心。他是唯一一个到过她家、可以反驳他们的人,可是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让事情过去?他可能失去一切,而且什么好处也没有。如果没有其他原因,他为什么就不能忘掉这个案子?就算为了他们,也为了他和蕾切尔。 哈利的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脸。如果他当时可以反驳,他会那么做吗? 隔壁桌的人听到椅子刮过地板的声音都转过身来,看着这位留着小平头的长腿警察,狼狈地倒退,快步出了餐厅。 14 运气 阴暗、拥挤的小杂货店门上铃声大作,两个男人冲了进来。艾莫的水果烟草店已经是同类店家中绝无仅有的了,店内的一面墙上挂着汽车、打猎和钓鱼杂志,另一面墙上则是色情书刊、香烟和雪茄,柜台上有三堆抽奖优惠券,放在渗出水珠的甘草棒和沾着灰尘的杏仁小猪糖果中间,小猪糖果绑着缎带,是去年圣诞节剩下的。 “没淋得太惨。”艾莫说。年纪六十岁开外的他,光头,瘦瘦的,留着一把胡子,说话有北方口音。 “哇,这雨下得还真突然。”哈尔沃森一面说,一面拍掉肩上的雨水。 “标准的奥斯陆秋天。”这位北方人改说起标准挪威语,“不是干旱就是暴雨。二十包骆驼牌香烟?” 哈利点点头,取出钱包。 “这位年轻警官要来两张刮刮乐吧?”艾莫把刮刮乐卡递给哈尔沃森,哈尔沃森对他开心地笑,迅速把卡片收进衣兜。 “艾莫,我可不可以在这里抽烟?”哈利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脏兮兮的窗外,人行道上已空无一人,雨水拍打着路面。 “请便。”艾莫说着给他们找零钱,“毒药和赌博就是我的生计。” 他低身穿过身后扭曲的棕色窗帘,他们听到里面传来咖啡机的咕噜声。 “这里有张照片,”哈利说,“我只想请你查一下这女人是谁。” “只?”哈尔沃森看着哈利给他的这张照片,照片不是很清晰,边角还被折起。 “先从拍摄地点开始找。”哈利说,他想让烟留在肺腔,却忽然一阵猛咳,“看起来是在度假区。若是这样,就一定有小杂货商或出租农舍的人之类的,如果照片上的这家人是常客,在那边工作的人就会知道他们是谁。你查出来以后,其余的就交给我。” “这一切都因为照片在鞋子里吗?” “拜托,鞋子不是一般人会放照片的地方吧。” 哈尔沃森耸耸肩,走上马路。 “雨还没停啊。”哈利说。 “我知道,但我得赶回家。” “为什么?” “因为我有生活,虽然你对这点不感兴趣。” 哈利扮了个笑脸,表示他很清楚这是个玩笑:“好好享受吧。” 铃声又响,门砰的一声在哈尔沃森身后关上。哈利吸了口烟,打量着艾莫店里的书刊,猛然发现自己跟一般挪威男人的兴趣如此不同。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有爱好了吗?音乐,对,可是近十年来根本没人做出像样的音乐,包括他以前喜欢的歌手在内。电影呢?如果哪天他从电影院出来而不觉得自己像动了脑叶切开术,那就算幸运了。没别的了。换句话说,仍然让他兴致勃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人抓起来。但即使这件事也不再让他像以前那样感到刺激。可怕的是,这个情形他丝毫不觉得烦恼,哈利一面兴致盎然地想,一面把手放在艾莫那冰冷、光滑的柜台上。他已经屈服了,变老真令人舒畅。 铃声又叮当乱响起来。 “我忘了告诉你,昨晚我们逮到一个非法持有武器的人。”哈尔沃森说,“罗伊·柯维斯,他是赫伯特比萨屋里的光头男之一。”他站在门口,雨水在他淋湿的鞋子旁飞舞。 “哦?” “他吓得要死,我就说如果他能说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我就放他走。” “然后呢?” “他说爱伦被杀的那天晚上,他在基努拉卡区看到斯维尔·奥尔森。” “那又怎样?有好几个目击者都证实了这件事。” “对,但这人看到奥尔森和某人坐在车里聊天。” 哈利的烟掉到地上,他毫不理会。 “他知道那人是谁吗?”他慢慢问道。 哈尔沃森摇头:“不知道,他只认得奥尔森。” “他有没有描述相貌?” “他只记得感觉那人长得像警察,但他说如果再见到,大概可以认出来。” 哈利感到外套下的身体开始发热,他小心翼翼地吐出每个字:“他说得出是哪种车吗?” “不,他只是匆忙路过。” 哈利点头,一手在柜台上游移。 哈尔沃森清了清喉咙:“但他觉得应该是一辆跑车。” 哈利发现香烟在地上冒烟:“什么颜色?” 哈尔沃森抱歉地摊了摊手。 “是红色吗?”哈利的声音低沉嘶哑。 “你刚才说什么?” 哈利挺直身子:“没什么。记下他的名字,回去过你的生活吧。” 铃声又响起。 哈利的手在柜台某处停下,感觉那里好像忽然变成了冰冷的大理石。 阿斯特丽德·蒙森今年四十五岁,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公寓里,靠翻译法国文学维生。她身边没有男人,却有段狗叫声的录音,一到晚上就播放。哈利听到她在门后的脚步声,还听到至少三道锁被打开,然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隐藏在黑色鬈发下的小脸,脸上满是雀斑。 “啊。”看到哈利高大的身形,那张脸发出轻呼。 那张脸或许陌生,但哈利立刻有种在哪里见过她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安娜详细描述过这位鬼魅般的邻居吧。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哈利·霍勒。”他说着拿出证件,“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有关安娜·贝斯森死亡那天的傍晚,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看到她一副合不上嘴的模样,他想做出安慰的笑容。哈利从眼角看到这位邻居门上的玻璃后方有点动静。 “蒙森女士,我可以进来吗?不会占用太久时间的。” 阿斯特丽德·蒙森退后两步,哈利趁机溜进门缝,关上身后的门。现在他可以看到她那非洲发型的全貌了:那头黑发显然是染过的,发型像颗巨大的球,裹住她那颗小小的白色头颅。 他们面对面,站在走廊的廉价灯下,身旁是干枯的花和从尼斯的夏卡尔美术馆买来的装框海报。 “你以前见过我吗?”哈利问。 “什……什么意思?” “只是问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待会儿我再问其他问题。” 她张开嘴又闭上。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好。”哈利说,“星期二晚上你在家吗?” 她不确定地点头。 “你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她说。但在哈利听起来,她回答得太仓促了。 “慢慢来,好好回想一下。”他尝试做出友善的微笑,这可不是他面部表情中最常练习的一种。 “没有……”她说,目光搜寻着哈利身后的门,“完全没有。” 哈利回到马路,点起一根烟。他刚到她家门口外,就听到阿斯特丽德·蒙森锁上安全锁的声音。这女人真可怜。她是哈利单子上的最后一位,现在他可以确定安娜死亡那天晚上,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他或任何其他人出现在楼梯上。 吸了两口烟后,他扔掉香烟。 他坐在家里的椅子上,盯着闪着红灯的录音电话好一阵子,才按下“播放”键。一则留言是蕾切尔祝他晚安,另一则是一位记者要他针对两起银行抢劫案发表意见。听完后,他倒带,重听安娜的留言:“还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条我很喜欢的牛仔裤?” 他摸了摸脸,然后取出录音带,扔进垃圾桶。屋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屋内的哈利迅速切换着电视频道:女子手球、肥皂剧和什么答对了就能成为百万富翁的猜谜游戏。哈利停在一个瑞典电视频道,看一位哲学家与社会人类学者讨论复仇的概念。一个认为像美国这种代表自由和民主等特定价值的国家,在道德上就有责任向侵犯其领土的人展开报复,因为这也等于侵犯了美国的价值。“光是报复以及报复的实地行动,就能保障像民主这样脆弱的系统。” “要是民主本身所代表的价值成为报复行为的受害者呢?”另一位反问,“要是这样违背了另一个国家由国际法律所赋予的权利呢?如果你在猎捕有罪对象时,剥夺了无辜民众的权利,那么你所保障的是什么样的价值?再说,换一边脸给别人打,这样的道德价值是什么?” “问题在于我们的脸只有两边。”另一个男人笑着说,“不是吗?” 哈利关掉电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电话给蕾切尔,但又觉得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想看看吉姆·汤普逊的书,却发现第二十三到三十八页都不见了。他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打开冰箱,沮丧地瞪着一块白色奶酪和一罐草莓果酱。他想吃点东西,却不知道该吃什么,于是用力关上冰箱的门。他想骗谁?其实他只想喝酒。 凌晨两点,他在自家的椅子上醒来,身上的衣服都没脱。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杯水。 “靠。”他对镜中的自己说。他走到卧室,打开电脑,在网络上找到一百零四篇有关自杀的挪威文文章,但没有一篇提到复仇,只在文学作品和希腊神话中找到有关复仇动机的关键词和链接。他正准备关机,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周没查电子邮件了。他有两封信,一封是他的网络服务商于两周前发出的,警告他服务即将终止;另一封的地址是anna.beth@chello.no,他双击打开,看到信息:嘿,哈利。别忘了拿钥匙,安娜。寄件时间是他上次准备去见安娜的两小时前。他又看了一次那条信息。好短,好…… 简单。他想大家都是这样写电子邮件的吧。嘿,哈利。在局外人看来,一定认为这口吻表示他俩是老朋友了,但其实他们才相处了六周,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甚至不知道她有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 他睡着了,又梦到自己带着枪站在银行里,周围的人都是大理石做的。 15 外地人 “今天天气真好。”第二天早上,比雅尼·莫勒步履轻快地走进哈利和哈尔沃森的办公室。 “嗯,你当然清楚,你有窗户。”正在喝咖啡的哈利头也没抬,“还有一把新椅子。”看到莫勒一屁股坐进哈尔沃森的破椅子里,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哈利又补上后面一句。 “嗨,老兄。”莫勒说,“今天心情不好啊?” 哈利耸耸肩:“我快四十岁了,开始迷上赌博。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对了,能看到你穿西装还挺不错的。” 哈利拉起外套的翻领,好像刚刚发现身上这件深色西装。 “昨天有个单位主管会议。”莫勒说,“你要听原始版还是精华版?” 哈利用铅笔搅拌着咖啡:“爱伦的案子得停止侦办了,对不对?” “哈利,早就结案了。鉴定组组长说,你一直吵着要他们鉴定各种老证物。” “我们昨天找到一名新的目击者,他……” “哈利,新目击者经常出现。他们就是不想办这个案子了。” “可是……” “哈利,已经决定了。抱歉。” 莫勒转向门口:“去太阳下走一走吧,可能得等上好一阵子,才会再出现像今天这么暖和的天气呢。” “听说今天出太阳。”哈利走进痛苦屋,看到贝雅特时说,“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把灯关掉。”她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电话里的她听起来很激动,但并没有说原因。她拿起遥控器:“有人订资源回收箱的那天,我在录像带上没有发现,但你看看这一段,是抢劫案当天的录像。” 哈利看到屏幕上出现7-11,看到窗外的绿色资源回收箱,也看到店内的奶油餐包和前一天才跟他谈过话的那个露股沟男孩。他正在替一个女孩结账,女孩买了牛奶、《时尚》杂志和保险套。 “录像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五分,差不多是抢劫案发生前十五分钟。现在你看。” 女孩拿了东西离开,队伍往前移动,一个穿黑色工作服,头戴尖顶帽、帽檐的遮耳片拉得很低的男子指了指柜台上的某样东西。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但腋下却夹着个叠着的黑色旅行袋。 “妈的!”哈利轻呼。 “他就是屠夫。”贝雅特说。 “确定?很多人都穿黑色工作服,而且劫匪也没戴帽子。” “他离开柜台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穿的鞋跟银行录像带上的一样。还有,他身体左边鼓起,里面就是那支AG-3步枪。” “所以他把枪用胶带贴在身上。但他在7-11干吗?” “等运钞车,而且他需要一个可以把风又不会显得可疑的地方。他事先查过这一区,知道运钞车会在三点十五分和三点二十分之间过来。在这五分钟内,他总不能戴着头罩到处乱走,暴露企图,所以他用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你仔细看,他走到柜台时,你会看到一小点闪光,那是眼镜的反光。戴了墨镜吧,这个混蛋屠夫。”贝雅特的声音很低,说话速度却很快,语气里有种哈利从没听过的愤怒,“他一定也知道7-11里面有监视探头,所以才完全不露脸。看他检查角度的样子!说真的,我得承认他真的很会躲镜头。” 柜台后方的收银员给了他一个奶油餐包,拿起他放在柜台上的十克朗硬币。 “还有呢?” “哦对。”贝雅特说,“他没戴手套,但他好像没碰店里的任何东西。这里,你可以看到我刚才说的反光。” 哈利没说话。 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正准备付账时,那男人已经走出了店外。 “嗯,我们又得开始找目击者了。”哈利说着准备起身。 “我可没那么乐观。”贝雅特说,眼睛仍然看着屏幕。“记得吗?只有一位目击者说,在星期五的交通高峰看到屠夫逃离现场。劫匪的最佳藏身地点就是人潮。” “嗯,那你有其他点子吗?” “坐下,不然你会错过好戏。” 哈利瞥了她一眼,觉得有点窘,然后看着屏幕。收银员现在转向录像机,一根手指插进鼻孔。 “所谓的好戏还真……”哈利咕哝。 “看窗外的资源回收箱。” 窗台有反光,但他们还是看到了那个穿黑色工作服的男人。他就站在资源回收箱和一辆停着的汽车中间,背对摄像机,一手撑在资源回收箱的边缘。他一面吃奶油餐包,一面似乎在注意银行的动静。之前提着的旅行袋现在就放在柏油路上。 “这里是他把风的地点。”贝雅特说,“他订了资源回收箱,请人分毫不差地放在这个位置。这么简单的法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可以躲开摄像头,又能观望运钞车何时抵达。再看他的站姿:首先,因为那个资源回收箱,有一半的路人根本看不到他;看到的也只会看到一个穿工作服、戴帽子的人站在资源回收箱旁,以为他是建筑工、搬运工或是收垃圾的。简单来说,没有一样东西会在人的大脑皮层留下印象。难怪我们找不到目击者。” “他在资源回收箱上留下几个清楚的指纹。”哈利说,“可惜上星期天天下雨。” “但他吃了奶油餐包……” “也把指纹一起吞了。”哈利叹气。 “……就会口渴。现在看这个。” 男人弯下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又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 “可乐。”贝雅特低语,“在你进来以前,我把静止影像放大看过了,那是一瓶有瓶塞的可乐。” 男人抓住瓶颈,拔开瓶塞,然后仰头,把瓶子高举空中,往喉咙里灌。他们看到最后几口可乐流出,但瓶盖遮住了男人张开的嘴和脸。然后他把瓶子放回塑料袋,绑好开口,正准备放回旅行袋,却忽然停下来。 “看仔细了。现在他在想。”贝雅特轻声说,声音是低低的独白,“那些钱会占去多大空间?那些钱会占去多大空间?” 男人打量着旅行袋,又看了看资源回收箱。然后他下定决心,手臂迅速一甩,就把塑料袋连同里面的可乐瓶一起丢了进去,袋子在空中画了个弧,落进打开的资源回收箱里。 “三分球!”哈利大叫。 “观众欢声雷动!”贝雅特也叫了起来。 “妈的!”哈利喊道。 “不会吧。”贝雅特沮丧地一头撞在方向盘上。 “他们一定才刚来过。”哈利说,“等一等!” 他猛地打开车门,门后的马路上有个骑自行车的人一转车头躲开。哈利跑过马路,冲进那家7-11,跑到柜台前方。 “资源回收箱是什么时候被运走的?”他问收银员,这男孩正准备把两个大汉堡包起来,交给两个大屁股女孩。 “拜托好不好,去后面排队啦。”男孩头也不抬地说。 其中一个女孩生气地叫了一声,因为哈利斜身挡住她要拿番茄酱的手。哈利一把揪住那男孩的绿色衬衫领口。 “你好,又是我。”哈利说,“现在给我仔细听好,否则这个大汉堡就会直接塞进……” 看到男孩惊恐的脸,哈利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松开手,指了指窗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对街的挪威银行,因为原本挡住视线的资源回收箱不在了。“他们什么时候抬走资源回收箱的?快说!” 男孩咽了口口水,瞪着哈利:“就是刚才,没多久。” “刚才是什么时候?” “两分钟前。”他的眼睛开始湿润。 “他们开往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资源回收箱的事偶又不熟。” “是‘我’。” “什么?” 但哈利已经走了。 哈利把贝雅特的红色手机放在耳边。 “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吗?我是哈利·霍勒警探。你们收走的资源回收箱都运到哪里?对,是私人用的。梅托帝卡,好。那是在……亚纳布区的凡赛福里兰路吗?谢谢。什么?不然就是格鲁莫?我怎么会知道是哪……” “你看,”贝雅特说,“塞车了。” 一堵无法穿越的车墙一路延伸到海德赫路的罗莉咖啡店前方。 “刚才应该走乌朗宁堡路的。”哈利说,“不然就是科肯文路。” “可惜开车的不是你。”贝雅特说着把前轮开上人行道,按下喇叭,同时加速。行人慌忙跳开。 “喂?”哈利对着手机说,“你们刚才从波克塔路和工业街交叉口搬走了一个绿色资源回收箱。要送到哪里去?好,我等。” “我们去亚纳布区碰碰运气。”贝雅特说,一转方向盘,开上电车前方的十字路口。轮胎在钢轨上打滑,最后总算开上了柏油路面。哈利忽然隐隐觉得,这情景以前也遇到过。 他们开到彼斯德拉街的时候,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的人才又拿起电话,说他们的司机没接手机,但那个资源回收箱应该是在前往亚纳布区的路上。” “好。”哈利说,“你能不能打电话到梅托帝卡,请他们不要把资源回收箱里的东西倒进焚化炉,等我们……你们公司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午休?小心!不,我刚才是跟司机说话。不是,是我这边的司机。” 哈利在易普森隧道里打电话到警察总署,请他们派一辆巡逻车去梅托帝卡,但最近的一辆却在十五分钟的车程外。 “靠!”哈利把手机往肩后一丢,一只手重重敲在仪表盘上。 到了白波顿购物中心和广场饭店之间的圆环,贝雅特悄悄开进一辆红色公交车和雪佛兰货车中间,沿分道线行驶。她以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开到俗称“交通机器”的高架路口,在轮胎尖叫声中演出一个精准的漂移,又开上奥斯陆中央车站靠峡湾那边的回转道之后,哈利发觉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追上。 “是哪个疯狂的混蛋教你开车的?”他边问边稳住身子,汽车在三车道公路上闪转腾挪,前往艾克柏隧道。 “我自己学的。”贝雅特回答。 在弗勒卡隧道中央的时候,一辆又大又丑、边开还边漏柴油的大卡车缓缓出现在他们前方,卡车慢吞吞地切到右线,车后方夹在两条黄色机械手臂中间的,正是一个写着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的绿色资源回收箱。 “好!”哈利大喊。 贝雅特车子一转,开到那辆卡车前,放慢车速,打开红色警示灯。哈利摇下车窗,伸出拿着证件的一只手,示意卡车开到路旁。 卡车司机对哈利要看资源回收箱一事没有异议,却不理解哈利为何不等车子开到梅托帝卡垃圾场再说,因为到那里就能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到地上。 “我不想让瓶子被压扁!”哈利吼叫着才能盖过卡车后方隆隆的车声。 “我是替你那套漂亮的西装着想。”卡车司机说,但那时哈利已经七手八脚地爬进资源回收箱。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当啷乱响,卡车司机和贝雅特听到哈利高声咒骂和翻找东西的声音。最后只听他喊了声“找到了”,然后人就出现在资源回收箱上,手里像拿着奖杯似的高举着那只白色塑料袋。 “立刻把瓶子拿去给韦伯,跟他说这是急件。”贝雅特发动车子的时候,哈利说。“也代我向他问好。” “这样有用吗?” 哈利抓了抓头:“没用。就说是急件吧。” 她笑了。不是特别响,也没有多开怀,但哈利注意到了。 “你总是这么有激情吗?”她问。 “我?那你呢?为了这个证据,你刚才差点把我们送上西天。” 她笑着没有回答,只看了看后视镜,再次开车上路。 哈利看了看表:“可恶!” “开会迟到了吗?” “你能不能送我去梅杰斯图恩区的教堂?” “好啊。你穿西服就是为了去那里?” “对。是……一个朋友。” “那你最好先把肩膀上那块咖啡色的污渍弄掉。” 哈利扭头去看。“被资源回收箱弄的。”他说着拍了拍,“好了吗?” 贝雅特递给他一条手帕:“吐点口水试试。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也是……或许曾经是。不管怎样,换作是你也会去参加葬礼的吧。” “是吗?” “你不会吗?” “我这辈子只参加过一次葬礼。” 车上的两人沉默了。 “你父亲的吗?” 她点头。 他们经过辛松区的路口。哈洛斯饭店下方的慕瑟伦登大草坪上,有个男人和两个小男孩在放风筝,三个人站着看着蓝天,哈利看到男人把风筝线给了身材比较高的那个男孩。 “我们还是没抓到杀他的那个人。”她说。 “没错。”哈利说,“但总有一天会的。” “上帝赐予生命,也夺走生命。”牧师说,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几排长椅上,看着一个留小平头的高个子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声响亮、悲痛的啜泣响起,回荡在拱形的屋顶上,他等着声音散去。“但有时候你会觉得,神只是夺走生命。” 牧师加重语气说出“夺走”一词,说话的声响把这个词传到了教堂后方。啜泣声更响了,哈利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安娜这么活泼又外向,一定会有很多朋友,可是他却只数出八个人,六个坐在前排,两个坐在后排。八个。好吧,会有几个人出席自己的葬礼呢?看来八个已经算不错了。 啜泣声来自前排,哈利看到三个围了鲜艳围巾的头和三个光头的男人。另外两个人,坐左边那个是男的,坐中间那个是女的。他认出了留着爆炸头的阿斯特丽德·蒙森。 管风琴的踏板发出嘎嘎声,音乐响起。是圣歌。圣主恩典。哈利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累。管风琴的琴音抑扬顿挫,高音像流水从天花板淌下,而微弱的声音又唱着原谅与慈悲。他真想让自己沉浸在温暖的、能够裹住身体的东西里。上帝将审判生者与死者。上帝的复仇。上帝是复仇之神。管风琴的低音让空长椅产生共振。一手拿剑,一手拿天平,惩罚与正义。或是没有惩罚,也没有正义。哈利睁开眼睛。 四个男人抬起棺材。哈利认出警官欧拉·李在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后方,那两人穿着阿玛尼西装,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扣。第四个人身材高得让棺材都倾斜了,西装松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子上,但他也是四个人当中唯一不像被棺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人的脸尤其吸引哈利的目光:他有张窄窄的脸,脸部线条柔和,一双盛满痛苦的棕色大眼深陷在眼窝中,一头黑发向后绑成辫,露出光亮的高额头。一张敏感的心形嘴巴上覆着梳理整齐的长胡子,仿佛基督从牧师身后的祭坛走了下来。还有一件事:很少有人的脸会让人用这个形容词,但这人的脸却的确给人发亮的感觉。这四个人来到走道尽头的哈利身边,他试着看出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人有这种表情。是悲痛吗?总不会是喜悦吧。还是善良?邪恶? 他们经过时,哈利的目光与他短暂相遇。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目光低垂的阿斯特丽德·蒙森,一个似乎是会计的中年男子和两老一少的三个女人,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他们啜泣、哀号,不时双眼望天、双手握着,静静地伴着棺材走。 哈利站着不动,等这一小队人离开教堂。 “霍勒,这些吉卜赛人还真有意思,对吧?”声音回荡在教堂中。哈利转身。是穿黑西装打领带的艾弗森,脸上还挂着微笑,“我小时候,家里有个吉卜赛园丁。你知道,吉卜赛驯熊师会带着跳舞的熊到处旅行。他叫约瑟夫,喜欢音乐和恶作剧。但是死亡……这些人跟死亡的关系比我们都紧张,他们怕死了缪尔,也就是死者的灵魂,而且相信死人会回来。约瑟夫以前都会去找一个可以把鬼魂赶走的女人。显然这种事只有女人做得到。我们走吧。” 艾弗森轻碰了一下哈利的臂膀,哈利得咬紧牙关才抑制住甩掉这只手的冲动。他们一起走下教堂的台阶,科肯文路上的车流声盖过了教堂的钟声,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敞着后门,正在松宁斯街等候葬礼队伍。 “他们会把棺材送往维斯特火葬场。”艾弗森说,“火葬是他们从印度承袭下来的印度教习俗。在英国,他们会焚烧死者的拖车,但把寡妇锁在车上殉葬已经被禁止了。”他大笑,“他们可以把个人财产带进棺材。约瑟夫跟我说过,匈牙利有个吉卜赛家庭,从事爆破工作的一个男人死了,家人就把他的炸药放进棺材,结果把整间火葬场炸得飞上半空。” 哈利取出那包骆驼牌香烟。 “霍勒,我知道你为什么过来。”艾弗森说,脸上仍挂着笑容,“你想看看能不能在这个场合跟他搭上几句话,对不对?”艾弗森朝行进队伍歪了歪头,队伍中那个瘦高的男子缓缓跨步,另外三个快步想跟上他。 “他就是那个洛斯克?”哈利把香烟塞进唇间。 艾弗森点头:“是她叔叔。” “其他人呢?” “看来都是朋友。” “家人呢?” “他们不承认死者跟他们的关系。” “哦?” “洛斯克是这么说的。吉卜赛人都是说谎不打草稿的骗子,但他的话符合约瑟夫所说的思考模式。” “什么模式?” “家庭荣耀重于一切。所以她才被踢出来。洛斯克说,她十四岁时,跟西班牙一个说希腊语的吉卜赛人订了婚,但在完婚之前,她跟一个外地人跑了。” “外地人?” “就是非吉卜赛人。一个丹麦水手。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她让整个家族蒙羞。” “嗯。”哈利说话时,没点燃的香烟在嘴里上下晃动。“据我了解,你跟这个洛斯克已经混得很熟了?” 艾弗森作势拍散假想中的烟雾:“我们有过一次诡异的谈话,我会说那是个小争执。要等我们这边遵守约定了,交谈才会更具体。也就是说,要等他参加完葬礼之后。” “所以目前为止他没说多少喽?” “他没说什么对调查本案有影响的话,但他的语气很积极。” “积极到我看见警察帮忙抬他的亲人去墓园?” “牧师问欧拉或我能不能帮忙抬棺,因为他们还缺一个人。我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们也要来这里监视他,而且会继续下去。我是指继续监视他。” 哈利眯起眼,看着刺眼的秋日阳光。 艾弗森转身面对他:“霍勒,我想把话说清楚。在我们跟洛斯克谈完以前,谁都不准打他主意。谁都不行。三年来我一直想跟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打交道,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我绝对不准事情被搞砸。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艾弗森,既然现在是私下谈话,那请你告诉我,”哈利说着从嘴上抹去一根烟丝,“这件案子已经变成你我的竞赛了吗?” 艾弗森仰起脸对着太阳,嘿嘿笑了起来。“假如我是你,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他闭着眼睛说。 “怎么做?”哈利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会把西装送去干洗。你这样子好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他把两根手指放在眉角,“午安。” 哈利独自站在台阶上抽烟,看着那口白色棺材一边高三边低地走过人行道。 哈利进来时,椅子上的哈尔沃森猛然转身。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有好消息。我……妈的,这什么味道!” 哈尔沃森捏住鼻子,以播报渔业气象的呆板音调说:“你的西装怎么了?” “掉进垃圾堆了。你有什么消息?” “哦……对,我想那张照片可能是索兰德的度假区,所以就把照片寄给东阿格德尔郡的所有警局。然后,bingo!一位里瑟尔市的警察马上打电话来,说他对那片海滩很熟。但你知道怎样吗?” “当然不知道。” “那地方不在索兰德,而在拉科伦!” 哈尔沃森满脸期待地笑看着哈利,等不到哈利做出反应,他又说:“在东福尔郡,莫斯市外面。” “哈尔沃森,我知道拉科伦在哪里。” “对,但这个警察是……” “南方人也会度假好不好。你打电话到拉科伦了吗?” 哈尔沃森受不了似的翻了个白眼:“那还用说?我打电话到那个露营地和两个出租农舍的地方。还问了那边仅有的两家杂货店。” “运气如何?” “很不错。”哈尔沃森又露出笑脸,“我把照片传真过去,一个经营杂货店的男子知道她是谁。他们租了那一区最棒的一间农舍,他有时候就负责开车送货过去。”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薇格蒂丝·亚布。” “亚布?” “对,全挪威只有两个叫这名字的人。一个出生于一九〇九年,另一个现年四十三岁,跟阿恩·亚布住在斯勒姆达尔区的比约恩特拉克特路十二号。还有,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老板。” “别这样叫我。”哈利说着抓过电话。 哈尔沃森叹气道:“怎么?你心情不好?” “对,但那不是原因。莫勒才是老板,我不是,好吗?” 哈尔沃森正准备回应,哈利急忙举起一只手:“亚布太太吗?” 当初建造亚布家肯定花了不少时间、金钱和空间,还有品位。或者在哈利看来,这房子充满着大量糟糕的品位。要是当初真有建筑师,那么他似乎想把挪威农舍传统融进美国南方农场风格中,还加了一抹粉红色的郊区气氛。哈利的脚陷进圆石铺成的车道,车道经过一处修剪整齐、长满装饰用灌木的庭园,和一只正在喷水池旁喝水的青铜雄鹿。车库的屋脊上有个铜质的椭圆形标志,标志上装饰着一面蓝旗,旗子上是黄色三角形叠在黑色三角形上的图案。 狗愤怒的叫声从屋内传来。哈利走上两个柱子之间的宽台阶,按了门铃,心想来应门的说不定会是穿白围裙的黑人阿姨。 “嘿。”门一开,她清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薇格蒂丝·亚布符合一种女人形象,是哈利晚上回家会在电视健身广告上偶尔看到的那种:露出一口白牙的笑容、芭比娃娃般的漂亮金发,还有一副结实、线条优美且属于上流社会的身材,裹在紧身慢跑裤和过小的上衣里。她还做过隆胸,但至少她没把尺寸做得太夸张。 “我是哈利……” “请进!”她微笑,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化了无瑕的淡妆,眼角几乎看不见皱纹。 哈利踏进宽敝的门廊,里面众多又肥又丑的木雕怪物堆到与他的腰齐高。 “我正在洗东西。”薇格蒂丝解释说。她又露齿一笑,用食指小心地擦掉汗水,免得弄花眼影。 “那我还是脱鞋吧。”哈利说完才想起右脚拇指那里的袜子破了个洞。 “不必,真的,我不是在打扫房子,房子有人会扫。”她笑着,“但我喜欢自己洗衣服。总得限制一下让陌生人进入自家的程度吧,你不觉得吗?” “对极了。”哈利含糊地说。他得加快脚步才跟得上她。他们经过一个漂亮的厨房,来到客厅。两扇玻璃拉门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客厅主墙上有个大型的砖砌建筑,像某种介于奥斯陆市政府和纪念碑之间的房子。 “是培尔·胡默尔为阿恩的四十岁生日设计的。”薇格蒂丝说,“培尔是我们的朋友。” “嗯,培尔他真是设计了……好一个壁炉。” “你一定听过建筑师培尔·胡默尔吧?他设计了霍尔门科伦区的新教堂。” “恐怕没有。”哈利说着把照片递给她,“能不能请你看看这张照片?” 他打量着她脸上越发惊讶的表情。 “这是阿恩去年在拉科伦拍的照片。你怎么会有?” 哈利确认她保持着真实而困惑表情之后才回答。 “我们是在一个名叫安娜·贝斯森的女人鞋里找到的。”他说。哈利看着薇格蒂丝脸上露出的一连串思考、推理和情绪起伏,就像一场快速播放的肥皂剧。先是惊讶,之后是纳闷和困惑,然后是直觉反应,先以不信的笑容来否认,冷静下来后似乎有种恍然大悟的领会,最后是一张绷紧的脸,上面写着:总得限制一下让陌生人进入自家的程度吧,你不觉得吗? 哈利把玩着刚取出的那包烟。一个大玻璃烟灰缸傲气十足地放在茶几中央。 “亚布太太,你认识安娜·贝斯森吗?” “当然不认识。我应该认识吗?” “我不知道。”哈利如实相告,“她已经死了,我很纳闷这样一张私人照片为什么在她的鞋子里。你有什么看法?” 薇格蒂丝想做出宽容的微笑,但嘴角却无法上扬。她只好用力摇头。 哈利等着,身子不动,放松。如同让鞋子陷进那些圆石,他让身体陷进那又深又白的沙发。经验告诉他,沉默是让人说话最有效的办法。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就像吸尘器,会把话吸出来。他们这样对坐了漫长的十秒钟。薇格蒂丝咽了口口水:“或许是清洁工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就顺手拿走了,然后交给了这位……她是叫安娜·贝斯森吧?” “对。亚布太太,介意我抽烟吗?” “家里全面禁烟。我先生和我都不……”她迅速举起一只手去摸辫子,“而且我们最小的儿子亚历山大有哮喘。” “真是遗憾。你丈夫平常都做些什么?” 她惊讶地望着他,原本已经很大的蓝眼睛现在睁得更大了。 “我是说,他的职业是什么?”哈利把香烟放回内侧口袋。 “他是投资人,但三年前把公司卖掉了。” “什么公司?” “亚布公司,替旅馆和公共部门进口毛巾和浴室地垫的。” “那毛巾量一定很大了,还有浴室地垫。” “我们在整个斯堪的那维亚都有代销点。” “恭喜。你们车库上有面旗子,那不是领事馆的旗子吗?” 薇格蒂丝恢复了镇静,把发圈解了下来。哈利这才发现她脸上也做过整形,比例有点怪怪的。这表示整形整得完美了,她的脸几乎被人工整成完全对称的了。 “圣露西亚。我先生在那里当过十一年挪威领事。我们在那里有个缝制浴室地垫的工厂,也有一栋小房子。你有没有去过?” “没有。” “那个小岛美丽、漂亮又迷人,有些年纪较大的岛民还会说法文。虽然他们的法文我听不懂,但他们真的很迷人。” “克里奥尔式法语。” “什么?” “我看过介绍。你想你先生会不会知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死者手里?” “我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知道?” “嗯。”哈利微笑,“这解释起来就跟一个人的鞋子里为什么会放了张陌生人的照片一样困难吧。”他站了起来,“亚布太太,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哈利写下阿恩·亚布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目光正好瞥到刚才坐过的沙发。 “嗯……”他开口时看到薇格蒂丝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去,“我掉进资源回收箱了。当然,我会……” “没关系。”她打断他的话,“反正下星期沙发套就会送去干洗。” 来到屋外,她对哈利说她又想了想,能不能请他等到五点再打电话去找她先生。 “那时候他就回家了,不会那么忙。” 哈利没有回答,只见她的嘴角上下移动。 “那时候他和我就能……看看能不能帮你理出头绪。”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有车,而且他办公室就在我回去的路上,所以我就直接开过去了,看看能不能见到他吧。” “好。”她带着勇敢的笑容说。 哈利走在长车道上,狗叫声一直没停。到了大门,他转过身。薇格蒂丝仍然站在那栋粉红色农舍的台阶上。她低着头,太阳照着她的头发和身上闪亮的运动衣,从远处看过去,像一尊小小的青铜像。 哈利找不到停车位,也没在维卡亚特雷饭店找到阿恩·亚布。只有一个接待员告诉他,亚布跟另外三位投资人合租了一间办公室,他正在跟银行经纪人共进午餐。 离开那栋大楼时,哈利在挡风玻璃的雨刷下面发现一张罚单。他拿起罚单,心情恶劣地来到“刘易斯号”。这不是一艘蒸汽船,而是位于阿克尔港的一家餐厅。跟施罗德酒吧不同的是,这里提供的食物还能吃,顾客群则是一批出得起饭钱的人,他们的办公室就在勉强可以称为“奥斯陆的华尔街”上。哈利在阿克尔港总觉得不自在,但那可能是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挪威人,而不是观光客。他跟服务生简短交谈了几句,服务生指了指靠窗的一张桌子。 “各位,抱歉打扰一下。”哈利说。 “啊,终于来了。”桌边三位男士中之一轻喊,一面把刘海往后拨,“服务生,你说这瓶酒是适饮温度吗?” “我会说这是倒进教皇新宫殿瓶子里醒过的挪威红酒。”哈利说。 吓了一跳的刘海男打量起穿黑色西装的哈利。 “开玩笑的。”哈利笑着,“我是警察。” 惊讶转成了警惕。 “我不是来查环境犯罪的。” 放松转成了疑问。哈利听到男孩子般的笑声,吸了口气。他已决定了该怎么做,却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哪位是阿恩·亚布?” “是我。”笑着的人回答。他身材瘦削,一头深色的头发又短又卷,眼睛周围有笑纹,这点让哈利知道他经常笑,而且比他原来猜测的三十五岁年纪更大。“抱歉,误会了。”他继续说,声音里仍带着笑,“警官,我帮得上忙吗?” 哈利打量着他,想先对他有点了解再开口。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坚定,闪亮的白色衣领上系了一条领带,打得既不太松,也不太紧。他并没在说“是我”之后就开始沉默,反而加上一句道歉和“警官,我帮得上忙吗?”还故意用些许挖苦的语气强调“警官”两个字,这表示阿恩·亚布如果不是非常自信,就是为了给人自信的印象而下过苦功。 哈利收敛心思,他不是专心考虑该说些什么,而是要注意亚布的反应。 “是的,你帮得上忙,亚布。你认识安娜·贝斯森吗?” 亚布那双跟他太太一样的蓝眼睛看着哈利,想了一会儿之后,用清晰、洪亮的声音回答:“不认识。” 亚布脸上所透露的表情跟他嘴上说的一样。倒不是哈利料到会这样,他已经不再相信天天跟谎言为伍的人能够识破谎言的神话。有个警察曾说,以他丰富的经验来看开庭审理,他知道被告何时说的是谎话。再度为被告发声的施德洛尔·奥内则说,研究显示每个专业团体识破谎言的能力都差不多,清洁工、心理学家或警察都一样好,也都一样差。在比较研究中,唯一得分高于平均值的是间谍。但哈利并不是间谍,只是个承受时间压力的奥普索男人,心情恶劣,而且判断力明显不足。在毫无怀疑根据的情况下,拿不太站得住脚的事去质问一个男人,还当着旁人的面,根本算不上有效率,也绝对不公平。因此哈利心知肚明他不应该这么问:“你知不知道给她这张照片的人可能是谁?” 三个男人都盯着哈利放在桌上的那张照片。 “不知道。”亚布说,“会不会是我太太?或者我的小孩?” “嗯。”哈利寻找瞳孔的变化和脉搏加快的征兆,如出汗或脸红。 “警官,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既然你不嫌麻烦地来找我,我猜一定不是小事。或许等我跟这三位瑞典商业银行的男士开完会之后,我们私下再谈如何?如果你要等,我可以请服务生找一张吸烟区的桌子给你。” 哈利看不出亚布脸上的笑究竟是嘲弄,还是真心想帮忙。他连这都无法判断。 “我没时间。”哈利说,“如果可以现在就……” “恐怕我也没时间。”亚布以冷静但坚决的声音说。“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所以我们只能等下午再谈。当然,这是在你仍然认为我帮得上忙的情况下。” 哈利咽了口口水。他毫无招架之力,而且知道亚布也看得出来。 “那就这样吧。”哈利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无力。 “谢谢你,警官。”亚布微笑着点头,“还有你刚才对酒的形容可能是对的。”他转头看着瑞典商业银行的人,“斯坦,你刚才说奥普特康公司怎么样?” 哈利拿起照片,临走前不得不对那位有刘海的银行经纪人难以掩饰的笑容忍气吞声。 来到码头岸边,哈利点燃了一根烟,但一点味道也没吸到。他低吼一声,把烟丢掉。阳光照亮了阿克什胡斯堡垒的一扇窗,海面平静得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羞辱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结果却被人用丝质手套拎起来,轻轻撵了出去。 他转向阳光,闭上眼,心想是不是该回心转意,做点聪明事,比如把整个案子抛在脑后。一切都不合理,情况还是跟以前一样混乱、令人困惑。此时市政厅的钟声响了。 但哈利却不知道,莫勒说对了:这的确是今年最后一个暖和的日子。 16 拿姆科G-Con45光枪 奥列格真勇敢。 “没关系,”他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好像他有什么秘密计划,“妈妈和我很快就会回去。” 哈利站在窗前,看着面前那栋建筑屋顶上的天空,傍晚的阳光把薄而皱的云层底部染成了橘色和红色。他回家的路上,气温骤降,好像有人打开了一扇看不见的门,把门里的热气全都吸了出去。事实上,寒意已经从地板渗进来了。他把毛拖鞋放到哪里去了?地下室还是阁楼?他连自己到底有没有拖鞋都不记得。他答应奥列格,要是他能打破自己在GameBoy上俄罗斯方块的纪录,就要买一套PlayStation的游戏套件给他。幸好他把那东西的名称抄了下来:拿姆科G-Con45光枪。 身后的十四英寸电视里正不停地报着新闻。又一场要替受害者募款的星光盛会。朱莉娅·罗伯茨展现同情,西尔维斯特·史泰龙接听捐款者的来电。复仇的时刻来临,电视播出山脉遭到地毯式轰炸的画面,黑色的烟柱从岩石间升起,山间寸草不生,景色荒凉。电话响了。 是韦伯打来的。警察总署对韦伯这人有种普遍印象,认为他是顽固、阴沉又很难相处的老头。哈利却觉得正好相反,要知道,他只有在你找他麻烦或对他不敬的时候才会变得很难对付。 “我知道你在等结果。”韦伯说,“我们没在瓶子上找到任何DNA,但找到了几个模糊的指纹。” “很好,我还担心包在塑料袋里的指纹也会毁掉。” “幸好那是玻璃瓶。如果是塑料瓶,过了这么多天,上面指纹的油渍就会被吸收掉。” 哈利听到电话那头有棉花棒擦拭的声音:“你还在上班?” “对。” “你什么时候去比对数据库的指纹?” “你想找我麻烦?”这位鉴定老将怀疑地低吼。 “当然不是,我有的是时间。” “明天。我不是电脑专家,那些年轻小鬼都已经下班回家了。” “那你呢?” “我只想拿指纹用老法子比对几个东西。霍勒,你好好睡吧。慢吞吞大叔会替你保持警觉的。” 哈利挂了电话,走进卧室,打开电脑。清脆的开机音乐短暂地盖过起居室的美国复仇新闻,他点了几下鼠标,打开科肯文路上的银行抢劫案录像,重看了几遍,但依旧没什么新想法,又按下电子邮件的图标。屏幕上出现沙漏和“你有一封新邮件”的文字,走廊的电话又响了。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拿起听筒,用专门为蕾切尔准备的轻柔嗓音“喂”了一声。 “我是阿恩·亚布,很抱歉在晚上打电话给你,但我太太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所以我想把事情弄清楚。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哈利恢复本来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这样的,我刚才跟我太太谈过,我们都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但照片是专业人士冲洗的,或许可以请那家冲洗店的人看一下。此外,我们家里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所以可能会有很多、很多种解释。” “嗯。”哈利注意到,亚布的声音不像之前那么沉着。几秒伴有噪声的沉默过后,亚布又说:“如果你想进一步谈谈,希望你能到公司找我。我知道我太太给过你电话号码。” “我也知道你上班时不想被打扰。” “我不希望……让我太太有压力。拜托,死掉的女人鞋子里有我们的照片!我宁可你直接找我。” “我明白,但那是你太太和小孩的照片啊。” “告诉你,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立刻后悔用了愤怒的语气,又说,“我保证会尽一切努力来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提议帮忙,但我有想跟谁谈就跟谁谈的权利。”哈利听着亚布的呼吸声,又说,“希望你能理解。” “我告诉你……” “恐怕这件事没有讨论空间。要是我想知道什么事,会再跟你或你太太联络。” “等一下!你不明白,我太太她……很不舒服。” “对,我是不明白。她生病了吗?” “生病?”亚布的语气诧异,“不,可是……” “那我建议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哈利看到镜中的自己,“现在不是我的上班时间。晚安。” 他放下电话,又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抹积怨得逞的欢畅笑容现在已经消失。那是器量狭窄的表现。自以为是而且蓄意残忍。这些都是报复的表现。不过,还有其他东西:有哪里不大对劲,少了点什么。他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或许只是光照角度的不同吧。 哈利在电脑前坐下,心里想着一定要把报复的几项表现说给奥内听,他会搜集这种事。那封电子邮件来自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地址:furie@bolde,他在那封信上面点了一下。 他坐在那里,感到一股寒意侵袭全身,而且很可能一年都不会散去。 事情发生在他看向电脑屏幕的时候。后颈的汗毛竖起,皮肤像缩水的衣服般绷紧。 要不要玩个游戏?想象一下:你跟一个女人共进晚餐,第二天她却死了。你该怎么办? S2MN 电话哀怨的铃声响起。哈利知道是蕾切尔打来的,但他没接。 17 阿拉伯之泪 看到哈利走进他们共享的办公室,哈尔沃森大吃一惊。 “你来了?你知道现在才……” “睡不着。”哈利含糊地说,双臂交叉着坐进电脑屏幕前面的椅子,“这机器慢得要死。” 哈尔沃森转过头说:“速度取决于你连上网络时的数据传输速率。你现在用的是标准ISDN线,但想开点吧,我们就快有宽带了。你在找《今日商业报》吗?” “嗯?……对。” “阿恩·亚布?你跟薇格蒂丝·亚布谈过了?” “对。” “他们跟这起银行抢劫案有什么关系?” 哈利没有抬头。他并没说事情跟抢劫案有关,但也没说无关,所以同事有这样的联想也很正常。这时屏幕上正好出现阿恩·亚布的脸,才让哈利免于作答。显然,哈利之前看到的那抹开怀笑容一直在那个打得太紧的领带上。哈尔沃森咂咂嘴,大声念了出来:“价值三千万的家族企业。日前‘乔伊斯’连锁饭店买下亚布公司的所有股份,如今阿恩·亚布才能存下三千万克朗。亚布说他想多奉献时间给家人,这也是他出售名下这家成功公司的最大原因。‘我想看着孩子长大,’亚布接受访问时这么说,‘家庭是我最重要的投资。’” 哈利点击“打印”。 “你不想看其他文章了吗?” “不想,我只要这一篇。”哈利说。 “银行里有三千万,现在他又开始抢银行?” “我待会儿再解释。”哈利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那以前,你可不可以教我怎么看电子邮件的寄件者是谁。” “邮件上有地址啊。” “可以在电话簿里找到吗?” “不行,但你可以找出发信的是哪个邮件服务器,地址上面会写服务器。服务器上有用户地址列表,很简单的。你收到有意思的信了?” 哈利摇头。 “给我地址,我马上就帮你查出来。”哈尔沃森说。 “好。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bolde的服务器?” “没有,但我会去查。其他部分的地址呢?” 哈利迟疑了。“我忘了。”他说。 哈利向车库征用了一台车,慢慢开进格兰区。刺骨的风吹搅着昨天在人行道上被晒干的树叶,行人把手插在口袋里,头缩在肩膀里。 哈利在彼斯德拉街上的电车后方停好车,把广播转到NRK新闻广播电台。他们没提丝蒂恩·格瑞特的案子,只说上万名难民儿童无法撑过阿富汗的严冬,一名美国士兵被杀了,然后是一段对他家人的访谈。他们想要报仇。 比斯莱特区因为交通堵塞而不开放,但可以绕行。 “喂?”只是从门口对讲机传来的这一声,就可以听出阿斯特丽德·蒙森得了重感冒。 “我是哈利·霍勒。谢谢你之前的帮忙。我可以再请教几个问题吗?你现在有空吗?” 她擤了两次鼻子,才回答:“什么问题?” “我希望可以不站在这里问。” 又是两下擤鼻子声。 “现在方便吗?”哈利问。 门锁哔的一声打开,哈利推开了门。 阿斯特丽德·蒙森站在走廊,肩上裹了条披肩,双臂交叉,看着哈利走上楼梯。 “我在葬礼上看到你了。”哈利说。 “我想她至少该有一位邻居出席。”她说,那声音像是用扩音器说出来的。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她勉为其难地拿起那张有折角的相片,“哪个人?” “随便哪一个。”哈利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 阿斯特丽德·蒙森仔细凝视照片。 “怎么样?” 她摇头。 “你确定?” 她点头。 “嗯。你知不知道,安娜有没有男朋友?” “固定的吗?”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你是说,她的男朋友不止一个?” 她耸耸肩,“这栋楼里什么声音都听得到。我这么说吧:有人上楼,楼梯就会咯吱响。” “有认真的对象吗?” “我不清楚。” 哈利等待着。她并没有沉默太久:“今年夏天,她信箱旁边贴了一张字条。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认真……” “哦?” “我想纸上是她的笔迹,只写了埃里克森这个词。”她薄薄的唇上有一抹笑意,“说不定那人忘了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总之,纸条一星期以后就不见了。” 哈利低头看着栏杆,楼梯很陡,“一星期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不是吗?” “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吧。”她一只手放上门把手,“我要回去了,我刚听到收到电子邮件的声音。” “邮件又不会跑掉。” 又一个喷嚏让她全身一颤。“我要回信。”泪水蒙上她的双眼,“是跟一个作家,我们在讨论我的翻译。” “那我就说快一点。”哈利说,“我只想让你也看看这个。” 他把那张纸递给她。她接过,瞥了一眼,然后怀疑地望着哈利。 “仔细看一下。”哈利说,“需要多久都没关系。” “没必要。”她说着把纸还给他。 哈利花了十分钟从警察总署走到科博街21A。这栋老旧的砖砌建筑曾经是制革厂、印刷厂、钢铁厂,或许还有过其他用途,是奥斯陆曾经有过这些工业的遗迹。但现在,这栋楼已经被鉴定中心占据了。尽管有了灯光和现代装潢,这栋楼仍给人一种工业建筑的感觉。哈利在其中一个又大又冷的房间里找到韦伯。 “妈的!”哈利说,“你真的确定?” 韦伯疲倦地一笑:“瓶子上的指纹很清晰,只要我们档案里有,电脑就找得出来。当然,我们也可以人工比对,以求百分之两百确定,但那样要花上好几个星期,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很肯定。” “对不起。”哈利说,“我只是满心以为逮到他了。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没有案底的几率非常小。” “他不在我们的数据库里,只代表我们必须去别处找。但至少我们现在有了确实的证据,也就是这个指纹和科肯文路上的纤维。如果你能抓到人,我们就有能给他定罪的证据。赫尔格森!” 一个年轻人正好经过,立刻停下。 “奥克西瓦的人用没密封的袋子把这顶帽子给我。”韦伯咕哝着,“我们这里又不是猪圈。你懂吗?” 赫尔格森点头,用了然于心的神情望了哈利一眼。 “你必须坦然接受事实。”韦伯说着又转向哈利,“至少你不必忍受艾弗森今天那种情况。” “艾弗森?” “你没听说今天发生在警狱地道的事吗?” 哈利摇摇头,韦伯搓着手咯咯笑了:“既然这样,我就跟你说个精彩故事,帮你度过低潮期好了。” 韦伯的讲述跟他写的鉴定报告很像:用简短、潦草的句子说出动作,没有任何啰唆的描述提及感情、语气或面部表情。但这些细节哈利都可以轻易补上。他可以想象艾弗森和韦伯到A翼的某间会客室,听到门在他们身后上了锁。两个房间都紧邻着接待柜台,专为家人而设。囚犯可以跟最亲的人在房间中享受几分钟的宁静。甚至有人布置过房间,想营造出温馨氛围:房里有基本的家具、假花,墙上还有几幅惨淡的水彩画。 他们进房时,洛斯克是站着的,腋下夹了本厚书。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个棋盘,上面的棋子已经布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用盛满痛苦的棕色眼眸望着他们。他穿了一件外套式的白色衬衫,下摆及膝。局促不安的艾弗森唐突地叫这位高瘦的吉卜赛人坐下。洛斯克微笑着服从了指示。 艾弗森后来带韦伯同行,没带侦办组的年轻警官,因为他认为这只老狐狸能帮他“估量洛斯克的斤两”,这话还是他自己说的。韦伯把一把椅子放在桌旁,拿出笔记本,艾弗森坐在这位恶名昭彰的囚犯对面。 “艾弗森组长,请。”洛斯克说,他摊开手掌,邀请这位警察开始下棋。 “我们是来这里收集情报,不是来下棋的。”艾弗森说着把五张波克塔路抢劫案的照片并排放在桌上,“我们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洛斯克一张一张地拿起照片打量着,一面大声发出“哦”的声音。 “可以借支笔吗?”他看完照片后问。 韦伯和艾弗森交换了一个眼色。 “用我的吧。”韦伯说着把一支钢笔递过去。 “我喜欢用普通的那种。”洛斯克说话时,目光不离艾弗森。 这位长官耸耸肩,从上衣内袋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 “首先,我想说明一下染色墨盒的设计原理。”洛斯克边说边把艾弗森的白色圆珠笔转开,笔身上正好有挪威银行的商标。“你们也知道,银行员工会把染色墨盒放进钞票里以防被抢。墨盒装在提款机的出钞口上,有些墨盒则跟传输器连接,只要一被移动,比方说被放进袋子里,墨盒就会启动。其他墨盒会在经过如银行大门口等出口时启动。墨盒里可能有个跟接收器联机的微传输器,只要传输器跟接收器之间达到特定距离,如一百米,墨盒就会爆炸。其他墨盒会在启动后预定的时间才爆炸。墨盒本身可能有各种样式,但大多很小,才能藏在钞票间。有些就跟这个一样小。”洛斯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两厘米的间隔,“爆炸对劫匪没有危害,问题在于染色,也就是墨水。” 他举起圆珠笔的笔芯。“我父亲是做墨水的,他告诉过我,古时候都用阿拉伯胶来做鞣酸铁墨水,胶来自相思树,又称阿拉伯之泪,因为大约这么大滴的黄色树液会从树上流出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圆形,差不多是一颗橡果大小。 “这胶的特质是会变稠,缩小墨水的表面张力,让铁盐维持液态。你也需要溶剂。很久以前,雨水或白酒都可以用,不然醋也行。我爷爷曾说,如果写信给敌人,就应该在墨水里加醋;如果是写信给朋友,就应该在墨水里加酒。” 艾弗森清了清喉咙,但洛斯克仍旁若无人地说着。“一开始,墨水是看不见的,要洒在纸上才看得见。染色墨盒中有红色粒子,跟银行纸钞接触时就会发生化学反应,使得墨痕永远擦不掉。那些钱永远是抢来的钱。” “我知道染色墨盒的事。”艾弗森说,“但我更想知道……” “亲爱的长官,耐心点。这项科技惊人的地方,在于它非常简单。简单到我可以自己做染色墨盒,选个地方放,然后让它与接收器达到一定距离时爆炸。制作需要的所有工具,可以放进一个午餐盒里。” 韦伯停止做笔记了。 “但是,艾弗森组长,墨盒的原理并不是科技,而是用来指控。”洛斯克脸上一亮,满脸笑容,“墨水也会沾上劫匪的衣服或皮肤。墨水的附着性强到一碰到手就永远洗不掉。彼拉多和犹大,对吧?手上沾满鲜血。沾了鲜血的钱。仲裁者的痛苦。” 笔芯掉在桌子后方的地上,洛斯克弯腰去捡。这时艾弗森打手势要韦伯把笔记本给他。 “我想请你把照片上的人的名字写下来。”艾弗森说着拍了拍桌上的笔记本,“我说过了,我们不是来下棋的。” “当然不是来下棋的。”洛斯克说,慢吞吞地把圆珠笔装好,“我答应过你,会说出那个抢走钱的人的名字,是吧?” “我们的约定是这样。”艾弗森说。他俯身向前,看着洛斯克开始写字。 “我们索兰森人最懂得约定了。”他说,“我不只会写出他的名字,还会告诉你他常去嫖的妓女、他雇用的一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他请那男人去打碎一个年轻人的膝盖,因为那个年轻人最近让他女儿伤了心。不过那男人拒绝了这份工作。” “呃……太好了。”艾弗森迅速转身面对韦伯,脸上是兴奋的笑容。 “来。”洛斯克把笔记本和笔递给艾弗森,艾弗森马上看起那张纸。 得意的笑容消失了。“可是……”他结巴起来,“赫尔格·克莱门森。他是那个分行经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也涉案了?” “没错。”洛斯克说,“拿走钱的不就是他吗?” “还把钱放进劫匪的旅行袋。”韦伯低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艾弗森的表情缓缓从疑问转为愤怒:“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洛斯克打量着他右手小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然后他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倾身靠向桌子,招手叫艾弗森靠过去。“你说得对。”他低语,“我给你一个暗示。学学人生的重点吧。坐下来好好观察你的小孩。想找到弄丢的东西并不容易,但也不是绝无可能。”他拍了拍这位长官的背,朝棋盘挥了挥手。“组长,该你下了。” 艾弗森跟韦伯踱步走过连接波特森监狱和警察总署的三百米地下通道,一路上艾弗森都气得半死。 “我相信了一个发明欺骗的种族!”艾弗森咬牙说,“我相信了一个他妈的吉卜赛人!”他的声音在砖墙间回荡。韦伯小跑着跟在一旁,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又冷又湿的隧道。地下道为的是方便囚犯进出警察总署接受问讯之用,有关这段路上发生的事有很多传言。 艾弗森拉紧身上的西装外套,跨了出去。“韦伯,答应我一件事: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转向韦伯,扬起一边眉毛,“怎么样?” 艾弗森的问题得到了令人满意的“是”。他们已经抵达地道橙色墙面之处,韦伯听到砰一声,艾弗森发出惊恐的尖叫,双膝跪在一摊水里,双手抓胸。 韦伯跳过去查看隧道前后。没有人。然后他转身面对艾弗森,这位组长正瞪着自己染成红色的手。 “我流血了。”他呻吟,“我快死了。” 韦伯看到艾弗森的双眼愈睁愈大。 “干吗?”艾弗森问。看着韦伯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发颤的声音充满恐惧。 “你得去一趟干洗店。”韦伯说。 艾弗森的目光下移。红色墨水已沾满衬衫的前襟,还溅到了柠檬绿外套上。 “红墨水。”韦伯说。 艾弗森拔出那支挪威银行圆珠笔的剩余部分。这场小爆炸把笔的中间都炸弯了。他仍然跪在地上,闭上双眼,直到呼吸恢复正常。然后他盯着韦伯。 “你知道希特勒最大的罪行是什么吗?”他伸出干净的那只手。韦伯握住他的手,拉他起来。艾弗森眯眼看着他们身后的隧道:“没把吉卜赛人都杀光。” “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韦伯模仿那个语气,边说边笑,“后来艾弗森直接走进车库,开车回家。墨水至少会在他身上留三天。” 哈利难以置信地摇头:“那你们拿这个洛斯克怎么办?” 韦伯耸肩回答:“艾弗森说会把他单独关起来。但我想这也没什么用。这个人……很特别。说到特别,你跟贝雅特进行得如何?除了这个指纹,有没有别的发现?” 哈利摇摇头。 “那女孩很特别。”韦伯说,“我从她身上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影子。她将来可能会很出色。” “可能。你认识她父亲?” 韦伯点头:“她父亲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人。可惜事情最后变成那样。” “一个这么有经验的警察竟然会失算,真是奇怪。” “我不觉得那是失算。”韦伯把咖啡杯拿到洗碗槽冲洗。 “哦?” 韦伯含糊说了几句话。 “韦伯,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低声说,“我只是说,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bolde一定是服务器。”哈尔沃森说,“我的意思是说,它并没有注册。比方说,它可能在基辅的地下室,由匿名的客户互相发送特别的色情图片。我哪儿知道?在网络丛林里,假如有人不想被找到,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不可能找得到。你必须找真正的专家,请他们帮忙。” 门上有人敲了敲,敲门声太轻,哈利没听到,但哈尔沃森却喊:“请进。” 有人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嘿。”哈尔沃森面带微笑地说,“你是贝雅特,对吧?” 她点头,目光立刻飘向哈利:“我一直在找你。你在通信簿上的手机号码……” “他手机丢了。”哈尔沃森说着站了起来,“请坐,我替你泡一杯哈尔沃森特调浓缩咖啡。” 她迟疑了一下:“谢谢。但是哈利,我有东西要请你去痛苦屋看看。你现在有空吗?” “我有的是时间。”哈利说着靠进椅子里,“韦伯那边只有坏消息,指纹比对没有结果,还有,洛斯克今天把艾弗森给耍得团团转。” “那算坏消息吗?”贝雅特脱口而出,她警惕地捂住嘴巴。哈利和哈尔沃森大笑起来。 “贝雅特,再次见到你真好。”哈尔沃森在哈利和贝雅特离开前这么说。 他没得到响应,哈利用探究的眼光看着他,站在房间中央的哈尔沃森有些不好意思。 哈利注意到,痛苦屋的宜家双人沙发上有条皱巴巴的毯子:“你昨晚睡在这里?” “只是小睡一下。”她说着按下录像带播放器的开关,“注意看影片中的屠夫和丝蒂恩。” 她指着屏幕,屏幕上是丝蒂恩靠在劫匪身上的定格画面。哈利觉得后脑勺的汗毛都竖直了。 “这里有点玄机吧?”她说。 哈利细看那名劫匪,然后又看着丝蒂恩。他知道正是这个定格画面让他把影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一直捉摸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什么玄机?”他问,“有什么是你看得出,我却看不出来的?” “再试一次。” “我已经试过了。” “把画面印在你的视网膜上,闭上眼睛,用直觉试试。” “说真的……” “拜托,哈利。”她微笑着,“办案就是要这样,不是吗?” 他有些诧异地望着她,然后耸耸肩,照她说的去做。 “哈利,你看到什么?” “我的眼皮内侧。” “专心一点。把觉得奇怪的地方告诉我。” “他们两个这样有点怪,好像是……他们的姿式。” “很好。他们的姿式有什么奇怪?” “那模样……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大对。” “怎么不大对?” 就跟在亚布家的时候一样,哈利现在也有种下沉的感觉。他看着丝蒂恩坐着俯身向前,好像想听清楚劫匪的话。他从头罩的眼洞向外看,看着那个即将被杀的人。他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在时间冻结的这一刻,她是想知道他是谁吗?这个躲在头罩下的人? “怎么不大对?”贝雅特又问了一次。 “他们……他们……” 手里拿着枪,手指放在扳机上,身边的一切都化为石头。她正张开嘴巴,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枪管戳着她的牙齿。 “怎么不大对?” “他们……他们太近了。” “了不起,哈利!” 他睁开眼。阿米巴虫形状的光点飘过他眼前。 “了不起?”他咕哝着,“什么意思?” “你把我们看到的情景形容出来了。哈利,你说得完全正确。他们站得太靠近了。” “对,我听到自己的话了,但太靠近的标准是什么?” “是两个从来不认识的人该站的距离。” “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爱德华·霍尔?” “不太清楚。” “他是人类学家,第一个提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跟他们的关系相关。有很多相关的记载。” “可以解释一下吗?” “不认识的人之间的社交空间为一到三点五米,在情况许可之下,你会保持这样的距离,但等公交车或排队上厕所的情况就不同了。东京的人会站得比较近,而且不觉得不舒服。但事实上,文化差异带来的影响并不大。” “他又不能从一米外跟她说悄悄话。” “是不能,但他大可以在所谓的个人空间内说,也就是四十五厘米到一米之间。那是面对陌生人或所谓认识的人会保持的距离。可是你看,屠夫和丝蒂恩打破了这个限制。我量过了,他们之间只有二十厘米,那表示他们在亲密空间以内。在这种距离中,你跟对方接近得看不清对方的脸,也无法避免对方的气味和体温。那是保留给伴侣或亲密家人的空间。” “嗯。”哈利说,“我很钦佩你的知识,但这两人正处于极度紧张的情况下。” “对,这恰恰是特别的地方!”贝雅特一面喊,一面抓住椅子的扶手,免得自己跳起来,“如果没必要,他们就不会跨越爱德华·霍尔所说的界线。而屠夫和丝蒂恩就没有那个必要。” 哈利揉了揉下巴:“好,继续朝这方向去想。” “我认为屠夫认识丝蒂恩。”贝雅特说,“就这样。” “很好,很好。”哈利把脸埋在手掌中,声音从指缝间蹦出来,“所以丝蒂恩认识专业银行劫匪,对方还在开枪杀她以前演出一场完美的抢劫。你知道这个论点厘清后,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贝雅特点头:“我马上去查丝蒂恩这个人。” “很好。之后我们再去跟那个经常进入她亲密空间的人聊一聊。” 18 美好的一天 “这地方好可怕。”贝雅特说。 “这里以前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病人,名叫阿诺德·尤克洛德。”哈利说,“他说过,这里住着病态人格的人——也就是俗称的精神病院。所以丝蒂恩那边没有发现?” “没有。记录清白,银行账户也看不出财务异常。没在服饰店或餐厅大肆采购,也没有比亚卡赛马场的付款记录或任何赌博迹象。我找出的唯一大笔花费是今年夏天去圣保罗的旅行。” “她丈夫呢?” “完全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 他们走过古斯达医院的通道,来到一个被大型红砖建筑包围的广场上。 “让人联想起监狱。”贝雅特说。 “海因里希·席尔默。”哈利说,“十九世纪的德国建筑师,波特森监狱也是他设计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个接待柜台的看护过来接他们。那人把头发染成黑色,一副应该进乐团演出或做设计工作的模样。事实上,他还真做过。 “特隆德·格瑞特一直坐着看窗外。”他们走过通往G2的走廊时,看护说道。 “他可以说话吗?”哈利问。 “嗯,他是可以说话……”这个看护花了六百克朗把一头黑发弄出凌乱的造型,现在却拨弄起一撮头发,从黑色牛角边框眼镜后对哈利眨了眨眼。 他这模样就像个书呆子,但不算太夸张,因为内行人看得出他不是书呆子,而是很懂得打扮。 “我同事想知道,格瑞特先生是否可以谈他太太了。”贝雅特说。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看护说着把那撮头发放回眼镜前方,“如果他又发起疯来,就表示他还没准备好。” 哈利没有问该怎么看出一个人有没有疯。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看护打开一扇门,门上有圆形的窗。 “你们一定要把他关起来?”贝雅特问,看着明亮的接待室四周。 “不。”看护说,却没多做解释。他指着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穿着白色浴袍坐在椅子上,椅子被拉到了窗边。“我在值班室,就在你们出来后的左手边。” 他们走向椅子上的那个人。他凝视着窗外,全身只有右手有动作,正缓缓地在笔记本上移动着笔,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而且机械化,像只机械手臂。 “特隆德·格瑞特?”哈利问。 那人转过身时,他并没认出来。特隆德把头发剃光了,脸颊更瘦削,那天傍晚在网球场上的狂野眼神,换成了平静、空洞又缥缈的凝视,好像完全没看到他们。哈利见过这种眼神。被关进监狱、开始赎罪的人在头几周的眼神也是这样。哈利立刻察觉,这人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在赎罪。 “我们是警察。”哈利说。 特隆德的目光移向他们。 “想问一些银行抢劫案和你太太的事。” 特隆德半闭双眼,好像要收敛心神才听得懂哈利在说什么。 “我们想知道,能不能请问你几个问题。”贝雅特大声说。 特隆德缓缓点头。贝雅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可以说说你太太这个人吗?”她问。 “说说?”他的声音嘶哑,像缺乏润滑的门。 “对。”贝雅特露出温柔的笑,“我们想知道丝蒂恩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些什么事,喜欢什么东西,还有你们对未来有过什么打算之类的。” “之类的?”特隆德看着贝雅特,然后他放下了笔,“我们原本要生小孩的,那就是我们的打算,试管婴儿。她想生双胞胎,总说这样就是两大两小了。两大两小。我们都准备开始了,就是现在。”泪水涌上他的眼眶。 “你们结婚好多年了,是吗?” “十年了。”特隆德说,“要是他们不打网球,我也不会介意。总不能强迫小孩喜欢爸爸妈妈喜欢的事吧?说不定他们会喜欢骑马,骑马也挺好的。” “她是什么样的人?” “十年了。”特隆德重复着,又转向窗外,“我们是一九八八年认识的,当时我刚开始念奥斯陆管理学院,她念尼森高中三年级,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大家都说,漂亮女生你永远追不到,还可能被她遗忘,但丝蒂恩真的很美,我直到现在都觉得她是最漂亮的。我们认识了一个月就同居了,三年来的每天每夜都在一起。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她竟然答应嫁给我,这不是很怪吗?你是那么深爱一个人,反而觉得对方也爱你是无法理解的事。事情应该反过来才对,不是吗?” 一滴泪落在椅子的扶手上。 “她人很好。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珍惜这项特质了。她很可靠,值得信赖,一直都很温柔,而且勇敢。如果她听到楼下有声音,而我还在睡,她就会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去看。我说她应该把我叫醒,不然要是哪天楼下真有小偷怎么办?但她只是笑着说:那我就请他们吃松饼,让松饼香味把你弄醒,因为你每次都这样。松饼香味会让我醒过来,因为……对了。” 他用鼻孔哼了一声。窗外的桦树在大风中向他们招手。“你应该做松饼的。”他低声说。然后似乎想笑,但听起来却像在哭。 “她的朋友都是怎样的人?”贝雅特问。 特隆德的笑声还没停,贝雅特只好再问一次。 “她喜欢独处。”他说,“可能是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吧。她跟父母亲经常联络。我们彼此拥有,不需要别人。” “她会不会有一些你不知道的朋友呢?”贝雅特问。 特隆德看着她:“什么意思?” 贝雅特惊慌得面颊变红,慌乱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太太不一定会把她跟朋友之间的事都告诉你。” “为什么不会?你到底想说什么?” 贝雅特咽了口口水,跟哈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接着说:“调查案子时,我们一定会检查各种可能性,不管那个可能性多么不寻常。其中之一就是银行员工可能与劫匪共谋。抢劫有时候会有内应帮忙计划或执行。比方说,劫匪怎么会知道提款机什么时候装好了钱。”哈利打量着特隆德的脸,想看出他对这段话的反应。但特隆德的眼睛只告诉他,这个人又在走神了。“同样的问题我们已经问过所有其他银行员工了。”他撒了个谎。 一只画眉鸟在户外的树上高叫。悲哀,寂寞。特隆德点头,一开始很慢,然后变快。 “嗯。”他说,“我知道了。你认为是这个原因,丝蒂恩才会被杀。你以为她认识劫匪,所以等她没有利用价值了,劫匪就杀了她灭口?” “嗯,至少理论上有这可能。”哈利说。 特隆德摇摇头,又笑了,悲哀、空洞的笑声。“你果然不认识我的丝蒂恩。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何必呢?如果她能活久一点,她会成为百万富翁。” “哦?” “她八十五岁的祖父瓦力·波特克,是市中心三批住宅区的业主。今年夏天,他检查出患有肺癌。从那时起,情况会怎么样就再清楚不过了。他的每个孙子孙女各会继承一笔遗产。” 哈利的疑问完全是条件反射:“那谁会得到丝蒂恩的那一笔?” “其他的孙子孙女。”特隆德回答的声音里带着不屑,“现在你要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你觉得我们该查吗?”哈利问。 特隆德正想回答,又住了口,眼光与哈利对视。他咬住下唇。 “我道歉。”他说,一手摸过没刮胡子的脸,“你们调查各种可能性,我当然应该高兴,只是这一切似乎已经毫无希望了,没有意义。就算你们抓到他,我也拿不回他从我身边夺走的人。就连死刑也帮不了忙。失去生命并不是世界上最糟的事。”哈利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最糟的是失去活着的理由。” “对。”哈利说着站起身,“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我。你也可以找贝雅特·隆恩。” 特隆德又转头看窗外了,没看到哈利递出名片,于是哈利把名片放在桌上。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他们看到窗户上半透明的反射人影,像个幽灵。 “我觉得我之前见过他。”格瑞特说,“星期五我通常会直接从办公室去斯博维斯街上的焦点健身中心打壁球。因为没人陪我打,所以我进了健身室,去练举重、骑脚踏车什么的。那时候的人很多,通常还得排队。” “没错。”哈利说。 “丝蒂恩被杀时,我就在那里,离那家银行有三百米。我急着冲澡,想回家做饭吃。星期五我总是自己做饭。我喜欢等她,喜欢等待的感觉。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 “你说你见过他是什么意思?”贝雅特问。 “我看到一个人经过我旁边,进了更衣室。他穿了松垮垮的黑衣,像连体工作服。” “戴着头罩?” 特隆德摇头。 “或许是鸭舌帽?”哈利问。 “他手里拿着类似帽子的东西,可能是头罩或鸭舌帽吧。” “你有没有看到他的长……”哈利开口,却被贝雅特打断。 “身高呢?” “不知道。”特隆德说,“标准高度吧。不过标准是多高?一百八十厘米?” “你之前怎么没说?”哈利问。 “因为,”特隆德说,手指按上玻璃,“那只是种感觉。我知道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哈利问。 “因为几天前你们有两个同事过来,两个都姓李。”他转身看着哈利,“他们有亲戚关系吗?” “没有。他们来干吗?” 特隆德拿开了手。窗上的手印旁起了雾。 “他们要查丝蒂恩跟银行劫匪有没有串通。他们也把抢劫案的照片给我看了。” “结果呢?” “连身服是黑色的,上面没有记号。我在焦点健身中心看到的那件,后面有白色的大字。” “什么字?”贝雅特问。 “警察。”格瑞特说着把手印擦掉,“后来我到马路上,听到梅杰斯图恩区的警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么多警察在场,小偷怎么会逃掉。” “对,没错。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有人趁我换衣服的时候,把我的壁球拍偷走了。我的第二个念头是,丝蒂恩的银行被抢了。人的头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会这样,对吧。然后我回家,煮千层面,丝蒂恩最喜欢千层面。”格瑞特想挤出笑容,但泪水却流了下来。 哈利盯着特隆德写字的纸,免得看到这个大男人哭泣。 “我从你六个月来的银行账单上,看到有笔大额提款。”贝雅特的声音沙哑有如金属碰撞,“在圣保罗花了三万克朗。这笔钱都花在哪里了?” 哈利惊讶地抬头看她。她似乎不为所动。 特隆德泪眼朦胧地笑了:“丝蒂恩和我去那里庆祝结婚十周年。她有些假期要用掉,所以比我提前一周出发。那是我们分开最久的一次。” “我刚才问你,那三万块换成巴西雷亚尔后花到哪里去了?”贝雅特说。 特隆德转向窗户,“那是我的家事。” “特隆德先生,这是谋杀案。” 特隆德严厉地瞪了她好一阵子:“显然你从来没爱过,对不对?” 阴影浮上贝雅特眉间。 “圣保罗的德国珠宝商据说是世界上最棒的。”特隆德说,“我买了一个钻石戒指,就是丝蒂恩死的时候手上戴的那枚。” 两位看护来找特隆德。午餐时间。哈利和贝雅特站在窗旁看着他,也等看护告诉他们怎么出去。 “对不起,”贝雅特说,“我搞砸了,我……” “没关系。”哈利说。 “我们向来会找银行案件中可疑的财务状况,但这次我做得太过了……” “贝雅特,我说了没关系。不必因为问出口的问题道歉,应该为没问的问题道歉。” 看护回来,打开门锁。 “他要住多久?”哈利问。 “他星期三就会被送回家。”那位看护说。 开车回市区的路上,哈利问贝雅特为什么看护总是“送病人回家”。他们又不是会提供交通工具的人。而且回家或去别处也是病人自己的决定,不是吗?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说“准备回家”或“可以出院”了呢? 贝雅特对这一点没什么看法,哈利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心想自己开始像个坏脾气的老头了。从前,他只是坏脾气而已。 “他换了发型,”贝雅特说,“还戴上了眼镜。” “你说谁?” “那个看护。” “噢,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我们不认识。我在霍克的海滩上见过他一次,后来又在黄金城电影院和议会街上见过他。我想应该是议会街……一定是五年前的事了。” 哈利打量着她:“我不知道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不是啦。”她说。 “啊!”哈利说,“我都忘了。你有脑功能失调。” 她笑了:“奥斯陆是个小地方。” “是吗?你在进入警察总署以前,见过我几次?” “一次。五年前。” “地点呢?” “电视上。你刚侦破悉尼那件案子。” “哦,那件事一定让你印象深刻。” “我只记得我很气愤,大家都把你当英雄,但其实你根本没破案。” “噢。” “你并没有把谋杀犯送上法庭,而是一枪让他毙命。” 哈利闭上眼,想着下一根烟吸进来的第一口有多美好。他拍拍胸口,想知道那包烟是不是还在内袋,然后取出一张折起的纸给贝雅特看。 “那是什么?”贝雅特问。 “特隆德写的纸条。” “美好的一天。”贝雅特念着。 “他写了十三遍。有点像《闪灵》吧?” “《闪灵》?” “就是那部恐怖片啊,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他从眼角瞥了她一眼。“杰克·尼科尔森待在饭店,一直重复写某个句子。” “我不喜欢恐怖片。”她低声说。 哈利面对着她,正准备说点什么,又觉得还是别说的好。 “你住在哪里?”她问。 “比斯莱特区。” “跟我顺路。” “哦,你要去哪儿?” “奥普索。” “哦?奥普索的哪里?” “维特兰斯路。在车站旁边。你知道琼斯洛克路吗?” “知道,街角有一栋黄色的大木屋。” “没错。我就住在二楼,我妈住一楼。我在那栋屋子里长大的。” “我小时候也住在奥普索。”哈利说,“说不定我们有共同认识的人?” “说不定。”贝雅特说着看向窗外。 “下次查查看。”哈利说。 他们两个都没再说话。 傍晚来临,风变大了。气象报告预测城市南边会有暴风雨,北边有暴风。哈利咳了起来。他取出一件毛衣,毛衣是妈妈织给爸爸的,他爸爸在他妈妈死后几年,当成圣诞礼物送给了哈利。想来令人莞尔,这么做还真怪。他把意大利面和肉丸子加热,然后打电话给蕾切尔,跟她聊起自己小时候住过的那栋房子。 她说得不多,但他知道她喜欢听他谈自己的卧室,谈他玩的游戏和那张小梳妆台,还有他看壁纸花纹编出来的故事,仿佛那些花纹是用密码写成的童话。他和妈妈说好,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是他的,妈妈绝不会去碰。 “我拿来放足球卡。”哈利说,“汤姆·伦德的签名,还有索菲的信,她是我暑假在翁达斯涅镇认识的女生。后来那里放我的第一包香烟,第一包保险套。那东西一直没开封,放到过期。后来我跟我妹妹拿来当气球吹,保险套干得一下就破了。” 蕾切尔笑了。哈利继续说,只为了听她的笑声。 讲完电话后,他不安地踱着步。新闻重复着昨天播过的内容,贾拉拉巴德当地的动乱更严重了。 他走进卧室,打开电脑。在电脑的咯吱声和嗡嗡声中,他发现自己又收到一封邮件。看到那个地址,他觉得心跳加快了。他打开邮件。 嘿,哈利游戏开始了。验尸结果显示她死的时候你可能在场。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说出实情的吗?这样大概是聪明的做法吧,虽然看起来像是自杀。不过,还是有几件事说不通,对不对?该你了。 S2MN 砰的一响让哈利跳了起来,原来是他一掌重重敲在桌上的声音。他看了看阴暗的房间,既生气又害怕,但令人丧气的是他的直觉:写这封信的人就离他那么……那么近。哈利伸出手臂,把疼痛的手放上屏幕。冰冷的玻璃冷却了他的皮肤,但他仍感觉到机器里的那股像体温的热度,正逐渐升高。 19 电线上的鞋 艾莫匆匆跑进格兰斯莱达街,向邻近商家里面的顾客和员工笑了笑、打招呼。他生自己的气:又没零钱了,不得不在门上挂出“马上回来”的牌子,跑一趟银行。 他拉开门,大步走进银行,嘴里哼着一贯的“早啊”,快步拿了张号码条。没人理他,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上班的只有挪威白人。有个男的好像正在修提款机,而他看到的唯一顾客正站在窗边看马路。这里静得不寻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还没察觉的事? “二十。”一个女人的声音喊。艾莫看了看手上的号码条,上面写“51”,但因为每个柜台都关了,他就走向那女人说话的柜台。 “嘿,亲爱的凯瑟琳。”他好奇地看着窗户里面,“请给我五元硬币和一元硬币各五沓。” “二十一。”他诧异地看着凯瑟琳·舍耶思,这时才发觉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第一眼看去,他以为那是黑人,后来才看出那人戴了黑色的头罩,AG-3的枪管从她身上转开,对准了艾莫。 “二十二。”凯瑟琳尖着嗓子喊。 “为什么是这里?”哈尔沃森问,一面看着下方的奥斯陆湾,风吹乱了他的刘海。他们花了不到五分钟,把车子开出充满汽车废气的格兰区,来到艾克柏区,这地方就像一座突出于奥斯陆东南角的绿色瞭望台。他们找了张树下的长椅坐定,面对一栋漂亮的砖砌建筑。哈利仍称这栋楼为水手学校,尽管人家现在开的是商业管理课程。 “第一,因为这里风景好。”哈利说,“第二,可以让外国人学一点奥斯陆历史。奥斯陆中的‘奥斯’表示山脊,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山腰,艾克柏山脊。至于‘陆’则是下方这块平原。”他指了指,“第三,我们每天坐在这里看山脊,你不觉得应该找出山脊背后有什么吗?” 哈尔沃森没有回答。 “我不想在办公室里,”哈利说,“或在艾莫那边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虽然他们人在峡湾上方的高处,哈利仍觉得尝到了风中的咸味,“我认识安娜·贝斯森。” 哈尔沃森点头。 “你怎么没有很意外的样子?”哈利问。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还没说完。” “哦,是吗?” 哈利轻点着唇间那根还没点燃的烟。“在我说下去以前,我先警告你:我待会儿要说的话绝对不能泄漏出去,你可能因此惹上麻烦,懂吗?所以,如果你不想介入,我就不必多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你还想听吗?” 哈尔沃森打量着哈利的脸。如果这是在思考,他花的时间倒是很短。他点点头。 “有人开始寄电子邮件给我。”哈利说,“事关安娜的死。” “是你认识的人吗?” “完全不认识。那个发件地址对我毫无意义。” “难怪你昨天问我怎么查电邮地址。” “电脑的事我完全不懂,可是你不一样。”哈利想点烟,风却把火吹灭了,“我需要帮助。我认为安娜是被谋杀的。” 西北风把树上的叶子都吹到了艾克柏区,哈利说起自己收到的那封怪信,寄件者似乎对他们了如指掌,说不定还知道更多。他没提信中说安娜死的那天晚上他也在现场,只说那把枪握在安娜的右手,但她的调色板却证明她是左撇子。他也说了鞋子里的照片,还有他与阿斯特丽德·蒙森的交谈。 “阿斯特丽德·蒙森说她从没见过照片上的薇格蒂丝·亚布和小孩,但我把报纸上薇格蒂丝的丈夫阿恩的照片给她看,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说他经常来找安娜。她下楼拿信的时候见过他。他下午过去,傍晚离开。” “这就叫作上班到很晚。” “我问阿斯特丽德这两人是不是几天前才认识,她说他周末有时候会开车来接她出去。” “也许他们喜欢来点不一样的,开车去郊外玩。” “也许,但不是开车去郊外。阿斯特丽德这个人喜欢观察,一丝不苟,她说他夏天从来没带安娜出去过。就是这一点让我开始思考的。” “思考什么?旅馆吗?” “有可能。但旅馆夏天也可以去啊。再想一下,哈尔沃森。想想更近的地点。” 哈尔沃森噘起下嘴唇,皱起眉,表示他想不出什么了。哈利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那地方还是你找到的。” 哈尔沃森尴尬地扬起眉:“农舍!当然喽!” “是吧?度假季节过后,家人都回去了,爱打听的邻居也收起窗板,那个爱的小窝隐密又豪华,而且距离奥斯陆开车只要一小时。” “可是那又怎样?”哈尔沃森说,“知道这点还是没用啊。” “不见得。如果我们能证明安娜到过那间农舍,至少能逼亚布有所反应。这事很容易,只要找到指纹或头发就好。有个观察力强的杂货店老板,偶尔会去送送货。” 哈尔沃森揉了揉后颈:“但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干脆去安娜的公寓找亚布的指纹呢?那里一定到处都是吧。” “我想应该已经没了。阿斯特丽德说,他一年前忽然没再去找安娜,一直到上个月的某个星期天,他又开车来接她。蒙森记得很清楚,因为安娜按了她家门铃,请她帮忙注意门窗,防止小偷进屋。” “所以你认为他们去了农舍?” “我认为。”哈利说着把烟蒂扔进一个小水塘,烟头嗞的一声熄灭了,“因为这样,安娜才会把照片放进鞋子里。你还记得从警察学校的鉴定课里学到的技术吧?” “就那么几堂课。你不记得吗?” “不记得。队上有三辆巡逻车配备了内含基本设备的金属盒,盒里有采集指纹需要的粉末、刷子和胶片,还有量尺、手电筒和钳子之类的东西。我要你去登记一辆,明天用。” “哈利……” “还有,事先打电话到杂货店,把方向问清楚。尽量说得坦诚一点,别让他起疑心。就说你要建造一座农舍,跟你合作的建筑师要你拿亚布的农舍当参考,你只是想去看看。” “哈利,我们不能……” “顺便带一把铁撬棍。” “听我说!” 哈尔沃森的叫声惊动了两只海鸥,海鸥发出难听的高分贝鸣叫,向峡湾飞去。他掰着手指数说:“我们没有搜查证,没有可靠的证据,我们什么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我们……我应该说‘我’才对——没有事实根据。哈利,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你为什么觉得……” “很简单。你的动机不够强烈。认识那女人并不足以让你忽然违背所有规定、闯进农舍、拿自己的工作来冒险。现在还加上我的。哈利,我知道你有时候会胡来,但你并不傻。” 哈利望着水塘里漂浮的烟蒂:“哈尔沃森,我们认识多久了?” “就快两年了。” “这段时间中,我对你撒过谎吗?” “两年又不算久。” “我是问你,我撒过谎吗?” “一定有。” “我在任何重要的事上撒过谎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 “好,我现在也没对你撒谎。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你。而且,没错,你帮我的确是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我只能说,如果我把其他事也告诉你,你的麻烦只会更多。现在这情形,你除了信任我没别的法子,否则就退出。你仍然可以拒绝。” 他们望着峡湾。那两只海鸥成了远方的两个小白点。 “换成是你会怎么做?”哈尔沃森说。 “退出。” 白点变大了。两只海鸥又飞了回来。 他们回到警察总署,录音电话上有一段莫勒的留言。 “我们去散散步。”哈利回电时,莫勒说。“随便去哪儿都可以。”他们到了户外,莫勒又补充道。 “去艾莫的店。”哈利说,“我要买烟。” 警察总署和往波特森监狱的鹅卵石车道之间有块草地,莫勒跟在哈利后头,从草地上一条被踩出来的土路走到对面。哈利发觉土地规划者似乎从不在乎大家会找两点之间最近的一条路走,不管那里有没有路。土路的尽头有块被踢倒的标志,上面写着:请勿践踏草坪。 “你有没有听说今天一早发生在格兰斯莱达街的银行抢劫案?”莫勒问。 哈利点头。“那人选在离警察署只有一百米远的地方作案,真有意思。” “巧的是,那家银行的警铃还没修好。” “我认为那不是巧合。”哈利说。 “哦?你认为有内应?” 哈利耸肩:“不然就是有人知道警铃正在修理。” “只有银行和修警铃的人知道。还有我们。” “老板,你想谈的不是这件银行抢劫案吧?” “不是。”莫勒说着跨过一个水塘,“市长找总警司谈过,这几宗抢劫案让他很伤脑筋。” 他们在路上停步,给一个带着三个小孩的女人让路。女人用愤怒又疲惫的语气责骂小孩,避开哈利的目光。现在是波特森监狱的探访时间。 “艾弗森做事有效率,这点没人怀疑。”莫勒说,“不过,屠夫似乎拥有我们不熟悉的背景。总警司认为,这一次或许不能用平常的办法。” “也许吧,但又能怎样?再多一次或少一次‘二’也不算丑闻。” “二?” “客队总是赢,指未侦破的案子。老板,这是标准行话。” “哈利,要考虑的不止这些。媒体成天追着我们跑,简直是场噩梦。他们现在叫他新‘马丁·佩德森’了。《世界之路报》的网站上还报道,他们发现我们称他为‘屠夫’。” “还是老样子。”哈利说,闯红灯过了马路,莫勒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媒体决定我们办案的优先级。” “嗯,但他的确杀了人。” “可是没被大众关注的谋杀案却被抛在脑后。” “拜托!”莫勒回应,“别又开始这个话题了。” 哈利耸耸肩,跨过一个被风吹倒的自助售报箱。路面上有份报纸以疯狂的速度翻页。 “所以你想干什么?” “可想而知,总警司一心处理公关那边的事。单单一宗银行抢劫案,早在我们决定停办之前就被大众给忘了,没人注意一个在逃的嫌疑人。但现在这情形,却是大家都盯着我们。有关这种抢劫案的谈论愈多,大众就愈好奇。马丁·佩德森这个普通人做出大家梦寐以求的事,他是逍遥法外的现代杰西·詹姆斯。那种案子创造出让人认同的传奇和英雄,使得更多人投身抢银行的行列。全国的银行抢劫案次数激增,媒体却持续报道马丁·佩德森。” “你担心事态扩大很合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过,没人怀疑艾弗森的效率,没有人。他是不出差错的传统警察,从不逾矩。可是那个屠夫却不是传统的劫匪。总警司不满意目前案子的进展。”莫勒朝监狱点点头,“洛斯克的事传进他耳朵里了。” “嗯。” “午餐前我就在总警司的办公室,他提到你的名字。还提了很多次。” “天哪,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不管怎么看,你都是用非常规办案手法获得成果的警探。” 哈利的笑容转成了冷笑,“神风特攻队比较好听的说法……” “简单说来就是:哈利,放下你手边在做的事,告诉我你需不需要更多人手。艾弗森的小组会继续办案,但我们仰仗的是你。还有一件事……”莫勒朝哈利跨近一步,“你不受管辖。我们愿意让规定有些弹性,条件是必须在警察权力范围内。” “嗯,我想我明白了。要是超出范围呢?” “我们会尽可能掩护你,但想想也知道,凡事总有个限度。” 门上的铃一响,艾莫转过身,朝面前的一台小型便携式收音机点点头:“亏我还把坎大哈当成滑雪俱乐部呢。二十包骆驼烟?” 哈利点头。艾莫调低收音机的音量,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跟外面的嗡嗡声混在一起:车声、风吹雨篷声、树叶刮着柏油路的声音。 “你同事要不要买点什么?”艾莫朝站在门口的莫勒指了指。 “他想要神风特攻队的飞行员。”哈利说着打开一包烟。 “真的吗?” “但他忘了问价码。”哈利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莫勒讥讽的冷笑。 “现在神风特攻队的死亡率是多高啊?”杂货店老板一边问,一边把找的钱递给哈利。 “如果他能活下来,之后就可以做他想做的工作。”哈利说,“他只有这个条件,也是他唯一坚持的。” “听起来挺合理的。”艾莫说,“祝两位顺心。” 回去的路上,莫勒说他会跟总警司谈谈,能否给哈利三个月继续办爱伦的案子。当然,条件是先抓到屠夫。哈利答应了。莫勒在‘请勿践踏草坪’的标志前迟疑了一会儿。 “老板,这样走最快。” “对。”莫勒说,“可是我的鞋子会弄脏。” “随你便。”哈利说着走上泥路,“反正我的已经脏了。” 过了往乌尔弗亚的岔道后,车流就没那么多了。雨停了,瑞安地区的道路地面已干,不久便展开成四车道,像是让车辆加速、竞争的起跑排位。哈利转头看着哈尔沃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会听到那令人心跳停止的尖叫。但哈尔沃森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乖乖接纳了崔维斯乐团的劝告,他们在听广播:“唱吧,唱吧,唱呀!” “哈尔沃森……” “为了你带来的爱……” 哈利把广播声音调小,哈尔沃森不解地望着他。“雨刷,”哈利说,“现在可以关掉了。” “噢,对。抱歉。” 他们在沉默中开着车,过了德勒巴克市的出口。 “你刚才是怎么跟那个杂货店的人说的?”哈利问。 “你不想知道的。” “可是他五个星期前的星期四曾经把食物送到亚布的农舍?” “对,他是这么说的。” “那时亚布还没到?” “他只说他通常都自己开门进去。” “所以他有钥匙喽?” “哈利,我的借口这么薄弱,能问的事情很有限好吗?” “你的借口是什么?” 哈尔沃森叹气:“郡议会调查员。” “郡议会?” “调查员。” “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拉科伦就在出了高速公路的不远处,慢慢地开个十三公里、再转十四个急转弯就到了。 “过了加油站,在那栋红屋旁右转。”哈尔沃森凭记忆说着,转进一条石子车道。 “很多浴室地垫嘛。”五分钟后,哈尔沃森停好车,指着林间一栋巨大的木质建筑时,哈利咕哝。房子看起来像建得过大的山中农舍,因为某种小误会沦落到了海边。 “这里挺荒凉的,对吧?”哈尔沃森说,看着邻近的农舍,“只有海鸥,一大堆海鸥。说不定附近还有垃圾场。” “嗯,”哈利看了看表,“不管怎样,我们把车子停远一点好了。” 马路尽头是个回转区,哈尔沃森熄掉引擎,哈利打开车门,跨了出去。他伸展背部,听着海鸥的鸣叫和遥远的海浪拍打岩石的声响。 “啊,”哈尔沃森说着深深吸一口气,“这里跟奥斯陆的空气很不一样。” “那还用说。”哈利说着在口袋里掏着香烟,“你来拿金属盒好吗?” 从小径往农舍走的路上,哈利注意到篱笆上有只黄白相间的大海鸥。他们经过时,海鸥的头缓缓随着他们转动。整段路上,哈利都觉得后背被鸟儿闪亮的眼睛盯着。 “这可不容易。”他们细看过大门上那把坚固的锁,哈尔沃森立刻宣布。他把帽子挂在沉重橡木门上方的一盏熟铁灯上。 “嗯。你只有想办法挤进去了。”哈利点燃香烟,“我趁机去查看一下。” “为什么你抽的烟忽然变多了?”哈尔沃森边问边打开盒子。 哈利站了一会儿,目光飘向森林:“好让你哪天有机会在骑动感单车的时候打败我。” 黑漆漆的木材,密封的窗,这座农舍的一切都显得稳固且牢不可破。哈利考虑着能不能从那座宏伟的石砌烟囱爬进去,但又否决了这个点子。他走上那条小径,最近下的雨把路面弄成一片泥泞,但他不难想象夏天的时候,小孩子会光着小脚,从被太阳烘热的小径上,绕过那堆被海浪拍圆了的岩石,往海滩跑去。他停步,闭上眼睛,直到那些声音又出现。昆虫的嗡嗡声、草丛在风中摇摆的唰唰声、遥远的收音机和随风一阵阵传来的歌声,还有海滩上小孩兴奋的尖叫。当时十岁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里买牛奶和面包。小石子刺进他脚掌,但他咬牙硬撑着,因为那年夏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脚底练厚一点,才能跟奥伊斯坦一起光着脚跑回家。往回走的路上,沉重的购物袋似乎让他在石子路上陷得更深了;那感觉就像是走在烧热的煤炭上。他把注意力放在前面一点点的东西上:一块大石头或一片树叶,告诉自己只要走到那里就好,其实没多远。等他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回到家,牛奶已经发臭,妈妈也很生气。哈利睁开眼。灰云迅速飘过天空。 他在小径旁的枯草间发现车轮轨迹,那深陷、粗糙的印痕表示那是有着越野轮胎的重型车辆,比如路虎之类的。考虑到最近几星期下了那么多雨,这些轨迹不会是太久以前的,顶多才几天。 他四处看了看,心想秋天里的夏日渡假区大概是最荒凉的。走回农舍的路上,哈利对那只海鸥点点头。 哈尔沃森弯着身,手拿电子撬锁器试图打开前门,嘴里不停抱怨着。 “怎么样?” “不妙。”哈尔沃森直起身,擦掉汗水,“这不是普通的锁。要不用铁撬棍,要不就放弃。” “不能用铁撬棍。”哈利抓了抓下巴,“你有没有检查过门垫下面?” 哈尔沃森叹气:“没有,我也不会去检查。”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新世纪了,没人会把钥匙放在门垫下面了。住豪华农舍的人更不会。所以我根本懒得查,除非你愿意打赌一百块。怎么样?” 哈利点头。 “好。”哈尔沃森说着蹲下把盒子收好。 “我是说,跟你赌了。”哈利说。 哈尔沃森抬头:“你开玩笑的吧?” 哈利摇头。 哈尔沃森抓起人造纤维的门垫边缘。“好运快快来。”他低声念着,一把拉开门垫。三只蚂蚁、两只潮虫、一只蜈蚣忽然动了起来,在灰色水泥地上乱窜,但没有钥匙。“哈利啊,有时候你还真够天真。”哈尔沃森说着伸手要钱,“他为什么要留下钥匙?” “因为——”哈利说,注意力已经被门旁的那盏熟铁灯吸引过去,并没看到哈尔沃森伸出的手。“如果放在太阳下,牛奶就会坏。”哈利走向那盏灯,扭开顶部的螺丝。 “什么意思?” “杂货是在亚布抵达前一天送到的对吧?东西非得放进屋里不可。” “所以呢?也许送货员有备用钥匙?” “我想不会。我认为亚布会确保他跟安娜在这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人闯进来。”他扭开灯顶,检查着灯罩内部,“现在我确定了。” 哈尔沃森缩回手,喃喃抱怨着。 “注意那味道。”他们走进客厅,哈利这么说。 “洗衣皂。”哈尔沃森说,“有人把地板都洗过一遍了。” 厚重的家具、乡村式的古董和大大的石头壁炉,加深了复活节假期的气氛。哈利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松木壁架旁。架上都是旧书。哈利的眼光扫过破旧书脊上的书名,仍有这些书从来没被阅读过的感觉。不会是在这里。这些书很可能是跟梅杰斯图恩区的古董书店整批买来的。旧相簿。抽屉。抽屉里有可喜巴雪茄和玻利瓦尔雪茄盒,其中一个抽屉上了锁。 “还说什么不留痕迹。”哈尔沃森说。哈利转身,看到他同事指着横过地板的两行湿漉漉的棕色鞋印。 他们回玄关脱鞋,从厨房找了一条地板抹布,把地板擦干净。之后,哈尔沃森检查客厅,哈利检查卧室和浴室。 在搜索房屋一事上,哈利的知识全都来自警察学校:星期五午后在炙热的教室里,大家只想回家冲个澡再去市区逛街。课堂上没有讲义,只有一位洛克警监。就在这个星期五,洛克警监教了哈利一个让他终身受用的秘诀:“别想你要找的东西,只想你找到的东西。它为什么在那里?应该在那里吗?有什么意义?就像在看书——如果你心里想的是‘东’,找的却是‘西’,你就看不到东西了。” 走进第一间卧室,哈利第一个看到的是一张大双人床和床头柜上方亚布夫妇的照片。照片不大,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照片,而且面向房门。 哈利打开衣柜,陌生人衣服的气味扑面而来。衣柜里没有休闲服装,只有晚礼服、女式上衣和几套西装,外加一双带装饰钉的高尔夫球鞋。 哈利一个一个地打开全部三个衣柜。他当警探的时间,已经长到不再觉得翻弄别人的私人物品有什么不好意思了。 他在床边坐下,打量着那张照片。背景只有海和天,但光线却让哈利觉得照片是在南方气候下拍的。阿恩·亚布的皮肤晒成棕色,脸上仍是那种孩子气的调皮神情,跟哈利在阿克尔港那家餐厅里看到的一样。亚布紧紧搂着妻子的腰,紧得薇格蒂丝的上半身好像靠在他身上一样。 哈利把床罩和被子卷到一旁。如果安娜睡过这张床,他们就一定能找到头发、皮屑、唾液或分泌物。很可能全都能找到。但结果跟他想的一样。他一手摸过浆洗过的床单,把脸贴在枕头上,吸气。才洗过的。妈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包益达牌口香糖、一包未开封的止痛药、一个钥匙圈,上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块印着“AA”缩写的铜片、一张婴儿照片,尿布更换台上的婴儿像幼虫那样蜷起身子,还有一把瑞士军刀。 他正准备拿起那把刀,就听到海鸥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尖叫。他不禁打个冷战,往窗外瞥了一眼。海鸥不见了。他继续翻找,却听到狗儿凶狠的狂吠。 哈尔沃森出现在门口:“有人走小径过来了。” 他的心脏跳得像装了加速器。 “我去拿鞋。”哈利说,“你把盒子和所有工具都拿到这里。” “可是……” “人进来的时候,我们跳窗出去。快!” 屋外的犬吠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凶。哈利快步走过客厅来到走廊,哈尔沃森跪在书架前方,正把粉末、刷子和胶带放进盒子。狗叫声更近了,哈利都能听出两声吠叫之间发自喉咙深处的低吼。门外有脚步声。门没锁,但现在想要补救已经迟了,他可能会被逮个正着!他吸了口气,站在原地不动。也许哈尔沃森可以逃脱。这样一来,他就不必为哈尔沃森被免职感到良心不安。 “格雷戈尔!”一个男人的喊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回来!” 狗吠声变远,他听到外面那男人走下门垫。 “格雷戈尔!不要追鹿!” 哈利往前走上两步,悄悄锁上门,然后他拿起两双鞋,在门外传来钥匙当啷声时,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他关上身后的卧室门,听到大门打开了。 哈尔沃森坐在窗下的地上,瞪大眼睛盯着哈利。 “怎么了?”哈利悄声说。 “我正准备爬到窗外,那只疯狗就来了。”哈尔沃森悄声说,“是一只大型的罗威纳。” 哈利盯着窗外,看到下方张合的狗嘴。狗的两只前爪抵着屋子外墙,看到哈利时整个身子跳起,像疯了似的乱吠,口水从嘴角淌下。客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哈利一屁股坐在哈尔沃森身边的地上。 “顶多七十公斤。”他低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拜托。我见过罗威纳攻击驯狗师维克多。” “哦。” “他们训练的时候没把狗管好,扮演坏人的警察后来是在国立医院把手缝回去的。” “我以为他们会戴厚重的护具。” “是戴了。” 他们坐听屋外的狗吠。客厅的脚步声停了。 “要不要进去打招呼?”哈尔沃森低声问,“过不了多久他就要……” “嘘。” 他们听到更多脚步声。接近卧室。哈尔沃森紧闭双眼,好像要挡住难堪。再度张开眼睛时,他看到哈利在嘴前竖起食指。 然后他们听到卧室窗外传来声音:“格雷戈尔!快点!我们回家!” 几声吠叫过后,忽然又静了下来。哈利只听见短暂、迅速的呼吸,却分不出那是自己的还是哈尔沃森的。 “那些罗威纳犬真是听话。”哈尔沃森低声说。 他们等到马路上响起汽车发动声才敢行动。两人冲进客厅,哈利瞥见一辆海军蓝的吉普车走远。哈尔沃森倒进沙发,向后靠。 “我的天。”他咕哝着,“刚才我都开始想象我被免职、灰头土脸地回丝蒂恩谢尔市去了。他到底来干什么?才不到两分钟。”他又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想他会回来吗?也许他们只是去买点东西?” 哈利摇头:“他们回家了。那样的人不会对自己的狗撒谎。” “确定?” “对,当然确定。有一天他会喊:‘格雷戈尔,过来。我们要去兽医那边让你安乐死。’”哈利打量着房间,然后走到壁架旁,手指摸过面前几本书的书背,从架子上方看到下方。 哈尔沃森表情严肃地点头,盯着空白处:“然后格雷戈尔就会摇着尾巴过来。狗真是奇怪的动物。” 哈利停下手上的动作,露出笑容:“哈尔沃森,你不后悔?” “嗯,这件事不会比其他的事情更让我后悔。” “你说话愈来愈像我了。” “就是你好吗,是引用上次我们买浓缩咖啡机时你说过的话。你在找什么?” “不知道。”哈利说,一面拉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册子,把它打开,“看哪,一本相簿。有意思。” “是吗?我又搞不懂你了。” 哈利一手指着他背后,一手继续翻页。哈尔沃森站起来,看到了,也明白了。湿湿的靴子印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哈利站着的架子前。 哈利把相簿放回去,取出另一本开始翻。 “好。”一会儿之后,他把脸凑近相簿,“找到了。” “什么东西?” 哈利把相簿放在哈尔沃森面前的桌上,指着黑色页面上六张照片的其中一张。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正在海滩上对他们微笑。 “跟我在安娜鞋子里找到的那张照片一样。”哈利说,“闻闻看。” “不需要。我从这里就能闻到胶水味。” “对。他刚才把照片贴了回去。如果你把照片拉开一点点,就会看出胶水还没全干。你闻闻照片。” “好。”哈尔沃森把鼻子凑上那四张笑脸,“闻起来……有化学品味道。” “哪种化学品?” “刚洗好的照片都有一种味道。” “又说对了。我们从这点得到什么结论呢?” “这个嘛,嗯……他喜欢贴照片。” 哈利看了看表。如果亚布开车直接回家,一小时之内就会到。 “我回车上再解释。”他说,“我们找到需要的证据了。” 他们开上E6号公路时,雨又开始下。对向来车的车灯反射在潮湿的柏油路上。 “现在我们知道安娜鞋子里的照片是哪里来的。”哈利说,“如果叫我猜,我会说安娜上一次到农舍来的时候,趁机从相簿里拿了一张照片。” “但她准备拿照片去干吗?” “谁知道。或许这样她才知道卡在她和亚布之间的是谁。让她更了解状况,拿到可以扎针的东西。” “你把照片给他看的时候,他知道照片是哪里来的吗?” “当然。吉普车的轮胎印就跟之前的一样,表示他几天前才来过,很可能就是昨天。” “来洗地板,擦掉全部指纹?” “还有检查已经让他起疑的事,也就是相簿里少了一张照片。所以他回家,找到底片,拿去冲洗店。” “也许是那种一小时就能冲好照片的店。然后他今天回到农舍,把照片贴回旧的那张所在的位置。” “嗯。” 前面的大卡车后轮带起一片油腻的污水,泼在他们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全速刷个不停。 “亚布花了大把力气掩盖这场出轨。”哈尔沃森说,“但你觉得他杀了安娜·贝斯森吗?” 哈利凝视着卡车后门上的广告语“Amoroma:永属于你”。“为什么不会?” “他给我的感觉并不像谋杀犯,而是有教养的正派人士,可靠而完美无瑕的父亲,还有一家白手起家的公司。” “他不忠诚。” “谁忠诚呢?” “对,谁忠诚。”哈利慢慢地重复,忽然不耐烦起来,“我们要一直待在这辆卡车后面,一路被污水喷到奥斯陆吗?” 哈尔沃森看了看后视镜,并进左边车道:“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们去问问,怎么样?”哈利说。 “什么意思?开去他家问?说我们通过非法途径找到了证据,然后被踢出警队吗?” “你不必去,我自己来就好。” “你以为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我们没持搜查证就进他农舍,等事情败露,全国没有一位法官会审理这个案子。” “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抱歉,哈利,我快要受不了这些谜语了。” “因为我们没有能拿上法庭的东西,只得用更强硬的手段去找。” “不能叫他进局里问讯,给他一把好椅子,倒浓缩咖啡,然后按下录音键吗?” “不。在已知的事无法证明他说谎以前,没必要录下一堆谎言。我们需要的是盟友,一个能代表我们、让他露馅的人。” “谁?” “薇格蒂丝·亚布。” “啊哈。这要怎么做?” “如果阿恩·亚布曾经出轨,薇格蒂丝就很可能想知道更多细节,她也很可能握有我们需要的信息。而我们知道几件能让她挖掘出更多消息的事。” 哈尔沃森调了调镜子,免得被紧跟着的卡车车头灯照得眼花,“哈利,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不确定。你知道什么是回文吗?” “不知道。” “从前往后和从后往前都能阅读的文字。看看镜子里的那辆卡车,Amoroma,不管你顺着念、倒着念都是同一个词。” 哈尔沃森正想说点什么,又改变主意,只沮丧地甩甩头。 “送我去施罗德酒吧。”哈利说。 沉闷的空气中有汗水、香烟和被雨淋湿的衣服味,好几张桌子都喊着要啤酒。 贝雅特坐在奥内坐过的那张桌旁,就像牛棚里的一匹小马那么不起眼。 “你等了很久吗?”哈利问。 “没有。一点也不久。”她说谎。 她面前是一大杯啤酒,碰都没碰过,气泡都已经没了。她顺着他的目光,认真地拿起杯子。 “这里不是非得喝酒不可。”哈利说着目光跟玛雅接触,“只是给人这种感觉而已。” “其实这酒不难喝。”贝雅特啜了一小口,“我爸爸说过,他不信任不喝啤酒的人。” 咖啡壶和杯子送到了哈利面前。贝雅特的脸红到了发根。 “我以前会喝啤酒。”哈利说,“我得戒掉。” 贝雅特研究起桌布。 “酒是我唯一要戒的。”哈利说,“我抽烟、撒谎又爱记仇。”他举杯致敬,“隆恩,你受过什么苦?除了是录像带狂人,还记得每张见过的脸以外。” “其实也不多。”她举杯,“除了萨得斯达抽搐症。” “很严重吗?” “挺严重的。事实上,它的正式名称是亨廷登舞蹈症,会遗传,常见于萨得斯达村民中。” “为什么是那里?” “那是……狭窄的山谷,周围都是高耸的山丘,附近没别的城镇。” “知道。” “我爸爸妈妈都是萨得斯达村人,一开始我妈妈不想嫁给我爸爸,因为她以为我姑姑就有萨得斯达抽搐症。我姑姑会忽然伸长手臂,所以别人都会跟她保持距离。” “你也得了?” 贝雅特微笑:“以前小时候,我爸爸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妈妈,因为我跟他拿手指虎来玩,我打他的动作又快又有力,他以为我一定有萨得斯达抽搐症。我只觉得很好笑,真希望……我真的得了抽搐症。但有一天我妈妈说,得亨廷登舞蹈症可能会死。”她把玩起杯子,“那年夏天我就明白死亡是什么了。” 哈利对隔壁桌一位老水手点点头,水手并没回礼。他清了清喉咙:“记仇呢?你也爱记仇吗?” 她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哈利耸肩:“你看看周围。人性中不可能没有记恨。报仇和惩罚。在学校被欺负的弱小子就以这个为动力,长大后成为百万富翁;所以劫匪才觉得是社会亏待了自己。再看看我们,社会热辣辣的报复伪装成冰冷、理智的惩罚,这不就是我们的职业吗。” “非这样不可。”她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惩罚,社会无法运作。” “对,当然,可是社会并不只有惩罚。宣泄、复仇、净化。亚里士多德就写过,由悲剧唤起的恐惧和同情洗涤人类的灵魂。我们竟然是透过复仇的悲剧来满足灵魂最深处的愿望,这个想法很可怕吧。” “我看过的哲学书不多。”她举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 哈利低下头。“我也没有。我只是想让你佩服。查出那人是谁了吗?” “先说几个坏消息。”她说,“重建面罩后的人脸失败了,只得到鼻子和头部轮廓。” “好消息呢?” “在格兰斯莱达街被当成人质的女人说,她可以认出劫匪的声音。她说那声音特别尖,几乎让她以为是女人的。” “嗯。还有吗?” “有,我跟焦点健身中心的员工谈过,也做了一点调查。特隆德·格瑞特是两点半到,四点左右离开的。”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他抵达时,刷卡付了壁球场的费用。那笔钱的登记时间是两点三十四分。你还记得那把被偷的壁球拍吗?他当然也告诉健身房员工了,星期五值班的人记下了特隆德在那里的时间,他是四点零二分离开的。” “这就是好消息吗?” “不,我现在正要说。你记得特隆德经过健身室时看到的那个穿工作服的人吗?” “衣服背后写有‘警察’字样的?” “我一直在看录像带。看起来,屠夫的连身工作服的前后都贴了魔术贴纸。” “这说明什么?” “如果屠夫就是特隆德看到的人,他走出摄像机范围时,可以把字样用魔术贴纸贴在工作服上。” “嗯。”哈利咕噜咕噜地喝咖啡。 “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没人报案,说在那附近看到身穿全黑工作服的人。抢劫案发生后,到处都是黑衣刑警。” “焦点健身中心的人怎么说?”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值班的那个女人的确记得见过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她以为那人是警察。那人跑着经过,所以她认定他订了一间壁球室之类的。” “所以他们没记下名字?” “没有。” “这不算是多了不……” “没错,但我还没说到最棒的呢。她记得那人的原因,是她以为他来自什么特殊单位,因为他身上其他的配件都像电影《肮脏哈利》的主角。他……”她顿了顿,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哈利说,“继续说。” 贝雅特移动杯子,哈利觉得好像看到她小嘴上有一丝胜利的笑。 “他戴着一个半卷起的头罩,一副遮住他半张脸的大墨镜。她说那人带了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色旅行袋。” 哈利被咖啡呛了一下。 多弗列街上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电线上吊着一双用鞋带互绑的鞋。电线上的灯尽了最大努力把石子路照亮,但阴暗的秋夜仿佛把镇上的光全都吸收了。哈利并不担心这一点,就算周围一片漆黑,他也熟知苏菲街到施罗德酒吧的路。他走过好几遍了。 贝雅特有张名单,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穿工作服的男人在场时,跟焦点健身中心预约了壁球室或有氧舞蹈课程,她准备明天起一个个打电话去问。如果她没找到那个人,还是可能有人在他更衣时与他共处一室,可以说说他的长相。 哈利走在电线吊着的鞋子下方。那鞋子在那儿挂了好多年,早已跟他达成协议,绝不去查鞋子到底是怎么挂上去的。 哈利来到大楼入口时,阿里正在刷楼梯。“你一定很讨厌挪威的秋天。”哈利说着擦了擦脚,“只有又脏又混浊的水。” “在我的家乡巴基斯坦,因为污染的关系,能见度只有五十米。”阿里微笑,“全年都这样。” 哈利听见遥远却熟悉的声音。事情总是这样:你会听到电话开始响,但总是来不及去接。他看了看表。十点。蕾切尔说过她会在九点打来。 “那间地下室……”阿里开口,但哈利已经全速冲上楼了,还在每隔四阶台阶的楼梯上,留下马丁靴的鞋印。 他刚打开房门,电话声就停了。 他踢掉靴子,双手捂着脸,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饭店的号码写在镜子上的黄色即时贴上,他拿起纸条,从镜中看到S2MN寄来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他把信打印了出来,钉在墙上。这是老习惯。犯罪特警队的人总用照片、信件和其他线索来装饰墙壁,那些都可能帮助他们看出关联或激发潜意识。哈利看不出镜中映着的文字,但他不看也知道内容: 要不要玩个游戏?想象一下:你跟一个女人去吃晚餐,第二天她却死了。你该怎么办? S2MN 他改变心意,走进客厅,扭开电视,一屁股坐进高背沙发椅。然后他又猛地跳起身,到走廊拨电话。 蕾切尔听起来很担忧。 “在施罗德酒吧。”哈利说,“我刚刚到家。” “我打了十次了。” “有重要的事吗?” “哈利,我觉得害怕。” “嗯,非常害怕吗?” 哈利站在客厅门口,用肩膀和耳朵夹住话筒,同时用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 “没那么严重。”她说,“只是有一点。” “有一点怕没关系,只会让你更坚强。” “但要是我怕得要命呢?” “你知道我立刻就能赶过去。只要你开口。” “哈利,我已经说你不能来了。” “因此现在我允许你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哈利看着电视上那个戴着缠头巾、身穿迷彩制服的男人。他的脸怪异得眼熟,跟某个人很像。 “我的世界正在崩塌。”她说,“我只想知道有人陪我。” “有人陪你。” “可是你听起来好远。” 哈利转离电视,靠着门框。“对不起,但我在这里,而且我想你,哪怕我听起来好远也一样。” 她开始哭。“对不起,哈利。你一定觉得我很爱哭诉。我当然知道你会陪我。”她轻声说,“我知道可以依赖你。”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头痛来得缓慢而坚定,就像一个铁箍缓缓在他前额缩紧。他们通完电话以后,他几乎感觉不到太阳穴的脉搏跳动了。 他关掉电视,放了电台司令乐队的唱片,但他无法忍受汤姆·约克的嗓音。于是他走进浴室,洗了把脸,又进了厨房,盯着冰箱里面,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最后,他实在没办法拖下去了。他走进卧室,开机,冰冷的蓝光照着房间,伸手就能跟全世界取得联系。这也提醒了他,他有一封信。哈利觉得自己喉咙一阵干渴,像一群想获得自由的猎犬把铁链扯得哐当作响。他点下邮件的图标。 我真该检查她的鞋子的。那张照片一定放在床头柜上,她趁我装子弹的时候拿的。不管了,这样会让游戏更刺激……一点点吧。 S2MN P.S.她害怕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哈利把手伸进口袋深处,取出一个钥匙圈。上面那块铜牌写着“AA”两个字母。 20 降落 那些人凝视着枪管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呢?有时候我真好奇他们到底有没有在想。就拿今天我抓到的那女人来说吧。“别杀我。”她说。她真以为这样哀求会让情况有任何改变吗?她的胸牌上写着“挪威银行”和“凯瑟琳·舍耶恩”,但我问她为什么取这种名字的时候,她却用一张蠢牛脸对着我,又说了一遍“别杀我”。我差点失控,对她哞地一叫,朝她头部正中开枪。 前面的车流动也不动。椅子贴背的地方全是汗,又冷又湿。收音机播着NRK二十四小时新闻台,消息还没传出去。我看了看表。通常我能在半小时内安全抵达小木屋的。前面那辆车有三元催化器,我关掉风扇。午后交通高峰开始了,但这速度比平常还要慢。前面是不是出了车祸?还是警察设下了路障?不可能。装钱的袋子放在后座的一件夹克下面,旁边是那支装上子弹的AG-3步枪。前面那辆车发动了,松开离合器,前进了两米,然后又动弹不得了。我在想,见到他们的时候,我该觉得无聊、紧张还是恼怒更好。两个警察沿着车队中间的白线走着,其中一个是穿着制服的女警,另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了件灰色外套。他们警惕地看着左右两边的车,其中一个停步,跟一个显然没系安全带的驾驶员说了几句话,笑了笑。也许只是普通临检。他们愈来愈近了。 带着鼻音的NRK二十四小时新闻台,用英语说地面温度超过四十度,请大家注意不要中暑。我立刻开始流汗,虽然明知外面灰暗又寒冷。他们站在我的车子前面。是那个警察,哈利·霍勒。女的那个长得像丝蒂恩。他们走过我旁边时,女的看了我一眼。我欣慰地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大笑的时候,车窗外有人敲了敲。我缓缓转过头,速度很慢很慢。她微笑着,我发现车窗已经摇下来了。真怪。她说了一句话,但声音被前面汽车的引擎声淹没了。 “什么?”我问,又睁开眼睛。 “请您调直椅背好吗?” “椅背?”我一头雾水地问。 “先生,我们马上要降落了。”她又微笑,然后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回想起一切。抢劫、脱逃,准备在小木屋里的公文包和里面的机票。王子传来的短信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在加勒穆恩机场办理登机手续,亮出护照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紧张。起飞。一切已照计划进行。 我看着窗外。我肯定还没完全脱离梦境,有一阵子我好像飞在星星上方,然后才发觉那是城里的灯光。我开始想着事先租好的车。我该在这座热烘烘、臭乎乎的大城市里找间旅馆过夜,明天再往南开吗?不,明天我也一样累,因为有时差。最好尽快到那边。我要去的地方比传说中更好,甚至还有几个挪威人可以让我跟他们聊聊天。起床就看到阳光、海洋和更美好的生活。这就是计划,至少,是我的计划。 我拿着饮料,那是趁空乘人员要收我的餐桌前抢救下来的。那我为什么不信任这个计划呢? 引擎的嗡嗡声增强又减弱。感觉得出是在下降。我闭上眼,凭直觉吸了口气,接下来会怎样我很清楚。她。她身上那件套装就跟我们俩初次相见时一样。天啊,我已经好想她了。但就算她还活着,我的思念也永不满足,这个事实改变不了什么。她的一切都不可能,贞操和热情。看似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头发,却像黄金一样闪亮。泪水从脸颊滚落,她仍露出不屈服的笑。我进入她时,她的眼神充满恨意。我在违背承诺之后,带着漏洞百出的借口去找她时,她错误的爱情宣示和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情况重复了好几次,我躺在她身边时,枕头上却有别人睡过的痕迹。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几百万年前。我紧闭双眼,不想看到以后。我对她发射的子弹。她那宛如黑色玫瑰般缓缓扩张的瞳孔。鲜血在一声疲惫的叹息声中流淌、散开、降落。她脖子断了,头往后仰。现在,我爱的女人死了。就这么简单。但一切还是没道理。这正是美丽之处。那么简单、美丽,到你简直不能与之并存的地步。舱压减低,紧张情绪升高,从内部开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着我的耳膜。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事情以后就是这样。没有人会找到我,没有人能逼我说出秘密,但这计划终会曝光。从内部开始。 21 大富翁 哈利被收音机的闹铃和新闻播报声吵醒。不只“轰炸”更密集,听起来还像二重奏。 他想找起床的理由。 收音机里的声音说,从一九七五年起,挪威男女的平均体重各增加了十三公斤和九公斤。哈利闭上眼,想起奥内说过的一件事。逃避现实不该被冠上负面名声。睡意袭来。那股温暖、甜蜜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躺在床上,卧室门开着,聆听父亲在屋里走动,逐个把灯关上时一样。每关掉一盏灯,他房门外的黑暗就更深一层。 “最近几周在奥斯陆发生几起暴力抢劫案后,银行员工召集武装警卫,把守市区内最易遭抢劫的几家银行。昨天在格兰斯莱达街挪威银行分行的抢劫案,是近来一系列武装抢劫中最新的一起,警方认为被称为屠夫的人有嫌疑。这名屠夫就是开枪射杀……” 哈利把双脚放在冰冷的油毡地上。浴室镜中的那张脸仿佛是毕加索的晚期作品。 贝雅特正在通电话。看到哈利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摇了摇头。哈利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她却招手要他回来。 “总之还是谢谢你帮忙。”她说完放下听筒。 “打扰你了吗?”哈利问,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 “没有,我摇头是说焦点健身中心那边没有结果。他是名单上最后一个。在我们知道的在那时出现在焦点健身中心的男人当中,只有一个依稀记得见过穿工作服的人,但他连有没有在更衣室见到他都不敢肯定。” “嗯。”哈利坐下,看了看四周。她的办公室就跟他意料中一样整洁。除了窗台上那个他说不出名字的熟悉盆景,她这里就跟他办公室一样,没有任何摆设。他看到她书桌上相框的背面,觉得自己猜得出里面是谁。 “你只跟男人谈?”他问。 “我想他要换衣服应该会进男更衣室吧?” “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上街头,没错。昨天在格兰斯莱达街的抢劫案有什么新消息吗?” “要看你所谓的‘新’是什么意思。我会说那更像是模仿。同样的服装和AG-3,一样通过人质说话,从提款机取走现金,全都在一分五十秒以内完成,没有线索。简单说来……” “屠夫。”哈利说。 “这是什么?”贝雅特举起杯子,望着里面。 “卡布奇诺。哈尔沃森对你的问候。” “加牛奶的咖啡?”她皱起鼻子。 “让我猜猜:你爸爸说过,绝对不要信任不喝黑咖啡的人?” 看到贝雅特诧异的表情,他立刻后悔了。“对不起。”他含糊地说,“我不是故意……刚才那样说真蠢。”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贝雅特慌忙发问,一面把玩着咖啡杯的把手,“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哈利倒在座位上,凝视着靴子的靴头:“去监狱。” “什么?” “直接去监狱。”他站起身,“不要把行动权让人,不要领两千克朗。” “你在说什么?” “大富翁游戏。我们只剩下这个了,去监狱碰碰运气。你有没有波特森监狱的电话?” “这样是浪费时间。”贝雅特说。 她小跑着跟在哈利身边,说话声在地下通道的墙上回荡。 “也许。”他说,“跟百分之九十的办案过程一样。” “我看过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报告和访谈记录。他从来不开口,只说过一大篇不着边际的哲理。” 到了通道尽头,哈利按下灰色铁门旁的对讲机按钮。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格言,要寻找遗失在光里的东西什么的?我觉得那是故意在描述人类的愚蠢。对我来说,这实在很合理。” “请把身份证放在镜头前面。”扩音器的声音说。 “要是你准备单独跟他谈,那我来做什么?”贝雅特问,紧跟在哈利后头。 “爱伦跟我讯问嫌犯的时候都会用这法子:我们其中一个负责谈,另一个只管坐着听。如果访谈不顺利,我们就休息。如果刚才发问的是我,现在我就出去,让爱伦开始问些琐碎的小事,如戒烟啦,现在电视上都播哪些烂节目啦,或是她跟男友分手后,才发现房租有多高之类的。等他们聊了一阵子,我就会探头进去说出了一点事,访谈要由她继续。” “有用吗?” “每次都有用。” 他们上楼来到监狱大厅前的屏障。狱方人员在厚厚一层防弹玻璃后方对他们点点头,按下一个钮。“值班守卫马上就出来。”带鼻音的声音说。 那个守卫身材矮胖,肌肉突出,走起路来像侏儒一样摇摇摆摆。他带他们进入囚室区域:一条三层楼高的回廊,长方形的走廊上围绕着一列列淡蓝色的囚室房门,网状的电线堆在地板上。这里看不到任何人,只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关门声打破寂静。 哈利以前来过好几次,但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社会大众认为应该把这些人关进门内,而不顾他们的个人意志。他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想法很不人道,但应该跟公开展示罪有应得有关吧。天平与剑。 守卫的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他打开一扇门,门上写着“访客”一词:“到了。你们要离开的时候就敲个门。” 他们走了进去,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在接下来的寂静中,哈利的注意力被日光灯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和墙上的塑料花吸引,灯和花在褪色的水彩画上投下惨淡的影子。一个男子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椅子放在桌子后方那面黄墙的中央。日光灯每闪一下,他那两道明显的眉毛和落在他挺直鼻梁上的阴影,就形成一个清楚的T字。不过,主要还是他这副表情让哈利想起葬礼那天混合着痛苦和扑克脸的矛盾组合,那张脸让哈利想起另一个人。 哈利打手势要贝雅特坐在门边,他自己拖了把椅子到桌前,坐在洛斯克对面:“谢谢你愿意抽空见我们。” “我这里多的是时间。”洛斯克的声音令人惊讶地清朗、温柔。他的口音像东欧人,把“r”的卷舌音发得很重。 “我明白。我是哈利·霍勒,我同事是……” “贝雅特·隆恩。贝雅特,你跟你父亲很像。” 哈利听到贝雅特倒抽一口气,半转过身去看她。她并没有脸红,反之,苍白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双唇扭曲僵硬,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哈利垂下眼看着桌子,咳了一声,这才头一次注意到他和洛斯克之间原本近乎诡异的平衡,被一件小事破坏了——国际象棋棋盘上的国王和皇后。 “霍勒,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多半会出现在有死人的地方。”哈利说。 “啊哈,葬礼。你是艾弗森手下的警犬。” “不是。” “哦,所以你不喜欢被称为他的手下?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这么糟吗?” “不。”哈利想了想,“我们只是不喜欢对方。据我了解,你也不喜欢他。” 洛斯克微笑了,日光灯闪了闪又亮起:“希望他不会太介意。那套西装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我想最受苦的是他的西装。” “他要我告诉他一件事,所以我就说了一件事。” “说告密者永无翻身之日吗?” “不错,警监。但时间久了,墨迹还是会褪掉。你下国际象棋吗?” 洛斯克没说错哈利的职称,哈利不想做任何表示。他可能是猜的。 “你后来是怎么把传输器藏起来的?”哈利问,“我听说他们把整片区域都翻遍了。” “谁说我藏了?你要黑棋还是白棋?” “他们说你还是挪威多起大型银行抢劫案的幕后主使,还说这里是你的基地,抢来的钱中属于你的那一份会汇入一个外国账户。你坚持要住进波特森的A翼,是不是就因为这里可以见到刑期短的人,他们出去后就能执行你在这里想出的计划?你怎么跟外面的人联络?你也有手机吗?还是电脑?” 洛斯克叹气:“警监,一开始你的表现很不错,现在却开始让我打哈欠了。到底要不要下棋?” “下棋很无聊。”哈利说,“除非有赌注。” “没问题。你想赌什么?” “这个。”哈利取出一个钥匙圈,上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块铜牌。 “这是什么?”洛斯克问。 “没人知道。有时候你得冒冒险,我拿来赌的东西可能有价值。” “为什么?” 哈利靠过去:“因为你信任我。” 洛斯克大笑:“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史皮欧尼。” “贝雅特。”哈利对贝雅特说,目光不离洛斯克,“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他听到身后传来敲门声和大串钥匙的哗啦声。门开了,一声清脆的咔嗒响过后,门锁再度扣上。 “仔细看。”哈利把钥匙放在桌上。 洛斯克的目光不离哈利,问:“AA?” 哈利从棋盘上拿起白棋国王,是手工雕刻的精致棋子。“那是一个有点状况的人的姓名缩写。他很有钱,有太太和小孩,有房子和农舍,还有狗和情人。花园里到处开满了玫瑰。”哈利把棋子倒转过来,“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个有钱人变了。发生一些事之后,他发觉家庭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于是他卖掉公司,甩掉情人,对自己和家人承诺,从现在起只为他们而活。问题是那个情人开始威胁他,要让他们的关系曝光,可能还勒索过他。她不是因为贪心,而是因为穷,也因为她即将完成一件艺术品,满心以为这东西是毕生杰作,因此需要钱做广告。她把对方愈逼愈紧,有天晚上男人决定去看看她。那不是随便某天晚上,而是个特别的夜晚,因为她告诉那男人,当天她的旧情人会来访。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点?也许是想让他嫉妒?也许是想表现出她还有其他男人要?但他并不嫉妒,他很兴奋,因为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哈利看着洛斯克。他交叉双臂,正看着哈利。“他在门外等着。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看到她公寓里的灯熄灭。午夜以前,访客离开了。要是情况真的演变成那样,那个行事冲动的旧情人将没有不在场证据,别人都会认定他整个晚上都跟安娜在一起。就算没有别人,安娜那个满怀戒心的邻居也会听到当天晚上男人打的电话。但打电话的并不是这个男人,他是用钥匙自己开门进去的,悄悄爬上楼,打开她公寓的门锁。” 哈利拿起黑棋的国王,跟白棋国王比较。如果不仔细看,就会误以为这两个棋子一模一样。 “枪支没有登记。可能是安娜的,也可能是男人的。我不知道在公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世界上大概永远没人会知道,因为她已经死了。就警方的观点来看,这件案子已经结束了:自杀。” “我?警方的观点?”洛斯克摸着山羊胡子,“怎么不说我们和我们的观点?难道你现在是独自调查?” “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叫你同事出去,好让我以为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这把戏我可以理解,但是……”他合起双掌,“不过那样也有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些事吗?” 哈利摇摇头。 “你的目的是什么?钱?” “不。” “警监,换作我是你,我可不会回答得这么快。我还没机会表示,这些情报对我有没有价值。只要你能证明你说的话不假,我们谈的可能是一个大买卖。至于有罪的一方应受的惩罚嘛……这么说吧:惩罚可以通过私人途径解决,不受官方影响。” “那不是问题。”哈利说,希望洛斯克没注意到他前额的汗珠,“问题是你的情报对我有多少价值。” “你有什么建议,史皮欧尼?” “我建议,”哈利说着用一手拿起两枚国王,“我们交换。你告诉我屠夫是谁,我就去找害死安娜的那人。” 洛斯克嘿嘿笑着:“够了,你可以走了,史皮欧尼。” “洛斯克,你考虑一下。” “没那个必要。我信任追求金钱的人,不信任斗士。” 他们打量着对方。日光灯吱吱作响。哈利点头,把棋子放回去,站起身,走到门口敲了敲。“你一定挺喜欢她的。”他背对着洛斯克说,“她在索根福里街上的公寓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我很清楚安娜有多穷。” “哦?” “既然那是你的公寓,我已经请住户委员会把钥匙寄给你了。今天就会有送货员过来。我建议你把钥匙跟我给你的那把比对一下。” “为什么?” “安娜的公寓有三把钥匙。安娜有一把,电工有一把,我在刚才提的那男人农舍里找到这一把,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是第三把也是最后一把钥匙,如果安娜是被谋杀的,这也是唯一可能用到的钥匙。” 他们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增加我的可信度。”哈利说,“但我只是想洗清自己的嫌疑而已。” 22 美国 口渴的人在哪里都能喝。就拿特雷塞街的马立克餐厅来说吧,这是一家汉堡酒吧店,即便跟到处是缺点的施罗德酒吧相比,这里都称不上是一家像样的有照酒吧。这里的确提供汉堡,据说这还是竞争的结果。心地善良的人可能会说,里面稍带印度风格的装潢配上挪威皇室照片的确有种过气的魅力。然而这里终究是快餐店,愿意花钱喝好酒的人,绝对不会喝这里的啤酒。 反正哈利向来不是那种人。 他已经好久没来马立克餐厅了,但打量了一圈后,他可以肯定这里完全没变。奥伊斯坦跟他的男性(以及一位女性)酒友坐在吸烟区的桌旁,背景音乐是过时的流行曲、欧洲体育台和肥油在锅里煎的吱吱声。这群人正兴高采烈地谈着乐透、近来发生的三起谋杀案,顺便说说那位还没到的朋友有什么道德缺陷。 “哎呀,哈喽,哈利!”奥伊斯坦粗哑的声音盖过这堆噪音污染。他把油腻腻的长发往后拨,在裤腰上擦了擦手,朝哈利伸出手来。 “各位,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警察,就是他对澳大利亚的那个人开枪的。 一枪正中脑袋瓜,对不对?” “干得好。”另一个人说。哈利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弯着腰,长发像帘子一样披在啤酒前。“消灭恶人。” 哈利指着一张空桌,奥伊斯坦点点头,捻灭手里的烟,把一包Petteroes香烟放进牛仔衬衫口袋,很仔细地端起一杯刚倒满的生啤酒走到桌旁,就怕洒出来。 “好久不见。”奥伊斯坦说着卷起一支烟,“对了,跟其他人一样,后来都没再见面。大家全都搬了家,又是结婚,又是生小孩的。”奥伊斯坦大笑,那是沉重、苦涩的笑,“大家都安定下来了,每个人都一样。谁会想得到呢?” “嗯。” “有没有回过奥普索?你爸还住在他那栋房子里,对吧?” “对,我不常过去。我们偶尔会通电话。” “你妹妹呢?她好一点没?” 哈利微笑:“唐氏症病人不会变好,奥伊斯坦。不过她过得还不错,在松格区有了自己的公寓,还有了伴儿。” “老天,那已经比我强多了。” “车开得怎样了?” “还好,我刚换了家出租车公司。上一家公司觉得我很臭,那些笨蛋。” “还是不想回到IT行业吗?” “你疯啦!”奥伊斯坦发出低沉的笑声,舌尖舔过卷烟纸,“年薪一百万和安静的办公室,我当然愿意,但是哈利,我已经错失机会了。IT行业像我这种摇滚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我之前跟挪威银行数据安全部的人谈过,他说通常仍公认你为解码先驱。” “哈利,先驱就代表已经过时了。没人有空搭理一个与最新发展脱节十年的落伍黑客。这你懂吧?而且还要应付一堆麻烦事。” “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奥伊斯坦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的个性,一日嬉皮,终生嬉皮。我需要面包,所以破解了一个不该破解的密码。”他点燃卷好的烟,看了看桌上却没找到烟灰缸,“你呢?再也不碰酒瓶了?” “尝试中。”哈利伸手从隔壁桌拿来一个烟灰缸,“我有女朋友了。” 他把蕾切尔、奥列格和莫斯科的官司告诉奥伊斯坦,还谈起了生活。没花多久时间。 奥伊斯坦说起他们那伙同在奥普索长大的朋友,说起席格跟一个在奥伊斯坦看来是高攀了的女人搬往了赫尔斯都华镇,说克里斯蒂安在明纳逊北部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现在得坐轮椅,“医生给了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哈利问。 “再嘿咻的机会。”奥伊斯坦说完,把酒杯喝干。 托尔还是老师,但他已经跟希洁分手了。 “他的机会就不怎么样了。”奥伊斯坦说,“胖了三十公斤。所以她才要分手。真的哦!特基尔德有次在镇上遇到她,她就说,她受不了托尔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他放下酒杯,“但我猜这些都不是你找我的理由吧?” “没错,我需要帮忙。我在办一个案子。” “抓坏人吗?你就想到我?上帝!”奥伊斯坦的大笑转成一阵猛咳。 “我自己被牵扯进这个案子了。”哈利说,“要把整件事说清楚有点困难,但我想追查寄电子邮件给我的人。我想他是用国外某处的匿名客户端当服务器的。” 奥伊斯坦沉思着点头,“所以你有麻烦了?” “有可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是酒鬼出租车司机,不了解信息科技业的近况;认识我的人都会跟你说,只要跟工作有关的事,找我都靠不住。简单说来,你来找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是老朋友,你要的是忠诚,要我守口如瓶,对不对?”他拿起刚斟满的啤酒,大大喝了一口。“哈利,我或许喜欢怪味啤酒,但我可不笨。”他大口吸着烟,“所以……什么时候开始?” 夜晚降临了斯勒姆达尔区。门打开,一男一女出现在台阶上。他们在笑谈声中离开了屋主的家,走上车道。碎石子被擦亮的黑鞋踩得咯吱响,他们低声聊着刚才的餐点、男女主人和其他客人。正因如此,他们走出通往比约卡特路的小路时,没注意到停在路上稍远处的一辆出租车。 哈利捻灭了香烟,调高车上收音机的音量,听着埃尔维斯·可斯提洛在《警探监视中》节目里高谈阔论。那是P4频道,他早已发现,自己喜欢的音乐在有些年头之后,会转到比较冷门的广播频道。当然,他对这可能代表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了:他老了。昨天他们在克里夫·理查德之后,播放了尼克·凯夫。 一个假惺惺的磁性嗓音介绍着《在天堂的一天》,哈利关掉广播。他摇下车窗,听着从亚布屋里传来有节奏的沉闷低音,这是唯一干扰这片寂静的声音。一场成人派对。商务往来对象、邻居和大学校友。不全是唱唱跳跳,也不太喧闹,而是琴汤尼、阿巴合唱团和滚石乐团。这群人还不到四十岁,受过高等教育。换句话说,回保姆那边的时间不能太晚。哈利看着手表,想起他跟奥伊斯坦一起打开电脑时,里面的那封新邮件: 好无聊。你是害怕还是愚蠢? S2MN 他把电脑交给奥伊斯坦,向他借了出租车。他开着这辆七十年代的奔驰老爷车驶进住宅区,遇上路面的减速带时,车身抖得像个旧弹簧床垫,但这辆车仍是爱车人的梦想。看到穿着正式服装的客人离开亚布家,他就决定等,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反正他也要花点时间好好想清楚,免得干出蠢事。哈利也想冷静、理性一点,但这句“好无聊”却横加阻拦。 “现在你把事情想清楚,”哈利低声对着后视镜中的自己说,“就可以做点蠢事了。” 薇格蒂丝打开了门。她演出了只有女魔术师才能精通、男人绝对无法深入了解的把戏——她变漂亮了。哈利唯一看出来的改变就是她穿了一件土耳其蓝的晚礼服,跟她大大的蓝眼睛相呼应。这双蓝眼睛忽然间因为惊讶而睁大了。 “亚布太太,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我想跟你丈夫谈谈。” “我们正在开派对,不能等到明天吗?”她露出恳求的微笑,哈利看得出她有多想把门重重关上。 “真对不起。”他说,“但之前你丈夫说他不认识安娜·贝斯森,那不是实话。我想你也没说实话。”哈利用正式的口吻说,不知道是因为那件晚礼服,还是因为这场对质。薇格蒂丝的嘴张成一个无声的〇形。 “我有一位证人曾看到他们在一起。”哈利说,“我也知道那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她眨了两下眼。 “为什么……”她结巴起来,“为什么?” “亚布太太,因为他们是情人。”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哪来的权利这么做?” 哈利开口准备回答,说他以为她有权知道,而且事情终会败露的,等等,但他却没开口,只站定了望着她。她很清楚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而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咽了口口水。 “亲爱的,有权利做什么?” 哈利看到阿恩·亚布走下楼梯。他的前额闪着汗珠,领结松松地垂在衬衫前面。哈利听见楼上客厅传来大卫·鲍伊硬要坚持“这里不是美国”的乐声。 “嘘,阿恩,你会把孩子吵醒的。”薇格蒂丝说,恳求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哈利。 “就算有人扔下核弹,他们都不会醒来。”她丈夫含糊地说。 “我想这位霍勒先生已经扔出核弹了。”她轻声说,“看起来,他是想造成最严重的伤害。” 哈利凝视着她的眼睛。 “哦?”阿恩面露微笑,伸臂揽住妻子的肩头,“我可以加入吗?”这个笑容意味深长,同时又很开朗,几乎给人无辜的感觉,像未经准许就开父亲车子出门的男孩所流露的肆无忌惮的喜悦。 “很抱歉,”哈利说,“游戏结束了。我们已经找到需要的证据,现在信息科技专家正在追踪你用来寄发电子邮件的地址。” “他在说什么呀?”阿恩大笑,“证据?电子邮件?” 哈利打量他:“安娜鞋子里的那张照片。照片是你跟她在几星期前去拉科伦的农舍时,她从一本相簿里拿的。” “几星期?”薇格蒂丝边问边看着丈夫。 “我把照片给他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哈利说,“他昨天去了拉科伦,把加洗出来的照片放了回去。” 亚布皱起眉,但仍然笑着:“警官,你喝酒了吗?” “你不该告诉她死期到了。”哈利继续说,很清楚自己就快失控了,“至少你事后也该好好看看她吧。她把照片偷偷塞进了鞋子里。就是这件事出卖了你,亚布。” 哈利听到亚布太太深深吸了口气。 “随便哪里的一只鞋……”亚布说,一手仍抚摸着妻子的颈部,“你知道挪威商人为什么没办法在国外做生意吗?他们忘了鞋子。身上的普拉达西装要价一万五千克朗,他们穿的鞋却是在挪威买的。外国人觉得那样很可疑。”亚布指了指下面,“你看,手工缝制的意大利鞋。一千八百克朗。要是你买的是自信,这个价格很实惠。”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急着让我知道你等在外面。”哈利说,“因为嫉妒吗?” 亚布摇头大笑,他的笑声让妻子挣脱他的怀抱。 “你以为我是她的新欢?”哈利追问,“因为你以为,要是案子里扯上我的名字,我会不敢行动,所以你可以跟我玩玩、折磨我、让我发疯。是这样吗?” “阿恩,快点!克里斯蒂安要发言了!”一个手拿酒杯和雪茄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楼梯顶端。 “你们先开始吧。”亚布说,“先让我把这位绅士送走。” 那人皱起眉:“有麻烦吗?” “完全没有。”薇格蒂丝急忙说,“托马斯,你回那边吧。” 男人耸耸肩,走开了。 “另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是尽管我已经拿照片跟你对质过,你竟然还自大地继续发邮件给我。”哈利说。 “警官,抱歉我得一再重复我的话。”亚布口齿不清地说,“但你一直在说的这个……电子邮件到底是什么?” “好。很多人认为,只要不用真实姓名登录服务器,就可以发出匿名信。他们都错了。我的黑客朋友刚才把全部情况都跟我说了,说得详细清楚。你还是会在网络上留下电子轨迹,别人可以通过这个轨迹追查出寄信的来源。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绝对会查出来,问题只是该从哪里去找而已。”哈利从内袋中取出一包烟。 “我宁可你没有……”薇格蒂丝开口,但没把话说完。 “亚布先生,请告诉我。”哈利说着点燃香烟,“上星期二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你在哪里?” 阿恩和薇格蒂丝互看了一眼。 “你要在这里或在警局回答都可以。”哈利说。 “他在家。”薇格蒂丝说。 “我刚才说过了。”哈利从鼻孔喷出一缕烟。他知道这样唬人很牵强,但要是不装得像一回事,就一定会失败,而且现在也没办法收回了,“我们可以在这里或去警局。要不要我告诉你的客人派对结束了?” 薇格蒂丝咬紧下唇。“但我不是已经说他在……”她开口。她已经不漂亮了。 “薇格蒂丝,没关系。”亚布说着拍了拍她的肩,“去照顾客人好了,我送霍勒先生出去。” 虽然高处的风肯定很大,但哈利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感觉到。一片片云飘过天空,偶尔遮住月亮。他们慢慢走着。 “为什么是这里?”亚布问。 “是你要求的。” 亚布点头,“或许是吧。但为什么要这样让她知道?” 哈利耸肩:“不然你要她怎么知道?” 音乐停了,一阵怪异的爆笑声从屋里传来。克里斯蒂安开始了。 “可以借一根烟吗?”亚布问,“反正我放弃戒烟了。” 哈利把烟盒递给他。 “谢谢。”亚布把香烟叼在唇间,凑近去借哈利的火,“你想得到什么?钱?”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问?”哈利咕哝着。 “你单独行动,没有逮捕令,还想用抓我去警局的理由吓唬我。如果你去过拉科伦的农舍,你惹上的麻烦至少跟我一样大。” 哈利摇摇头。 “不要钱?”亚布拉开身子。天上有几颗闪烁的星星。“那这是私事了?你们曾经是情侣吗?” “我以为你已经都知道了。”哈利说。 “安娜看待爱情的态度很认真。她热爱爱情。不,应该说崇拜。对,她崇拜爱情。爱与恨是她生命中唯一有分量的东西。你知道中子星是什么吗?” 哈利摇头。亚布举起烟:“那是密度和引力都很大的天体,要是我在这种星球上掉了一根烟,就会产生跟核弹一样的效果。安娜也是这样,她对爱与恨的引力非常强,中间无法容纳任何东西存在。任何一件小事都会造成核爆炸。你懂吗?我花了一阵子才明白,她就像木星,藏在永恒的硫化物云层之后,也藏在幽默与性感之中。” “那是金星。” “你说什么?” “没事。” 月亮从两片云中探出头来,那只铜鹿雕像从花园的阴影里踏出来,像只虚幻的猛兽。 “安娜和我约好在半夜会面。”亚布说,“她说她有几件我的东西要还我,我在十二点到十二点十五分之间,把车停在索根福里街上,我们约好我会从车上打电话给她,而不去按电铃,因为她说她邻居很爱问东问西。总之,她并没有接电话,所以我就开车回家了。” “所以你太太说谎?” “当然。你拿照片来的那天,我们就同意她会替我做不在场证明。” “那你现在为什么把不在场证明戳破?” 亚布笑了:“这很重要吗?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月亮是沉默的目击者。我事后可以全盘否认。老实说,反正我也觉得你没有任何能让我定罪的证据。” “既然都说这么多了,你何不把其他事情也交代一下?” “你是指我杀了她的事吗?”他又笑,笑声比刚才还大,“调查这种事,不是你的工作吗?” 他们走到了门口。 “你只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对不对?”亚布在大理石上捻灭香烟,“你想报复,所以才把事情告诉我太太。你生气了。一个对攻击者展开反击的愤怒男孩。你现在高兴啦?” “等我查到电子邮件地址,就逮到你了。”哈利说。他已经不生气了,只觉得疲倦。 “你不会查到的。”亚布说,“抱歉了,老兄,我们可以继续玩游戏,但你赢不了。” 哈利朝亚布挥出一拳,指节打上去的声音又闷又短。亚布踉跄退后,摸着额头。 漆黑的夜里,哈利看到自己呼出的灰色气息。“你要去缝几针。”他说。 亚布看着沾满鲜血的手,放声大笑。“天哪!哈利,你真是输不起的人。我们互相用名字称呼没关系吧?我想你这一拳让我们更亲近了,你不觉得吗?” 哈利没回答,亚布笑得更大声了。 “哈利,她看上你哪一点?安娜不喜欢失败者,至少她不会跟那种人上床。” 笑声愈来愈高亢,哈利走回出租车,他把车钥匙愈握愈紧,钥匙参差不齐的边缘切进了皮肤。 23 马头星云 哈利被电话铃响吵醒,眯着眼看向时钟。七点半。是奥伊斯坦。他三小时以前才离开哈利的公寓,然后就找到了埃及的服务器,现在他又有了进展。 “我发了封邮件给一个老朋友。他住在马来西亚,有时当黑客作为消遣。IP地址在西奈半岛的艾托,那里有几家网络服务公司,可以说是中心据点。你还在睡?” “算是吧。你要怎么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亲自跑一趟,奉上大把美钞。” “多少?” “要能让人告诉你该去找谁,还要让你找的人告诉你真正该找的人是谁,然后要让你真正该找的人……” “懂了。要多少?” “一千应该够用上一阵子。” “是吗?” “我猜的,我哪会知道?” “好吧。你愿意跑一趟吗?” “当然。” “我出不起高价。你搭最便宜的飞机去,住最烂的旅馆。” “成交。” 现在是十二点,警察总署的员工餐厅挤满了人。哈利咬紧牙关,走了进去。他不是因为什么原则才讨厌这些同事,而是直觉就不喜欢。此外,过了这些年,情况只有更糟。 “完全正常的偏执症状。”奥内有一次是这么说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老觉得所有心理学家都在找我,但实际上只有大概不到一半的人。” 哈利扫视房间一圈,发现自备午餐的贝雅特和另一个在她身边的人的背影。哈利从餐桌之间走过,尽量不去注意别人投来的目光。有人含糊地说了声“嘿”。但哈利觉得那一定是蓄意挖苦,所以没有回答。 “打扰吗?” 贝雅特抬头看哈利,一副被逮个正着的样子。 “完全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说着站起来,“反正我该走了。” 哈利后颈的毛发竖了起来,不是因为原则,而是因为直觉。 “那就今晚再见吧。”汤姆·沃勒微笑,对贝雅特涨红了的脸露出一口白牙。他拿起自己的托盘,对哈利点点头,然后离开。贝雅特低头望着那块山羊奶酪,趁哈利坐下时,想尽办法做出没事的表情。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她故作开心地问,假装没听懂。 “你在我的答录机上留言说有了新发现。”哈利说,“我想应该是急事。” “我想通了。”贝雅特从杯子里喝了一口牛奶,“程序画出屠夫的相貌图,我一直在回忆这些图让我想起谁。” “你是说你给我看过的那些打印文件吗?那根本不像脸,只是乱七八糟的线条。” “没错。” 哈利耸肩:“反正有梭状回的是你。说吧。”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那是谁了。”她又喝了一口牛奶,用餐巾纸把嘴角的牛奶擦掉。 “结果呢?” “特隆德·格瑞特。” 哈利凝视着她:“你是开玩笑吧?” “不,”她说,“我只说两者。毕竟,在谋杀案发生时,格瑞特距离波克塔路不远。但我刚说过了,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说?” “我问过古斯达医院,如果是同一个人去抢劫科肯文路上的挪威银行,那人就不会是特隆德。那时候他跟至少三名看护一起坐在电视间里。我请鉴定组的几个人去特隆德家里采集指纹,让韦伯拿来跟那个可乐瓶比对,那肯定不是他的指纹。” “所以你终于错了一次?” 贝雅特摇头:“我们要找的人,跟特隆德的外在特征有几处相同。” “贝雅特,抱歉这么说,可是特隆德并没有任何外在特征。他是长得像会计师的会计师,而且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 “对。”她说着开始把另一块三明治上的蜡纸剥掉,“但我没忘。这才是重点。” “嗯。我可能有几个好消息。” “哦,是吗?” “我要去波特森。洛斯克想跟我谈谈。” “哇!祝你好运。” “谢谢。”哈利站起来,迟疑了一下,做个深呼吸,“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 “请说。” 哈利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会听见。“如果我是你,跟汤姆相处会小心一点。” “谢谢。”贝雅特在三明治上大大咬了一口,“你说得对,这的确不关你的事。” “我一直住在挪威,”哈利说,“在奥普索长大,父母都是老师,我爸爸已经退休。我妈妈死后,他就像个梦游者那样活着,偶尔才会来现实世界拜访。我的妹妹很想他,我想我也是吧。我想念他们两个。他们以为我也会当老师,我也这么以为,但结果却念了警察学校,还念了一点法律。要是你问我为什么会成为警察,我会给你十个合理的答案,但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现在都不去想了。这是工作,人家付我薪水,而我有时觉得自己做了点好事。做好事可以让人高兴很久。我三十岁……或者二十岁以前是酒鬼,我想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事情吧,有人说都是基因造成的,有可能。我在成长过程中发现我那住翁达斯涅镇的爷爷,五十年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们每年夏天都去找他,一直到我十五岁都没发现这回事。可惜我并没有遗传到他的天分,我做出一些事情,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简单地说,我现在还能在警局工作,真是个奇迹。” 哈利抬头看着那个“禁止吸烟”的标志,然后点燃香烟。 “安娜和我做了六个星期的恋人。她并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提出分手,对她的解脱其实比我还大,但她却不这么想。” 房间里另一个男人点了点头。 “我这辈子爱过三个女人。”哈利继续说,“第一个是童年时代的恋人,我准备娶她的时候,我们的情况开始走下坡路。我不再去找她,很久之后她自杀了,但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第二个女人死于非命,我在地球另一端追捕一个男人,这人却杀了她。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一个女同事爱伦身上。我实在不懂,但我身边的女人都死了。或许这也是遗传吧。” “那第三个女人呢?” 第三个女人。第三把钥匙。哈利摸着“AA”的缩写和那把钥匙的边缘,钥匙是他进来时,洛斯克隔桌交给他的。哈利当时问这把钥匙跟他拿到的是否相同,洛斯克点了点头。 然后他请哈利谈谈自己。 洛斯克的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仿佛在祈祷。之前坏掉的日光灯管换了,照在他脸上的灯光像泛着蓝光的白粉。 “第三个女人现在在莫斯科。”哈利说,“我想她是幸存者。” “她是你太太?” “我不会这么说。” “但你们在一起?” “对。” “你准备跟她共度余生?” “嗯,我们没计划。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洛斯克朝他忧郁地一笑:“你是说,你没计划吧。但女人会计划,她们向来如此。” “像你一样?” 洛斯克摇摇头:“我只知道怎么计划银行抢劫。每个男人在虏获芳心一事上都是新手,我们或许认为这是一场征战,像将军那样攻占堡垒,但等我们发现自己被愚弄时,已经太迟了,有些人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孙子?” 哈利点头:“中国将军和战略家,他写了《孙子兵法》。” “是大家认为他写了《孙子兵法》。我个人认为作者是女人。从表面上看,《孙子兵法》是一本教人在战场上用计谋获胜的书,但其核心却在探讨如何成为冲突中的赢家。或者,说得更清楚些,是教你如何能以最低代价,取得想要的东西。战场上的赢家不见得是胜利者,很多人赢得了王位,却丧失了众多士兵,表面上是击败了敌人,实际上却只能遵循敌人的条件去统治。在权力上,女人不像男人那么虚荣。她们不需要权力被人看见,只想通过权力取得想要的东西。安全感、食物、快乐、复仇、和平。她们是理性的追求权力的计划者,不会只想到一场战争,或是庆祝胜利。因为她们天生具有看出受害者弱点的能力,凭直觉知道应该何时、如何发动攻击,以及何时停止。你学不会这种事,史皮欧尼。” “你是因为这样才进监狱的吗?” 洛斯克闭上眼,无声地笑了。“我可以轻易告诉你答案,但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孙子说战争的第一原则是欺骗。相信我,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 “嗯。相信你?像希腊悖论那样?” “哟,想不到一个警察竟然知道刑法以外的事。如果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而我是吉卜赛人,那么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就不真。所以真相是,要是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每个吉卜赛人就都说谎,所以我也在说谎。这是永远打不破的悖论。我的生活就像这样,而这是唯一的真实。”他轻笑了一声,几乎像是女人的笑声。 “现在你看见我的开局第一步了,该你了。” 洛斯克看着哈利,他点点头。 “我叫洛斯克·巴克斯哈。这是阿尔巴尼亚文,但我爸拒绝接受我们是阿尔巴尼亚人的事实。他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屁眼,所以他告诉我和兄弟姊妹们,我们是在罗马尼亚出生、在保加利亚受洗、在匈牙利行割礼的。” 洛斯克说,他们家大概是麦卡利,也就是阿尔巴尼亚最大的吉卜赛人团体。他们从霍查对吉卜赛人的迫害中逃出来,翻山越岭来到黑山,慢慢往东迁移。 “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被人追赶。他们说我们是小偷。我们当然偷东西,但他们甚至懒得找证据。证据就是我们是吉卜赛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要辨认吉卜赛人,你必须知道他从出生起,额头上就有个社会底层的标记。欧洲的每个政党都迫害我们,只是法西斯主义者的迫害更有效而已。吉卜赛人不会特别张扬大屠杀,因为这跟我们习以为常的迫害并没有多大差别。你好像不相信?” 哈利耸肩。洛斯克交叉双臂。 “一五八九年,丹麦判吉卜赛首领死刑。”他说,“五十年后,瑞典人认为所有吉卜赛男人都应该被吊死。摩拉维亚人把吉卜赛女人的左耳割掉,波希米亚人割右耳。美因茨的大主教宣示所有吉卜赛人都应该不经定罪直接处死,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合法。一七二五年,普鲁士通过一条法律,所有十八岁以上的吉卜赛人都要不经审判即处死,但后来这条法律被废除了,年龄下限修改成十四岁。我父亲的四个兄弟都在囚禁中死亡,只有一个死于战争。要我继续说吗?” 哈利摇头。 “但就连这种情形都是悖论。”洛斯克说,“让我们遭到迫害和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不一样,也想要不一样。我们被摒除在外,外地人也进不了我们的群体。吉卜赛人是神秘、有威胁的陌生人,你对他们一无所知,却有各式各样的谣传。世世代代的人都相信,吉卜赛人是食人族。我小时候,在布加勒斯特郊区的巴尔塔尼村时,人家说我们是该隐的后裔,注定要落入永恒的地狱。我们的外地人邻居给我们钱让我们逃走。”洛斯克的目光在无窗的墙上飘移。“我父亲是铁匠,但在罗马尼亚却找不到工作,我们必须搬到郊外的垃圾场,卡尔德拉什吉卜赛人住的地方。我父亲在阿尔巴尼亚曾经是当地的吉卜赛人首领和仲裁人,但在卡尔德拉什吉卜赛人当中,他只是个找不到工作的铁匠。” 洛斯克深深叹了口气。“他牵了一只又小又乖的棕熊回家那天,我永远忘不了他眼里的神情。他用仅剩的钱跟一群驯兽师买的。‘这一只会跳舞。’我父亲当时说。当政的人付钱来看跳舞的熊,这样他们就觉得好过一些。我哥哥斯特凡想喂熊,但熊不肯吃东西,我妈妈问是不是熊生病了。他说他们一路从布加勒斯特徒步回来,只是需要休息。那只熊四天后就死了。” 洛斯克闭上眼,又露出那个忧伤的笑:“那年秋天,斯特凡和我离家出走了。家里少了两张嘴巴要喂。我们往北走。” “你们当时几岁?” “我八岁,他十二岁。我们计划先到西德,那时西德接受世界各地的难民,还给他们食物。我想那是他们弥补的方式吧。斯特凡认为我们愈年轻,能进去的机会就愈大。但我们在波兰边界被挡了下来。我们抵达华沙,在华沙东站附近围起来的区域里,在桥下过夜,一人盖一条毯子。我们知道可以找到偷渡蛇头。经过几天的打听,我们找到一个会说吉卜赛语的人,他自称边境导游,答应带我们进入西德。我们没有钱可以给他,但他说可以用其他办法。他知道有些男人对好看的年轻吉卜赛男孩会出高价。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斯特凡显然明白。他把那位导游拉到一旁,两人低声讨论着,导游还一面指着我。斯特凡不断摇头,最后导游摊开两臂,勉强接受。斯特凡叫我在那里等他坐车回来,我照做了。但好几个小时过去,夜晚来临,我躺下、睡着了。睡在桥下的头两个晚上,我都被货车尖锐的刹车声吵醒,但我年轻的耳朵很快就知道不需要对那些声音保持警觉。于是我继续睡,一直到半夜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才醒。是斯特凡。他爬进毯子里,紧贴潮湿的墙,我听到他在哭,但我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不久我又听到火车声。”洛斯克抬起头,“史皮欧尼,你喜欢火车吗?” 哈利点头。 “导游第二天又来了。他要更多钱。斯特凡又搭车走了。四天后,我在黎明时醒来,看到斯特凡。他一定整夜都没睡,像平常那样躺着,眼睛半睁,我看到他呼出的气息飘在冰冷的清晨空气里。他头上有血,嘴唇也肿了。我拿起毯子,走到车站厕所外那个等着向西旅行的卡尔德拉什吉卜赛人家的住处。我跟他们家里最年长的男孩谈过,他说被我们当成偷渡蛇头的男人其实是当地的皮条客,常来车站走动,还曾向他父亲提议以三十兹罗提买下两个家里最年幼的男孩。我把我的毯子给他看,毯子很厚,状况良好,是从卢布林的一条晒衣绳上偷来的。他很喜欢。十二月很快就到了。我问他能不能看看他的刀,刀放在他的衬衫里面。” “你怎么知道他有刀?” “每个吉卜赛人都有刀。拿来吃东西用。就连一家人之间都不会共享餐具,因为怕受到感染。但他这个买卖很划算,因为他的刀又小又钝。幸运的是,我拿到车站的铁匠铺去磨利了。”洛斯克右手小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滑过鼻梁。 “那天晚上,斯特凡上车之后,我问那个皮条客能不能也替我找个客人。他笑着要我稍等。他回来时,我站在桥下的阴影里,看进出车站的火车。‘小子,过来呀,’他喊,‘我找到一个好客人,一个有钱的玩家。快来,我们时间不多了!’我回答:‘我们要等克拉科夫的火车。’他过来找我,抓住我的手臂:‘你现在就给我过来,听懂没有?’我还不到他胸口高。‘车来了。’我说着指了指。他放开我,抬头看。我们凝视上方,好几节黑色金属车厢在我们苍白的面孔前驶过。然后我等待的那一刻来临了——刹车时那钢铁互相磨擦的尖锐声音,盖过了一切。” 哈利眯起眼,好像这样更能看出洛斯克有没有说谎。 “最后一列车缓缓经过时,我看到车窗内有个女人在凝视我。她看起来像个鬼魂。像我妈妈。我扬起沾满鲜血的刀给她看。你知道吗,史皮欧尼,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感到彻底的快乐。”洛斯克闭上眼,像在重新体会那一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阿尔巴尼亚对血债血偿的说法。这是上帝赐给人类最棒也最危险的毒药。” “后来呢?” 洛斯克又张开眼睛:“你知道Baxt是什么吗,史皮欧尼?” “不知道。” “命运。地狱和业。掌控我们生命的东西。我拿起那个皮条客的钱包,里面有三千兹罗提。斯特凡回来后,我们抬着尸体越过铁轨,扔进东去的一节车厢。然后我们向北走,两周后溜进了一艘从格旦斯克湾到哥德堡的船。从那里到了奥斯陆和德扬的一处田野,那里有四辆拖车,吉卜赛人占据了其中三辆,第四辆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在那里住了五年。那年的平安夜,我们在车上庆祝我的九岁生日,我们仅剩的那条毯子下只有几块饼干和一杯牛奶。圣诞节当天我们闯进了第一家杂货店,那时我们就知道走对了地方。”洛斯克面露笑容,“就像从婴儿手中抢走糖果。”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还是一副不太相信我的样子。”洛斯克打破沉寂。 “有关系吗?”哈利问。 洛斯克微笑。“你怎么知道安娜没爱过你?”他问。 哈利耸肩。 他们铐在一起走进地下通道。 “别以为我一定知道劫匪是谁,”洛斯克说,“也可能是局外人。” “我知道。”哈利说。 “那就好。” “所以,如果安娜是斯特凡的女儿,如果他住在挪威,那他怎么没来参加葬礼?” “因为他死了。几年前在修屋顶的时候,他从屋顶上滚了下来。” “安娜的母亲呢?” “斯特凡死后,她搬到南方,跟妹妹和弟弟去了罗马尼亚。我没有她的地址,我想安娜可能也没有。” “你告诉艾弗森,说安娜的家人没去参加葬礼,是因为她让家族蒙羞。” “说了吗?”哈利看出洛斯克棕色眼眸里的调皮神色,“要是我说,我是在说谎,你会相信吗?” “会。” “但我没有说谎。家族已经跟安娜断绝关系。对她父亲而言,她等于不存在。他拒绝提到她的名字,以防感染。你懂吗?” “不是很懂。” 他们进了警局,站着等电梯。洛斯克含糊地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大声说:“你为什么信任我?” “不然我还有什么选择?” “你总是有选择的。” “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信任我?你从我这里拿到的钥匙,可能跟安娜公寓那边寄给你的那把类似,但我可能不是在凶手家里找到的。” 洛斯克摇头:“你误会了。我谁也不信任,只信任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说,你不是笨蛋。每个人都有生活目标,一个可以被夺走的东西。你也一样。就这么简单。” 电梯门打开,他们跨了进去。 哈利在昏黄的灯光中打量着洛斯克。他坐着看银行抢劫案的录像带,背脊挺直,双手交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连那扭曲的开枪声响遍痛苦屋时,他都不动声色。 “你要再看一遍吗?”看到屠夫消失在工业街的最后影像后,哈利问。 “没必要。”洛斯克说。 “哦?”哈利想掩饰兴奋之情。 “还有其他的吗?” 哈利有预感,坏消息就快来了。 “还有银行斜对面一家7-11的录像带,抢劫前他在那里把风。” “放出来看看。” 哈利放了两遍。“怎么样?”他又问,他们面前的屏幕一片雪花。 “我知道他应该参与过其他抢劫案,我们也该看看那些录像带。”洛斯克说着看了看表,“但那只是浪费时间。” “你不是说你的时间多得是?” “当然是说谎。”他说着站起来,伸出手,“我最缺的就是时间。你最好把手铐铐回去。” 哈利咒骂自己。他替洛斯克铐上手铐,两人侧身从桌子和墙壁间走向门口。哈利握住门把手。 “多数银行抢犯思维都很简单,”洛斯克说,“所以他们才会去抢银行。” 哈利停步。 “世界上最知名的银行劫匪是美国的威利·萨顿。”洛斯克说,“他被逮捕,然后上了法庭,法官问他为什么要抢银行。萨顿的回答是:‘因为那里有钱!’这句话成为美国人历久不衰的一句俚语。我想这是在告诉我们,语言可以多么直接,又简单得多么精彩。对我来说,那只代表一个被捕的笨蛋。优秀的银行劫匪既不出名,也不会说什么名留青史的话,因为他们既不直接也不简单。你要找的就是这种人。” 哈利等待着。 “格瑞特。”洛斯克说。 “格瑞特?”贝雅特瞪着哈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格瑞特?”她脖子上的青筋浮起,“格瑞特有不在场证明啊!特隆德·格瑞特是神经脆弱的会计师,不是银行劫匪!特隆德·格瑞特是……是……” “无辜的,”哈利说,“我知道。”他已经关上了身后的办公室门,身体深深陷进书桌前的椅子里,“但我们说的并不是特隆德·格瑞特。” 贝雅特闭上嘴巴,发出吧嗒一声。 “你有没有听过列夫·格瑞特这个人?”哈利问,“洛斯克说他看了前三十秒就知道了,但他想把片子看完才好确定,因为已经很多年没人见到列夫·格瑞特了。根据洛斯克最后听说的消息,列夫住在国外某个地方。” “列夫·格瑞特。”贝雅特说,目光飘到了遥远的地方,“他真是个谜。我记得听我爸爸说起过。我看过一些怀疑他涉案的抢劫信息,那时他才十六岁。他是个传奇,因为警察一直抓不到他。后来他完全销声匿迹了,我们甚至连他的指纹都没有。”她看着哈利,“我怎么会这么笨?同样的体型、类似的面貌。特隆德·格瑞特的哥哥,对吧?” 哈利点头。 贝雅特皱起眉:“但那就表示列夫·格瑞特杀了自己的弟妹。” “但也让几个事实凑拢了,不是吗?” 她缓缓点头:“两人的脸相距二十厘米,他们互相认识。” “而且如果列夫·格瑞特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当然了。”贝雅特说,“她是目击者,可能会出卖他,他不能冒这个险。” 哈利站起来:“我去叫哈尔沃森把咖啡煮浓一点给我们喝。现在我们来看看录像带。” “我猜,列夫·格瑞特不知道丝蒂恩在那里上班。”哈利说,眼睛盯着屏幕,“有趣的地方是,他大概认出她了,但仍选择用她当人质。他一定知道只要靠得够近,她就能认出他,再说听声音也能听出来。” 贝雅特不解地摇头,凝视着银行大厅的画面,这一刻一切都很静。奥古斯特·舒尔茨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正继续前进。“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是专业劫匪。不能留下任何线索。丝蒂恩从这一刻起就注定要遭殃。”哈利让画面定格,劫匪从门口进来,打量四周。“列夫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被认出,也知道她一定得死。所以干脆拿她当人质。” “冷血。” “简直冷到零下四十度。我唯一不太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为了防止被认出而宁可杀人,其实他早就是其他抢劫案的通缉犯了。” 韦伯端着一托盘咖啡进来。 “可是列夫并没因任何抢劫案被通缉。”他说,一路端着托盘直到放在茶几上。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有人曾在五十年代布置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没变:厚绒布椅子、钢琴和窗台上积了灰尘的植物,都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感。就连墙角那座古董钟的钟摆都无声地摇晃着。壁炉上那幅裱框画上的白发女郎也不出声地笑着。这股沉寂似乎在韦伯八年前丧妻之后就进驻屋内,让他周围的一切都噤了声,连要让钢琴弹出音符都很困难。这套公寓是在德扬区一群老公寓的一楼,但户外的车流声却只是反衬了这份安静。韦伯小心翼翼地坐进一张高背沙发,仿佛那是博物馆的藏品。 “我们从未找到列夫参与任何抢劫案的确凿证据。没有目击者的陈述,没人泄漏过他的信息,没有指纹和其他鉴定线索。报告上只确认了他有嫌疑。” “嗯。所以,假如丝蒂恩不揭发他,他就是清白的?” “对。要不要饼干?” 贝雅特摇摇头。 今天韦伯休假,但哈利在电话中坚持他们必须立刻跟他谈。他知道韦伯不太愿意在家里见客,那也没办法。 “我们请鉴定组的值勤人员把可乐瓶上的指纹同列夫之前涉嫌犯下抢劫案时的指纹比对过。”贝雅特说,“但没有结果。” “我不是说了吗,”韦伯一面说,一面检查咖啡壶的盖子有没有盖好,“犯罪现场从来没有找到列夫的指纹。” 贝雅特翻阅着笔记:“你同不同意洛斯克的话,认为列夫·格瑞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有什么不同意的?”韦伯开始倒咖啡。 “他是抢劫案嫌疑人时,从来没用过暴力,而且她是他弟妹。因为可能会被认出而谋杀,不是很脆弱的杀人动机吗?” 韦伯停止倒咖啡,看着她。他疑惑地瞥了哈利一眼,哈利只耸耸肩。 “不。”他说,又继续倒咖啡。贝雅特脸红了。 “韦伯有传统调查学校的背景。”哈利几乎是用道歉的语气说,“他认为,谋杀本身就已经排除理智的动机,只有程度不同的情绪动机,有时候这种动机是看似合理的。” “就是这样。”韦伯说着放下咖啡壶。 “我不懂,”哈利说,“列夫为什么要去国外,反正警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韦伯作势把椅子扶手上的灰尘拍掉:“我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 韦伯把那细而脆弱的瓷质咖啡杯把手,穿过他那又大又胖的大拇指和沾满尼古丁的食指。“那时有很多传言,但我们一个也不相信。据说,他不是为了躲避警察。有人听说,上一次抢银行并未照计划进行,列夫是仓皇离开同伙的。” “什么叫仓皇?”贝雅特问。 “没人知道。有人认为列夫是接应逃亡的司机,在警方抵达时开车走了,把其他人扔在银行里;也有人说那次抢劫很成功,但列夫却把所有钱都带到了国外。”韦伯啜了一口咖啡,谨慎地把杯子放下。“我们在谈的这件案子,有意思的地方可能不是他为什么如此,而是谁要这么做。谁是另外这个人?” 哈利探询地看着韦伯的眼睛:“你是说,是……” 这位经验老到的鉴定专家点点头,贝雅特和哈利互看了一眼。 “妈的!”哈利说。 贝雅特一面注意左边的车辆,一面等右边德扬街上的车流出现空隙。雨水打在车顶上。哈利闭上眼,知道只要足够专心,就能让唰唰而过的车流声变成打上船头的海浪,他则站在微风里,凝望着下方的白色泡沫,牵着他爷爷的手。但他没那个时间。 “所以洛斯克跟列夫有梁子还没了结。”哈利说着睁开眼,“就选了他来当劫匪。片子里的真的是列夫,还是洛斯克只是想报复?抑或洛斯克又在耍我们?” “不然就是像韦伯讲的,只是谣传。”贝雅特说。右边的车子持续驶过,她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打鼓似的敲着。 “你可能是对的。”哈利说,“如果洛斯克想要复仇,不需要警方帮忙。假设这些只是谣传,那如果列夫没涉案,又为什么要选他?” “一时兴起?” 哈利摇头:“洛斯克是有长远目光的人。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说出错误人选。我不确定屠夫是独自作案的。” “什么意思?” “也许有别人帮忙谋划。进口枪械的网络、逃亡车、掩护用的公寓,或是偷偷在事后把衣服和武器弄走的清洁工。还有洗钱的人。” “洛斯克?” “如果洛斯克想混淆视听,让我们不去找真正有罪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叫我们去找一个没人知道去向、已经死亡下葬,或是换个新身份住到国外的人,一个我们搜查时绝不会把他排除的嫌疑人。他可以让我们费尽力气找人,却避开他的手下。” “所以你认为他在说谎。” “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 “哦?” “这话是洛斯克自己说的。” “那他倒是挺有幽默感的。再说,要是他已经向别人撒过谎了,又为什么不对你撒谎?” 哈利没有回答。 “终于有空隙了。”贝雅特说着轻踩油门。 “等等!”哈利说,“右转,去芬马克街。” “噢。”她惊慌地说,转上德扬公园前方的一条路。“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特隆德家里拜访一下。” 网球场的球网被撤掉了,特隆德家没有窗户亮着灯光。 “他不在家。”贝雅特按了两次门铃之后说。 邻居的窗户是开着的。 “特隆德在家。”细细的声音来自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哈利觉得跟上次相比,这张脸的颜色更深了一层,“他只是不开门。你一直按铃不放,他就会出来了。” 贝雅特按住门铃,他们听到震耳的门铃声响彻全屋。邻居的窗户关了起来,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无神双眼下的一对黑眼袋。特隆德穿着黄色的睡袍,一副睡了一个星期、现在才起床,却还嫌没睡够的模样。他一言不发地举起一只手,招手要他们进来。阳光照在他左手小指的钻戒上,闪了一下。 “列夫很不一样。”特隆德说,“他十五岁时就想杀人。”他对着空中微笑,好像在回想一段甜蜜的记忆。“我们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基因。他没有的,我有,反之亦然。我们在雾村路上的这栋房子里长大,列夫是这一区的传奇人物,但我只是列夫的跟班。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学校里,列夫下课时间上了学校的屋顶。那是一栋四层楼建筑,没有一个老师敢上去带他下来。我们站在下面欢呼,他伸展双臂挥舞。现在我还能看见他的身影映衬在蓝色的天空下。那时我并不害怕,我没有想到他可能会掉下来。我想大家当时都这么觉得。列夫是唯一一个不向特拉沃路公寓的高斯顿兄弟屈服的小孩,即使他们至少大他两岁,还在少管所待过。列夫十四岁时就把我爸爸的车开到利勒斯特伦,回来时带了一袋从车站杂货店偷来的零食。我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列夫把甜食给了我。” 特隆德似乎想笑。他们都坐在餐桌旁,特隆德冲了杯巧克力。他站着凝视装可可粉的锡罐好一阵子,才把可可粉倒出来。有人用毛毡笔在锡罐上写了“可可粉”一词,那是工整的女人的笔迹。 “最糟的是,列夫本可以有一番成就。”特隆德说,“他的问题是太容易厌烦。大家都说他是斯凯特运动俱乐部多年来最有天分的球员,但他入选国家队时,他甚至懒得出席。十五岁时,他借了一把吉他,两个月后就在学校里表演自己写的歌。之后有个叫瓦克塔的人问他要不要加入吉洛德镇的乐队,被他拒绝了,因为人家不够好。列夫是有能力做任何事的那种人。只要乖乖做功课、不要老是逃课,他可以轻松完成学业。”特隆德露出扭曲的笑容。“他给我偷来的东西,要我模仿他的笔迹,替他写作文。至少他在语文上的分数是保住了。”特隆德笑了,但马上又恢复严肃表情。“然后他玩腻了吉他,开始跟亚沃住宅区的一帮大男孩混。他似乎从不觉得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有什么危险,反正转个弯总会有其他更好的、更刺激的东西。” “这么问一个做弟弟的可能很蠢,不过你觉得你很清楚他的为人吗?”哈利问。 特隆德想了想。“不,这不是蠢问题。是的,我们一起长大,列夫外向、风趣,不管男生女生,所有人都想认识他。但实际上他却是独行侠。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好朋友,只有崇拜者和女朋友。我对列夫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在高斯顿兄弟来找碴儿的时候。他们有三个人,年纪都比列夫大,我和另外几个当地男生一看到他们过来就溜了,但列夫站在原地不动。五年来,他们一直痛扁他,后来有一天,年龄最长的那个男生单独过来了,他叫罗杰。我们像往常一样开溜,但我在屋子转角偷看。我看到罗杰躺在地上,列夫在他身上。列夫的膝盖顶住罗杰的手臂,手里拿了根棍子。我走近去看,他们两人只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那时,我看到列夫把那根棍子插进罗杰的眼窝。” 贝雅特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 “列夫非常专注,好像在做一件需要绝对精准和谨慎的事情。他好像想把眼珠子挖出来。罗杰在淌血,血从眼睛流出,滑下耳朵,从耳垂滴到柏油路上。周围静得可以听见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答、答、答。” “你当时做了什么?”贝雅特问。 “我吐了。我向来不能见到血,我会头晕、想吐。”特隆德摇摇头,“列夫放了罗杰,跟我回家。罗杰的眼睛好了,但高斯顿兄弟再也没到我们的地盘来过。只是,我永远忘不了列夫拿着棍子的情景。只有那种时候,我才会想,这个哥哥有时候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人,我不认识的人,只在偶然间毫无预期地来拜访。不幸的是,从那次以后,拜访次数愈来愈频繁了。” “你说他想要杀一个人。” “某个星期天早上,列夫拿了螺丝刀和铅笔,在铃环街上的一条天桥上骑车。你知道那种天桥吧?有点可怕,因为你要走在金属网格上,还会看到下面七米的柏油路。我刚说过,那天是星期天早上,附近没什么人。他松开其中一个网格的螺丝,留下一边的两颗螺丝,又把铅笔放在网格下的凹处。然后他开始等。先是有个女的走过来,根据他的形容,那女的看起来‘就像刚被人上过’。打扮得很漂亮,头发凌乱,穿了一只坏掉的低跟鞋,一边咒骂,一边一拐一拐地走来。”特隆德低声笑了,“以十五岁的人来讲,列夫真有一套。”他把杯子举到唇边,惊讶地望着厨房的窗外。一辆垃圾车停在旋转干燥机后方的垃圾桶前。“今天是星期一吗?” “不是。”哈利说。他的那一杯碰都没碰过。“那女的怎么了?” “金属网格有两排,她选了左边的走。运气不好,列夫说。他说他宁可是那女的也不愿是那个男的。后来那男的来了,他走的是右边。因为凹处放了一支铅笔,所以松掉的那一格比其他网格高了一些,列夫认为那男的看出不对,因为他走得愈近,速度就愈慢。就在他要跨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整个人好像凝结在空中了。” 特隆德缓缓摇头,注视着垃圾车在咯吱声中吞掉邻居所有的垃圾。 “他把脚放下时,网格像暗门那样开了,就是用在绞刑台上的那种门。 那男的跌到柏油路上,双腿都断了。如果那不是星期天早晨,他马上会被车子碾过。列夫说这是运气不好。” “他也对警察这样说吗?”哈利问。 “警察,对了。”特隆德说,凝视着自己的杯子,“两天后警察来了,是我开的门。他们问外面那台脚踏车是不是我们家的,我说是。原来有人看到列夫骑脚踏车离开天桥,还形容出脚踏车和穿红夹克的男孩模样。所以我把列夫穿的那件红色棉夹克拿给他们看。” “你?”哈利说,“你出卖了亲哥哥?” 特隆德叹气:“我说那是我的脚踏车,也是我的夹克。列夫和我长得很像。”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当时才十四岁,还太小,他们不能拿我怎样。列夫就得被关进罗杰·高斯顿也待过的少管所了。” “你爸爸妈妈怎么说呢?” “他们能说什么?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是列夫干的。他是会偷糖果、扔石头的狂人,我则乖巧善良,会做功课还会带老太太过马路。后来这件事再也没人提过。” 贝雅特清了清喉咙:“你替他承担罪名,是谁的主意?” “我的。我爱列夫比爱世界上任何东西还多。但案子既然已经落幕,现在我就可以说了。而且,事实上……”特隆德又露出心不在焉的笑,“有时候我真希望敢那么做的是我。” 哈利和贝雅特沉默地摸起各自的杯子。哈利心想不知谁会先开口。如果现在他身边的是爱伦,他们凭直觉就知道了。 “你哥哥……”他们同时开口。特隆德对他们眨了眨眼,哈利朝贝雅特点点头。 “你哥哥现在住哪里?”她问。 “列夫……在哪里?”特隆德困惑地看着他们。 “对,”她说,“我们知道他离开了一阵子。” 特隆德转向哈利。“你并没有说事情跟列夫有关。”是责备的语气。 “我们说过想谈两件事。”哈利说,“现在一件事谈完了,就开始谈第二件。” 特隆德从椅子上起身,抓过杯子,走到洗碗槽,倒掉可可。“可是列夫……毕竟他是我……他到底跟……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关系。”哈利说,“但如果有,他会需要你帮他洗清嫌疑。” “他根本就不住在国内。”特隆德呻吟着转身面对他们。 贝雅特和哈利互看了一眼。 “那他住哪里?”哈利问。 特隆德迟疑了,但他的回答却慢了十分之一秒才出现:“我不知道。” 哈利看着窗外的黄色垃圾车:“你不太会说谎。” 特隆德只用僵硬的目光盯着他。 “嗯。”哈利说,“或许我们不能期待你帮我们找列夫。但换个角度想,被杀害的是你太太,而我们有目击证人指称你哥哥就是凶手。”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的视线回到特隆德身上,看到他的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跳了一下。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们只听到隔壁公寓传来的广播声。 哈利咳了一声:“所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们什么,我们会非常感激。” 特隆德摇头。 他们坐了一阵,然后哈利起身:“好吧。如果想起什么,你知道该上哪里找我们。” 站在门外台阶上的特隆德,已经没有他们刚到时的那副倦容了。哈利红着眼睛,抬头看着从云朵间探出头来的低垂的太阳。 “我明白这对你并不容易,但也许你该脱下那件红夹克了。” 特隆德没有回答,他们开车离开停车场时,还看到他站在台阶上,把玩着小指上的钻戒;他们也瞥到邻居窗户后方,有张满布皱纹、晒成棕色的脸。 傍晚,云层散去了。从施罗德酒吧准备回家的哈利停在多弗列街街口,抬头上望。星星在没有月亮的夜空闪烁,其中一个闪光是往北飞向加勒穆恩机场的飞机。猎户星座的马头星云。马头星云。猎户星座。是谁告诉他这个的?是安娜吗?他纳闷。 回到公寓,他打开电视看NRK新闻频道,正在播放的是美国消防队员的英雄事迹。他关掉电视。马路上有个男人的声音大喊着女人的名字,听起来就是个醉鬼。哈利翻着口袋,找到那张抄下蕾切尔新电话号码的纸条,同时发现自己还带着那把有“AA”刻字铜牌的钥匙。他把钥匙放进电话桌的抽屉深处,才开始拨号。没人接。电话铃响了,他无法肯定会不会是她,结果却在一片噪声中听到奥伊斯坦的声音。 “妈的,这里的人怎么都乱开车!” “你不用吼,奥伊斯坦。” “妈的他们都想让我撞死在马路上!我从夏姆希克搭出租车过来,还想说一路都很顺,穿过沙漠,路上车子不多,马路很直。天哪,我完全错了。告诉你,我现在还活着真是奇迹。又热得半死!你有没有听过这里的蚂蚱叫?还是沙漠的蟋蟀?他们会发出全世界最高的蚂蚱噪音,直接穿透大脑皮层,可怕得很。这里的水实在赞,超赞!清澈见底,带一点绿色,温度跟人体一样,所以你根本没感觉。昨天我从海里出来,都没办法肯定我是不是……” “奥伊斯坦,别再说什么海水温度了,你查到服务器了吗?” “一言难尽。” “什么意思?” 哈利没听到回答。显然他们被电话那头的一阵讨论声给打断了。哈利只听到几个词,如“老板”和“钱”。 “哈利?抱歉,这边的人有点疑神疑鬼的,我也是。真是够热!但我想我找到的服务器没错,他们还是有可能耍我,明天我会去看东西,亲自跟他们的老板见面。只要在键盘上花三分钟,我就能知道那个服务器对不对,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了。希望了。明天再打给你。你该看看这些贝都因人的刀……” 奥伊斯坦的笑声听起来很空洞。 哈利在关灯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查百科全书。马头星云是团暗星云,了解的人不多,猎户星座也一样,除了那是大家公认最美丽的星座之一。猎户星座的名称源于希腊神话人物:一个巨人和一个优秀的猎人。他被黎明女神诱惑,然后被愤怒的森林之神杀死。哈利入睡时,觉得有人在想他。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觉得思绪飘得好远,只剩破碎的片段、几段半遗忘的画面。仿佛有人在他脑袋里东翻西找,把原本整齐收纳在抽屉和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扔到了地上。他一定是做了梦。走廊的电话响了又响,哈利强迫自己下了床。又是奥伊斯坦打来的。他在艾托的办公室里。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24 保罗 洛斯克的嘴与唇形成一个温柔的笑。其实难以判定那究竟是不是温柔的笑容,但哈利猜不是。 “所以你请埃及的朋友去查一个电话号码。”洛斯克说。哈利捉摸不透他的语气是挖苦还是就事论事。 “在艾托。”哈利的手掌搓着椅子的扶手。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是因为他又坐进这间消毒过的访客室里,而是因为任务在身。他已经考虑过所有选择:借贷、向莫勒坦白、卖掉在车库里修过很多次的福特车。但这是唯一实际的机会,唯一合逻辑的办法。疯狂极了。 “那个电话号码不是简单的号码。”哈利说,“能让我们查出寄邮件给我的人。那封邮件证明他知道安娜的死,还知道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细节,除非安娜死的时候他在场。” “你朋友说那个IP的主人要六万埃及镑?那是多少克朗?” “大概十二万。” “你认为我应该给你这笔钱?” “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是告诉你现在状况是这样。他们要钱,但我没有。” 洛斯克的一根手指摸过上唇:“哈利,这怎么会变成我的问题?我们有过协议,我遵守了我那部分。” “我会遵守我那部分,但没有钱可能需要花上更久的时间。” 洛斯克摇摇头,张开双臂,低声说了几句哈利猜是吉卜赛语的话。电话里的奥伊斯坦口气很急,说他们毫无疑问找到了服务器,但他以为会是棚屋里的什么生锈古董机型,发出咻咻声,但勉强还可运作,而那个缠头巾的马商只要三匹骆驼和一包美国烟就能搞定。没想到他进了一间有空调的办公室,书桌后方坐了个身穿西装的年轻埃及男人,从银框眼镜后方望着他,说“不讲价”,必须用无法追查的钞票付款,期限只有三天。 “我猜,你在值勤时从我这种人身上拿到钱,万一事情被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你已经考虑过了?” “我没值勤。”哈利说。 洛斯克用手掌摸着自己的耳朵:“孙子说,如果你不控制对方,对方就会控制你。你对事情完全没有控制力,这表示你已经出了纰漏。我不喜欢出纰漏的人,所以我有个提议。这样对我们双方都简单:你给我人的名字,我来把事情摆平。” “不!”哈利一掌重重敲上桌面,“我不想让他被你手下修理。我要他平平安安的。” “你真让我惊讶。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你已经陷进困境了,为什么不把正义交给刀剑,用最不痛苦的方式处理呢?” “不要仇杀。这是我们的约定。” 洛斯克微笑:“哈利,你有骨气,我喜欢。我尊重约定。但现在你却开始把事情搞砸。我怎能肯定这个人没错?” “你有机会检查我从农舍拿到的那把钥匙是不是跟安娜的一样。” “但现在你又来找我帮忙,所以你必须多给我一点东西。” 哈利咽了咽口水:“我找到安娜时,她鞋里有张照片。” “继续说。” “我的设想是,她在凶手杀她以前,设法把照片放进鞋子里。那是凶手家人的照片。” “就这样?” “对。” 洛斯克摇头,看了看哈利,然后又摇头。 “真不知道这里最笨的是谁。是被朋友蒙蔽的你,还是你那个以为从我这里偷了钱还可以躲起来的朋友,”他大大叹了口气,“抑或肯给钱的我。” 哈利以为会感到高兴或至少觉得欣慰。但他只感到胃里那个结更紧了。“那你要知道什么?” “只要你朋友和他要去提款的那家埃及银行的名字。” “一小时内就告诉你。”哈利站了起来。 洛斯克揉着手腕,好像刚刚解下手铐。“希望你不要以为你了解我。”他头也没抬,低声说。 哈利停步:“什么意思?” “我是吉卜赛人。我的世界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你知道吉卜赛的神是什么吗?” “不知道。” “魔鬼。很怪吧?你在出卖灵魂的时候,如果知道卖给了谁,总是好的。” 哈尔沃森觉得哈利看起来很累。 “请定义‘很累’。”哈利说着靠进他的办公椅里,“等等,不必了。” 等哈尔沃森问哈利进行得是否顺利,哈利又请他定义“顺利”时,哈尔沃森叹口气,离开办公室去找艾莫碰运气了。 哈利拨了蕾切尔给他的号码,但那个俄国声音又说话了,他猜是在说他打错了电话。于是他打给莫勒,想让他老板知道他并没有打错对象。莫勒听起来不太信。 “我要听好消息,哈利。不要听你怎么消磨时间。” 贝雅特进来说她又看了十次录像带,已经不再怀疑屠夫和丝蒂恩互相认识。“我想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会死。你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同时有反抗和害怕,就像在战争片里会看到反抗者排成一排,等着被枪毙时那样。” 停顿。 “嘿,”她一手在哈利眼前挥着,“你好像很累。” 他打给奥内。“我是哈利。人在知道自己快被枪决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奥内嘿嘿笑着。“他们会变得专心,”他说,“专心看时间。” “害怕呢?惊慌呢?” “看情形。你在说哪一种枪决?” “公开行刑,在银行里。” “明白。我两分钟后打给你。” 哈利边等边打量着自己的表。花了一百二十秒。 “死亡的过程跟出生的过程类似,都是非常私密的。”奥内说,“处在那种情况的人会下意识想躲起来,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感到身体上的脆弱。公开行刑时,在别人面前死亡是双重惩罚,因为对受害者的隐私来说,那是最残酷的侵犯方式。一般认为,跟在囚室单独处死相比,公开行刑对民众更有震慑犯罪的效果,而这正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也有些调整做法,如让行刑者戴面具。跟很多人的认知不同的是,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隐藏行刑者的身分——大家都知道那是当地的屠夫或做绞绳的人。面具是基于对受刑者的考虑,好让他不觉得在自己死的时候,身边有个陌生人。” “嗯。这个银行劫匪也戴了面具。” “心理学研究中就有一个领域是面具的使用。比方说,现代概念中认为戴面具剥夺了我们的自由,这点完全被推翻了。面具可以某种程度地隐藏人的身份,也就是允许了自由。不然维多利亚时代的面具舞会这么受欢迎是为什么?把面具用在性游戏上也是。不过,银行劫匪戴面具的理由当然就乏味多了。” “也许吧。” “也许?” “我不知道。”哈利叹气。 “你好像……” “累了。再见。” 哈利在地球上的位置缓缓离开太阳,下午的天色也暗得愈来愈早。阿里杂货店外的柠檬像是黄色的小星星,哈利走上苏菲街,一阵无声的细雨洒了下来。下午的时间都用来安排汇款到艾托了,其实并不复杂:他问了奥伊斯坦的护照号码和他旅馆附近的银行地址,打电话把这些信息告诉狱友报纸《回归魅影》,洛斯克正在替那份报纸写一篇有关孙子的文章。然后就只剩下等待。 哈利来到前门,正准备找钥匙,却听到身后人行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没有转身。 直到他听到一声低吼。 事实上,他并不惊讶。如果你把一个压力锅加热,就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那只狗的脸与夜晚一样黑,跟露出的白牙形成鲜明对比。前门那盏灯发出的昏黄灯光,照着狗嘴一颗大牙上挂着的口水,口水闪着光。 “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发自这条安静、狭窄的马路对面,一间车库入口的阴影中。罗威纳犬不甘愿地把那又大又壮的后半身安在潮湿的柏油路上,但那对闪亮的棕色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哈利,那双眼绝不会让人想起“可爱的狗眼”。 棒球帽的阴影落在逐渐走近的男人脸上。 “晚安,哈利。怕狗吗?” 哈利看着面前的血盆大口。一段无关紧要的小事浮现脑海。罗马人曾利用一批罗威纳犬的祖先征服欧洲。“不怕,有什么事?” “跟你说个建议。一个让你……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随便,亚布。直接把你的建议说出来吧。” “休战协定。”阿恩·亚布抬了抬棒球帽的帽檐。他想做出那个大男孩般的笑容,却没有之前那么成功,“你少管我的事,我就少管你的事。” “有意思。亚布,要是我不答应,你准备怎么办?” 亚布朝那只罗威纳犬点点头,狗已经不是坐着的,而是摆出准备扑击的姿势。“我有我的办法,而且我也不是没有靠山。” “嗯。”哈利拍了拍夹克口袋想找支烟,但狗的吼声变得更凶,他停止动作。“亚布,你看起来很累。这种奔波的日子很熬人吧?” 亚布摇摇头。“奔波的不是我,哈利。是你。” “哦?在公共场合顶撞警务人员,我会说这是疲劳的征兆。你为什么不想玩下去了?” “玩?你是这样看的吗?拿人命下棋?” 哈利看到亚布眼中的愤怒,还有一点别的。他咬紧牙齿,太阳穴和前额的青筋浮起。他慌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几乎是压低声音说,不想再摆出笑脸了,“她离开我了,带着孩子走了。因为一场外遇!安娜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靠近哈利站着。“安娜和我是在朋友的画廊里认识的,那时我朋友带我参观,她正好有个展,我买了她的两幅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些画是要放在办公室的,但我从没挂起来过。第二天我去拿画的时候,安娜和我开始聊天,忽然间我就约她去吃午餐,然后是晚餐。两星期后我们一起去柏林度周末。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我深陷其中,甚至没有想脱身的念头。一直到薇格蒂丝发现,威胁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向薇格蒂丝保证这只是一时糊涂,男人到了我这年纪,遇到年轻女人偶尔会有这种愚蠢痴狂的行为。她让我想起过往的美好,年轻、健壮又独立。但你已经不是这样了,尤其是独立。等你有了小孩,就会知道……” 他的声音愈说愈低,呼吸变得粗重,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又继续说:“安娜是个热情的恋人,热情到了偏执的程度。好像她绝对不会放手。我真的得用力脱离她的掌握。我想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弄坏了我的一件夹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有一次她把你离开的情形告诉我,她整个人差点崩溃。” 哈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但我大概是同情她。”亚布继续说,“否则就不会又答应见她了。我十分清楚地说,我跟她之间已经结束了,但她说,她只想把我的几件东西还我。我不知道你会来,把情况搞得一团糟,好像我们……又旧情复燃了似的。”他低下头,“薇格蒂丝不相信我。她说她再也没办法相信我了,不可能有第二次。” 他抬起头,哈利从他眼底看到绝望。“霍勒,你拿走了我仅有的东西。我只剩下他们,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让他们回到我身边。”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哈利想到压力锅。随时会爆炸。 “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假如你……假如你不……” 看到亚布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有了动作,哈利本能地做出反应。他一脚踢中亚布的膝部,让他跪在人行道上。那只罗威纳犬开始攻击,哈利一拳打中狗脸。他听到有东西扯裂的声音,感觉牙齿刺破皮肤,陷进肉里。他希望狗牙就这么咬着别动,但这只聪明的混蛋狗却松口了。哈利朝那块赤裸的黑色肌肉踢出一脚,但没踢中。他听到狗爪刮着柏油路面,狗扑了上来,张开大口要咬他。有人说过,出生不到三个星期的罗威纳犬就知道杀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扯破人的喉咙,现在这只重达七十公斤的肌肉机器冲过了他的双臂。哈利顺着刚才踢出那脚的趋势转身。狗嘴咬上的不是他的喉咙,而是他的脖子。但他的麻烦还没结束。他伸手向后,一手抓住狗的上颌,另一手抓住狗的下颌,全力想把狗嘴掰开。狗嘴不但没张开,反而往他的脖子陷入更多。狗嘴的肌腱就像钢铁,哈利全速后退,身体重重撞在墙上。他听到狗肋骨断裂的声音,但狗嘴却没松开。他感到一阵惊慌。他听过下颌闭合的事,鬣狗的嘴巴紧咬雄狮的喉咙,直到身体被几只母狮子扯成一条一条的都没松开。他感觉到热热的血在T恤衫内沿着背脊流下,发觉自己已经跪下来了。他已经感觉麻木了吗?大家都到哪里去了?苏菲街是条僻静的路,但哈利心想,自己从没见过街上像现在这么空旷。他忽然想到这一切的发生都那么静,没有喊叫,没有犬吠,只有肉体碰撞和身体被扯裂的声音。他想开口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变黑,他知道有条动脉受到了挤压,现在会有隧道视野是大脑接收不到足够血液的缘故。一个又黑又扁又坚固的东西过来,在他眼前爆开。他尝到了碎石子。从很远的地方,他听到亚布喊着:“放开!” 脖子上的压力松开了。哈利在地球上的位置缓缓离开太阳。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时,他听到有人问:“你还活着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然后他耳边有金属的咔嗒响。枪的零件。扣扳机。 “靠……”他听到一声发自喉咙深处的呻吟,一堆呕吐物哗啦一声洒到柏油路上。更多金属咔嗒响。保险栓打开了……再过几秒一切就会结束,原来感觉是这样。没有绝望,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后悔。只有欣慰。没多少未了之事。亚布不赶时间,故意让哈利明白他果然有未了之事,一件他还没做的事。他让胸腔充满空气,动脉网吸饱了氧,输送到脑部。 “好,来……”那声音又开始了,但哈利一拳打中那人的喉节,声音就停了。 哈利站了起来。他快没力气了,只想保持意识,等待最后痛击。一秒钟过去了,两秒钟,三秒钟。呕吐味在他鼻子里燃烧,头顶的街灯变得清晰。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一个男人躺在他旁边。那人穿着蓝色棉夹克,里面露出一件睡衣模样的上衣,正噎着嗓子喘气。灯光照着金属,那不是枪,而是打火机。现在哈利才看清那人不是阿恩·亚布,而是特隆德·格瑞特。 哈利拿着一杯烫人的热茶,隔着厨房餐桌坐在特隆德对面。特隆德仍在费力地喘气,凸着一双惊慌的大眼。哈利则既头晕又恶心,脖子上像烧伤似的一阵阵抽痛。 “喝吧。”哈利说,“加了很多柠檬,会麻痹肌肉,让肌肉放松,你就能呼吸得轻松些了。” 特隆德照做了。让哈利大感惊讶的是,这杯茶真的有效。几口下肚。又咳了一阵之后,特隆德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嗯凹高。”他喘着气说。 “什么?”哈利坐进另一把椅子里。 “你看起来很糟糕。” 哈利笑了笑,摸着绑在脖子上的毛巾。现在已经浸满了血。“你因为这个才吐的吗?” “我不能看到血。”特隆德说,“我会……”他翻了个白眼。 “嗯,搞不好会更糟。你救了我一命。” 特隆德摇头:“我看到时还离你很远,只是大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那人才叫狗松口的。抱歉我没记下车牌号码,不过他们离开时开的是一辆吉普车。” 哈利挥手表示那不重要:“我知道他是谁。” “哦?” “他还在接受调查。但你最好告诉我,你到这里做什么。” 特隆德不安地摸着杯子:“你的伤真的应该去看急诊。” “我会考虑的。我们上次谈完后,你是不是想通了?” 特隆德缓缓点头。 “你有什么结论?” “我不能再帮他了。”哈利难以判断特隆德是不是因为喉咙痛,才低声说出最后这句话。 “那你哥哥在哪里?” “我要你告诉他,是我告诉你的。他会懂。” “好。” “嗯。” “那是巴西的一座城市。” 哈利皱了皱鼻子:“噢。我们去那里怎么找到他?” “他只说他在那里有栋房子,不肯给我具体地址。我只有电话。” “为什么?他又没被通缉。”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特隆德又喝了一口茶,“反正他说我没有地址更好。” “那个城市很大吗?” “列夫说,大约有一百万人口。” “好。没有别的资料了?其他认识他、可能有他地址的人?” 特隆德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 “说吧。”哈利说。 “列夫上次跟我在奥斯陆见面时,我们去喝咖啡。他说咖啡比以前更难喝了,还说他开始上当地的埃瓦喝伊诺咖啡。” “埃瓦?那不是阿拉伯咖啡馆吗?” “没错。伊诺咖啡是一种很浓的巴西浓缩咖啡。列夫说他每天都去那里,喝咖啡,吸水烟,跟叙利亚老板玩骨牌,那老板已经变成他朋友了。我还记得那老板叫穆罕默德·阿里,跟那个拳王同名。” “还有其他五千万阿拉伯人。你哥哥有没有说是哪一家咖啡馆?” “可能有,但我不记得了。巴西小城里不会有多少家埃瓦吧?” 或许不会,哈利想。这肯定是条具体线索。他正想把一只手放上前额,但一举手脖子就疼。“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决定告诉我这些?” 特隆德的茶杯转了几圈。“我知道他来过奥斯陆。” 围在哈利脖子上的毛巾像根沉重的绳子。“你怎么知道的?” 特隆德挠着下巴,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们超过两年没联络了,他忽然打电话来,说他在市区。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聊了好久。所以才会谈到咖啡。” “是什么时候的事?” “银行抢劫案发生前三天。” “你们聊了什么?” “什么都聊,其实没聊什么。要是你认识对方像我们这么久,大事通常都难以启齿,只会谈些小事,如……爸爸的玫瑰之类的。” “哪种大事?” “一些最好没做过的事。还有一些最好没说过的话。” “所以你们只谈了玫瑰?” “丝蒂恩和我留在老家的时候,我照顾玫瑰。那是列夫和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我也想让孩子们在这屋里长大。”他咬着下唇。目光停在棕色与白色相间的油布上,那是哈利在母亲死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没说抢劫的事?” 特隆德摇头。 “你知道那时候就在计划抢劫,也知道要抢的是你太太的银行?” 特隆德深深叹了口气:“果真如此的话,我可能会知道,说不定就会阻止了。要知道,列夫很喜欢把他抢银行的事情告诉我,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他把拿到的拷贝录像带放在雾村路住处的阁楼里,每隔一阵子就坚持要跟我一起看。看他这个做大哥的有多聪明。我娶了丝蒂恩、开始上班后,明确告诉过他不想再听他那些计划了,不然会让我左右为难。” “哦,所以他不知道丝蒂恩在银行工作?” “我告诉过他丝蒂恩在北欧银行上班,但我没说哪家分行。我想是没有。” “但他们互相认识?” “嗯,他们在家庭聚会上见过几次。列夫向来不喜欢参加那种聚会。” “他们相处得如何?” “嗯,只要列夫愿意,他可以变得很迷人。”特隆德讽刺地笑了,“我说过,我们有同一组基因。我很高兴他愿意花功夫展现好的一面给她看。而且因为我告诉过丝蒂恩,他对不喜欢的人会有怎样的表现,丝蒂恩觉得自己受到了特别礼待。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他带她在附近逛了一圈,把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地方一一指给她看。” “但没看那座天桥吧?” “不,没有。”特隆德沉思着举起手来看,“但你不该以为他是为了自己。只要能说自己干过的坏事,列夫都会很高兴。他没说是因为知道我不希望丝蒂恩觉得我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嗯。你确定没有把你哥哥美化过头?” 特隆德摇头。“列夫有黑暗和光明两面,就跟我们一样。他对喜欢的人可以两肋插刀。” “但不是在监狱里?” 特隆德张开嘴,但没有说出什么。他一只眼睛下的皮肤颤动着。哈利叹口气,困难地站起身。“我坐出租车去急诊室。” “我有车。”特隆德说。 引擎低鸣着。哈利凝视着滑过漆黑夜空的街灯、仪表板和特隆德握着方向盘的小指上那枚闪亮的钻戒。 “这枚戒指的事你说了谎。”哈利低声说,“这颗钻石很小,不必花上三万。我猜大概要五千,你是在奥斯陆这边的一家珠宝店买给丝蒂恩的。我说得对吗?” 特隆德点头。 “你在圣保罗跟列夫见过面了,对吗?那笔钱是给他的。” 特隆德又点头。 “够让他生活一阵子。”哈利说,“如果他决定回奥斯陆,另外找份工作,这笔钱也够让他买张机票回来。” 特隆德没有回答。 “列夫还在奥斯陆。”哈利低声说,“我要他的手机号码。” “你知道吗?”特隆德在亚历山大柯兰斯广场小心地右转,“昨天晚上我梦到丝蒂恩到卧室来跟我说话。她穿了天使的衣服,不是真的天使,只是嘉年华上穿的那种道具服装。她说她不属于上边的世界。等我醒来,就想起列夫。我想起他坐在学校屋顶边上,我们要去上下一堂课的时候,他双脚还在空中荡呀荡的。他只是一个小点,但我记得我当时在想什么。他属于上边的世界。” 25 小费 艾弗森办公室里坐了三个人。艾弗森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方,贝雅特和哈利分别坐在稍低的两把椅子里。低的椅子有个广为人知的妙处,大家可能会以为这个让你矮人一截的技巧已经没人用了,但艾弗森清楚得很。他的经验是基本技巧绝不会过时。 哈利把椅子向后倾,好往窗外看。外面是旅馆广场,圆形的云飘过玻璃大楼和市区,一滴雨也没下。哈利在医院打了破伤风针后还吃了颗止痛药,但他并没有睡。他对同事的说法是,有只凶猛的野狗野性未失,值得嘉奖,而他靠得太近,没办法把狗赶走。他的脖子肿了起来,紧缠着的绷带摩擦着皮肤。哈利清楚地知道,要是他转头去看现在正在讲话的艾弗森,脖子会有多疼,但他也知道就算脖子不疼,他也不会转头。 “所以你要去巴西的机票,去那里找人?”艾弗森说,一面拂过桌面,假装忍不住笑,“在屠夫仍然如火如荼地在奥斯陆抢银行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他在奥斯陆的哪里。”贝雅特说,“或者他到底在不在奥斯陆。但我们希望可以追查他弟弟所说的在赛古鲁港的房子。如果我们找到了,就会有他的指纹。如果这些指纹跟那个可乐瓶上的一样,我们就有了定罪的证据。那么这趟旅行就值了。” “哦?什么指纹只有你们有,别人都没有?” 贝雅特极力想捕捉哈利的目光,却徒劳无功。她咽了口口水:“由于我们应保持两组人独立作业的原则,我们决定保密。除非日后情况有变。” “亲爱的贝雅特啊,”艾弗森开口,还眨了眨右眼,“你说‘我们’,但我只听到哈利·霍勒。我很感激霍勒这么努力地遵守我的策略,但我们不该让原则妨碍两组人可以共同达成的结果。所以我再问一遍:什么指纹?” 贝雅特不知所措地望了哈利一眼。 “霍勒?”艾弗森说。 “我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哈利说,“除非日后情况有变。” “随你便。”艾弗森说,“那就别想去巴西。你们必须跟巴西警方联络,请他们协助你找到指纹。” 贝雅特清了清喉咙:“我问过了。我们必须先请巴伊亚州的警长寄出书面申请,让巴西地方检察官熟悉案情,最后他们会发下搜查令。我问的那个人说,如果在巴西行政机关里没有熟人,根据他的经验,这件事要花两个月到两年。” “我们已经在明天傍晚的飞机上订到了座位。”哈利边说边研究自己的指甲,“你怎么决定?” 艾弗森笑了:“你说呢?你来找我,要我拿钱让你买机票到地球的另一边,却懒得把这趟旅行的理由告诉我。你计划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搜一间屋子,所以就算你找到鉴定证据,法庭大概也只能拒绝,因为你是以非法方式取得的。” “老砖块把戏。”哈利轻声说。 “你说什么?” “不知名人士把一块砖搬进窗户,警察刚好经过,不需要搜查证就可以进屋。他们认为客厅有大麻的气味。主观的想法,却有可以即刻搜查的正当理由。因为要保住那地方的鉴定证据,如指纹。这非常合法。” “简单来说,你的话我们想过了。”贝雅特匆忙开口,“如果我们找到房子,就会通过合法手段采集指纹。” “哦,是吗?” “希望不必用到砖。” 艾弗森摇头。“不够好。我的答案是大声、响亮的‘不’。”他看了看手表,表示会议已经结束,又摆出一个蜥蜴般的假笑,“除非日后情况有变。” “你就不能给他个台阶吗?”贝雅特说,他们走出艾弗森的办公室,走在走廊上。 “什么台阶?”哈利说着小心转头,“他一开始就决定了。” “你甚至没给他机会让我们买机票。” “我给他免去否决的机会。” “什么意思?”他们在电梯前停步。 “我告诉过你。我们在这件案子上有一点自由。” 贝雅特转过身,盯着他看。“我想我懂了。”她缓缓地说,“所以现在怎么办?” “他会被否决。别忘了带防晒油。”电梯门打开了。 那天稍晚,莫勒告诉哈利,艾弗森接受总警司的决定,让哈利和贝雅特去巴西,在旅费和住宿费上狠狠刮抢劫案组一笔。 “你高兴了吗?”贝雅特在哈利回家前对他说。 不过,在哈利走过广场饭店,天空忽然晴朗起来时,他很奇怪地感到,自己完全不觉得满足。只有难堪、疼痛和缺乏睡眠造成的疲倦。 “小费?”哈利朝话筒大喊,“他妈的什么小费?” “贿赂嘛。”奥伊斯坦说,“在这个国家,不行贿的话,没人肯动一动手指头。” “靠!”哈利一脚踢上镜子前方的桌子。电话从桌上滑下来,把听筒从他手里拉掉。 “喂?哈利,你还在吗?”地板上的电话里传来杂音。哈利真不想拿起听筒。走开,或是把金属制品乐队的唱片开到最大音量。老乐队之一。 “哈利,坚持住!”那声音尖声叫着。 哈利直着脖子,弯下腰捡起听筒:“抱歉,奥伊斯坦。你刚才说他们要多少?” “两万埃及镑。也就是四万挪威克朗。他们说,收到以后就会把那人盛在银盘上给我。” “奥伊斯坦,他们在耍我们。” “那还用说?但我们要不要那家伙?” “我马上就汇钱过去。你一定要拿到收据,好吗?” 哈利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面等三倍剂量的止痛药发挥药效。在滚进一片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男孩高高坐在上方,双脚荡啊荡的,从上面望着他。 捷克和斯洛伐克中部一地区。? 波兰货币。? 吉普赛文marime,意为习惯或仪式受到玷污的状态,且会造成被放逐的下场。? 26 迪亚爵达市 弗雷德·鲍格斯坦宿醉了。他三十一岁,离了婚,在国家湾B钻井平台当油井工人。工作很辛苦,上班时禁止喝酒,但薪资却很高,房间里有电视、美食,最棒的是,只要上三周的班,就能休四周的假。有些人回家陪妻子、发呆,有些人开出租车、盖房子,免得闲到发疯,还有些人会跟弗雷德一样,飞到热带国家,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偶尔,他会写张明信片给女儿卡茉尔,或叫“小丫头”。他还是这样叫她,虽然她都十岁了。还是十一岁?总之,她是他在欧洲唯一的亲人,这样就够了。他上次跟父亲说话时,父亲抱怨母亲又因为在利米超市偷饼干而被捕。“我替她祈祷。”父亲当时这么说,还问弗雷德手边有没有挪威文的《圣经》。“爸爸,《圣经》就跟早餐一样不能少。”弗雷德回答。这点倒是真的,因为弗雷德在迪亚爵达市时,向来不在午餐前吃东西,除非凯比尼雅酒也算食物。但这就是定义问题了,因为他在每杯调兑酒里至少都加了四汤匙的糖。弗雷德·鲍格斯坦喝凯比尼雅酒,是因为这种酒其实很劣质。在欧洲,这种酒顶着名不副实的名声,因为里面兑的是朗姆酒或伏特加,而不是巴西甘蔗酒——一种从甘蔗中蒸馏出来、又纯又苦的巴西高度酒——也因此使得喝凯比尼雅酒成为弗雷德称为忏悔的行为。弗雷德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酒徒,有了这样的遗传基因,他认为要犯错最好选个安全的法子,去喝差到绝对不会让人上瘾的酒。 今天十二点,他拖着步子来到穆罕默德的店,买了杯浓缩咖啡加白兰地,又在蒸人的热气中,从两排又低又矮、勉强还算白的房子之间,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窄路慢慢晃回家。他跟罗杰合租的房子就是那些不怎么白的房子之一,灰浆开始剥落,屋内灰色的水泥墙被来自大西洋的潮湿海风完全渗透,只要伸出舌头就能尝到墙壁的刺激气味。不过,弗雷德自我解嘲地想,有谁会这么做呢。这间房子算不错了,有三间卧室,两张床垫,一个冰箱和一个灶台,再加上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以及架在两块多孔砖上的一张桌面。因为墙上有个勉强算是方形的洞被他们当成了窗户,这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客厅。没错,他们是该经常打扫——厨房里有大批黄色的火蚁出没,这种火蚁咬人非常疼——但自从冰箱被搬到客厅,弗雷德就不常进厨房了。现在他躺在沙发上,计划待会儿要做什么,这时罗杰进来了。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弗雷德问。 “去港口的化学药品店了。”罗杰边说边笑,笑容在他那宽阔带疤的脸上漾开,“你他妈的绝对不相信他们可以直接卖你什么。那种东西在挪威就算有医师处方都拿不到。”他倒出塑料袋里的东西,大声念出标签。 “三毫克的苯二氮,两毫克的氟硝西泮。妈的,这根本就是迷奸药!” 弗雷德没有回答。 “不舒服吗?”罗杰依然兴高采烈,“你一点东西都没吃?” “没。只在穆罕默德那里喝了杯咖啡。对了,那里有个神秘男子,在问穆罕默德有关列夫的事。” 罗杰的头从那堆药中猛地抬起:“问列夫的事?他长什么样?” “高个子,金发,蓝眼睛。听起来像个挪威人。” “靠!弗雷德,别吓我好吗?”罗杰又继续看标签。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吧。如果他个子高、肤色深、身材瘦,那就是列夫该离开迪亚爵达市或整个西半球的时候了。他看起来像不像警察?” “警察是什么样子?” “就是……算了,你这个钻油工。” “他看起来像个酒鬼。我知道酒鬼什么样。” “好。那也许是列夫的朋友。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弗雷德摇头:“列夫说他住在这里是完全……孤什么的……反正是个表示秘密的字眼。穆罕默德假装从来没听过列夫这个人,假如列夫想被找到,那人就能找到他。” “我开玩笑的。说到这个,列夫人在哪里?我好几个星期没他消息了。” “上次我听说他去了挪威。”弗雷德说着慢慢抬起头来。 “也许他抢了银行,然后被捕了。”罗杰说,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因为他想要列夫被捕,而是抢银行的念头总是让他想笑。他自己就干过三次,每次都让他亢奋好一阵子。的确,前两次他们被捕了,但第三次却干得分毫不差。每每说到那次的壮举,他都会略过不提自己正好碰到监视镜头正在维修的幸运巧合。但无论如何,那些报酬让他能在迪亚爵达市享受悠闲的生活,偶尔还可以抽抽鸦片。 这座美丽的小村庄坐落在赛古鲁港南边,直到最近,都住着该州在波哥大以南最大的一批通缉犯。从七十年代以来,迪亚爵达市就是那些在欧洲夏季期间,赌博、贩卖自制首饰和人体彩绘的嬉皮士和旅游者的集结地,这些人代表着迪亚爵达市的额外收入,而且多半不会打扰任何人。于是,两个坐拥该地所有工商业的巴西家族,跟当地警方达成共识,结果就是警方对有人在海滩或咖啡馆抽大麻,马路或其他地方的酒吧数量日益增加等事,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是观光客抽大麻或违反其他鲜为人知的法律,就跟其他地方一样,必须支付罚金。对于当地薪水微薄的警察而言,这笔钱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为了让有利可图的观光业与警察和平共存,这两大家族必须提供警方另一项稳定的利润。事情开始于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和他的阿根廷男友。这位负责生产、贩卖大麻的男友被迫给警长一笔佣金作为保护费,并请其确保他的市场垄断权,换句话说,潜在的竞争者会立刻被捕,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金钱源源不绝地流进当地几位警官的口袋,一切顺利,直到墨西哥人提出更高额的佣金。然后在一个星期天早上,那个美国人和阿根廷人被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地来到邮局前方的市集广场。总之,这种买卖保护的有效市场调节制度持续繁荣,没多久迪亚爵达市就挤进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通缉犯,他们在这块还算安全的地方落脚,仅需支付远比帕塔亚或其他地方还低的价格。不过,到了八十年代,这块美丽且迄今为止几乎未遭人为破坏的自然珍宝——有着长长的沙滩、红色的夕阳和质量优良的大麻——被一群观光秃鹰——背包客——发现了。他们成批拥入迪亚爵达市,个个抱着消费的决心,使得市里那两大家族不得不重新评估迪亚爵达市作为庇护不法分子大本营的经济可行性。温馨、阴暗的酒吧逐渐转型成跳水设备出租行,当地人以传统方式跳兰巴达舞的咖啡馆开始规划“狂野月宴”之夜,警察不得不对这些小白屋展开愈来愈频繁的突袭,把那些疯狂抗议的吸大麻者赶上广场。但相对而言,不法之徒在迪亚爵达市仍比待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还要安全,尽管妄想症已渗入每个人的心里,罗杰却还不受影响。 正因如此,像穆罕默德·阿里这样的人才能在迪亚爵达市的食物链里找到生存空间。他的存在有个最充分的理由:来自赛古鲁港的巴士都以广场为终点站,而他就盘据在广场的战略制高点上。迪亚爵达市只有这么一个被阳光烘热、铺满圆石的广场,而穆罕默德可以从他那家埃瓦咖啡店的开放式柜台后方,把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要有巴士抵达,他就停止端咖啡,把巴西烟草——这种劣质烟草可替代他家乡生产的麻索——装进水烟,以便查看到站的人,看看有没有便衣警察或赏金猎人。如果他那双鹰眼发现任何前者,他会立刻发出警报。所谓警报,采取订阅制的安排,付月费的人会接到电话,不然就是派个头小、手脚快的小保罗到这些人门口钉一张纸条。穆罕默德注意入站巴士也有私人理由,自从当年跟罗瑟丽塔一起离开她丈夫和里约,他就时时刻刻担心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后果。如果你人在里约或圣保罗的贫民区,简单的谋杀只要几百美金就能了事。就连经验丰富的专业级杀手,一趟寻人兼灭口行动,外加旅费也用不着两三千美金,而且过去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买方市场。更何况,杀情侣还有高折扣。 有时候,被穆罕默德认定是赏金猎人的,还会直接走进他的店里。故意要露个脸的他们会点一杯咖啡,在恰当的时点喝光,然后不可避免地问出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某某某住哪里?或你认不认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欠他一笔钱。这种情形下,如果穆罕默德说出标准答案,(“先生,我在两天前看到他带着一口大箱子,搭巴士去赛古鲁港了。”)并成功让那位赏金猎人搭下一班巴士离开,还会收到额外的费用。 当这个穿着皱巴巴的麻料西装、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高个子金发男子,把一个袋子和一个PlayStation携带包放上柜台,擦掉额头的汗水,然后用英语点了杯咖啡时,穆罕默德可以嗅出在固定费用外还会多几雷亚尔的气味。不过,让他心生警觉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她还不如直接把警察两个字写在额头上算了。 哈利打量着这家店。除了他自己、贝雅特和柜台后方的那个阿拉伯人,店里只有三个人。两个背包客和一个潦倒的观光客,一看就是正想从严重的宿醉中恢复精神的样子。哈利的脖子快把自己难受死了。他看了看表,自从离开奥斯陆,已过了十二小时。奥列格打电话来说他破了俄罗斯方块的纪录,哈利则成功在飞往巴西的累西腓之前,在希思罗机场的电玩商店买到了拿姆科G-Con45光枪。他们搭螺旋桨飞机来到赛古鲁港。他在机场外跟一个出租车司机谈了一个大概很夸张的价码,让车子载他们去赶前往迪亚爵达市的渡轮,然后由巴士颠簸着载他们走完最后的几公里。 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坐在访客室里,对洛斯克解释他还需要给埃及人四万克朗。洛斯克对他说,穆罕默德·阿里的埃瓦咖啡店并不在赛古鲁港,而在附近的一个小镇。 “迪亚爵达市。”洛斯克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认识几个住在那边的人。” 那个阿拉伯人看着贝雅特,贝雅特摇摇头,然后把杯子放在哈利面前。咖啡又浓又苦。 “穆罕默德。”哈利说,看到柜台后的这个人身子一僵,“你是穆罕默德,没错吧?” 阿拉伯人咽了咽口水:“你是谁?” “一个朋友。”哈利把右手伸进夹克里,看到那张黝黑的脸上出现惊慌,“列夫的弟弟想找他。”哈利取出贝雅特在特隆德家找到的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 穆罕默德闭上眼一秒钟,嘴唇似乎喃喃说着听不见的感激祷词。 照片上是两个男孩。高的那个穿了件红色铺棉夹克,大笑着,一手慈爱地揽着另一个男孩,被揽住的男孩害羞地对着镜头笑。 “我不知道列夫有没有提过弟弟。”哈利说,“他弟弟叫特隆德。” 穆罕默德拿起照片,细细打量。 “嗯,”他说着抓了抓胡子,“这两个人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也从没听过有谁叫列夫。这附近的人我全认识。” 他把照片还给哈利,哈利把照片放回夹克内袋,喝光咖啡。“穆罕默德,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然后会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想吧。” 穆罕默德摇摇头,抽出哈利放在咖啡杯下的二十美元钞票还给他。“我不收大钞。”他说。 哈利耸耸肩:“反正我们还会回来。” 由于现在是淡季,他们在这家名叫维多利亚的小旅馆,一人拿到一间大房。尽管旅馆只有两层楼、二十几个房间,但哈利拿到的房间钥匙却是六十九号。一张红色心形的大床旁放着床头柜,拉开抽屉,看到旅馆附送的两个保险套之后,他猜自己住进了蜜月套房。整扇浴室门都是镜子,可以从床上看见自己。房间里除了床,唯一的家具是一个大得不搭调的衣橱,衣橱里挂了两件有点旧、长度到大腿的浴袍,背后还绘有东方图案。 接待员看到列夫·格瑞特的照片后,微笑着摇头。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隔壁餐厅,以及静得诡异的大街上,多走几步就会看到的一家网络咖啡店。大街遵循传统模式,从教堂延伸到墓园,却有个新颖的名字:百老汇大街。在一家销售水和圣诞树吊饰,门上还写着“超市”的迷你杂货店里,他们终于在收款机后方找到一个女人。不管他们问什么,她都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一律回答“是”,最后他们只得放弃。回去的路上,他们看到一个孤单的年轻警察,背靠着一辆吉普车,交叉双臂,腰间低低挂着隆起的手枪皮套,观察他们的动向时还打了个哈欠。 回到穆罕默德的咖啡店,柜台后面那个瘦瘦的男孩说,老板突然决定休几天假,散步去了。贝雅特问老板什么时候会回来,男孩无言以对,只摇摇头,指着太阳说:“特兰科索。” 旅馆的女接待员说,沿着绵延十三公里的白沙滩可以走到特兰科索,那是迪亚爵达市最大的地标。撇开广场的天主教堂不算,那里也是唯一的地标。 “嗯。女士,为什么到处都没什么人?”哈利问。 她笑着指着大海。 于是他们往那儿去。在热气蒸腾中,极目所见,两边全是灼热的沙子,做日光浴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海滩小贩在松散的沙地上勉力前行,被几袋冷却包和水果的重量压弯了腰。酒保在搭建简陋的酒吧里微笑,稻草屋顶下的扩音器放着震耳欲聋的桑巴音乐,冲浪的人穿着黄色的国家队队服,嘴唇用氧化锌涂成白色。还有两个提着鞋子的人正往南走,一个穿着短裤和暴露的上衣,还戴了顶草帽,这都是她到旅馆之后换上的;另一个仍然穿着那套皱巴巴的麻料西装,没戴帽子。 “她刚才是说十三公里?”哈利说着把挂在鼻端的几滴汗珠吹掉。 “在我们回去以前,天就黑了。”贝雅特说着指了指,“你看,大家都要回去了。” 沿着海滩黑压压的一片,看似无止尽的人潮都准备回家,他们身后是午后的阳光。 “就跟我们希望的一样。”哈利说着把墨镜顶上鼻梁,“全迪亚爵达市的人排成一列,我们只要睁大眼睛看。假如没看到穆罕默德,搞不好走运撞见列夫本人。” 贝雅特笑了:“跟你赌一百块:我们遇不到。” 一张张脸在大热天里闪过。黑的、白的、年轻的、老的、漂亮的、丑的、嗑了药的、有节制的、笑着的、板着脸的。酒吧和冲浪板出租摊都不见了,他们只看到沙滩和大海在左边,浓密的热带丛林在右边。几群人东一处、西一处地坐着,大麻烟的特有气味阵阵飘来。 “我又想了想亲密空间和我们的内线理论。”哈利说,“你觉得列夫和丝蒂恩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不只是大哥和弟媳?” “你是说,她也参与了计划,然后被列夫杀人灭口了吗?”贝雅特斜眼看着太阳,“嗯,也不无可能啊。” 即使过了四点,热度仍没消散多少。他们脱了鞋,跨过几块岩石,哈利在岩石另一边发现一截被海水冲洗干净的干枯粗枝。他把树枝插进沙里,从夹克里取出皮夹和护照,才把夹克挂上这个临时衣架。 现在可以看到远方的特兰科索了,贝雅特说,她在录像里见过刚才经过他们身边的一个男人。一开始,哈利以为她是指哪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后来她说那人叫罗杰·培森,除了犯下几次毒品罪之外,还因为抢劫旧城区和费特维车站的邮局坐过牢,也是抢劫伍立弗邮局的嫌疑人。 弗雷德在特兰科索的海滩餐厅里,喝掉了三杯凯比尼雅酒,但他仍觉得走十三公里的路只为了——用罗杰的话来说——“让皮肤在发霉以前透透气”,是一件蠢事。 “你就是因为吃了那些新药,才没办法好好坐着。”弗雷德对他朋友抱怨,对方抬起膝盖踮着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 “那又怎样?总要燃烧一点卡路里才能回北海吃自助餐呀。告诉我,穆罕默德在电话里说那两个警察怎么了。” 罗杰叹口气,不情愿地搜索着短期记忆:“他说有个矮个子的女人,苍白得像是透明的;还有一个高大的德国人,长着酒糟鼻。” “德国人?” “是穆罕默德猜的。也可能是俄国人,或印地安人,或……” “可笑。他确定人家是警察吗?” “什么意思?”罗杰停步,弗雷德差点撞上他。 “我只是说这件事我不喜欢。”罗杰说,“据我所知,列夫不在挪威以外的地方抢银行。挪威警察也不会来巴西追捕讨厌的银行劫匪。可能是俄国人。靠。我们知道是谁派来的,他们要找的不是列夫。” 弗雷德呻吟了一声:“拜托不要又说那套吉卜赛人的蠢话。” “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他可是撒旦化身,就算只骗走他一克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对方。我从没想过他会发现,我只从其中一袋里拿了几千块当零花,不是吗?但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你是帮派首领,就得坚持原则,除非……” “罗杰!如果我想听这些黑手党的废话,我可以去租录像带。” 罗杰没有回答。 “嘿,罗杰?” “闭嘴!”罗杰低声说,“不要转头,继续走。” “什么?” “要是你没喝醉,就会看到我们刚才经过一个透明人和一个酒鬼。” “是吗?”弗雷德偏过头,“罗杰……” “怎样?” “我想你说得对。”他们一起转身。 罗杰继续走,没有回头。“靠!” “现在怎么办?” 弗雷德没听到回答,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罗杰已经不见了。他惊讶地望着沙滩和沙子上罗杰留下的一排深深的脚印,脚印一个急转向左。他在前方看到了罗杰匆忙的身影。然后弗雷德自己也开始向那浓密、葱郁的丛林跑去。 哈利立刻放弃。 “没用的。”他在贝雅特身后大喊,贝雅特晃了一下,也停了下来。他们距离海滩才几米,却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树叶顶盖下一片漆黑,树干之间悬着一股浓浊的热气。就算有两个人逃跑的声音,也被鸟儿的尖叫和海浪的隆隆声给淹没了。 “后面那个看起来应该跑不快。”贝雅特说。 “他们比我们熟悉地形。”哈利说,“我们也没有武器,但他们可能有。” “如果列夫之前没接到警告,现在也该知道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哈利揉着脖子上浸湿了的绷带。蚊子已经成功溜进去咬了几口。“我们改用B计划。” “哦?B计划是什么?” 哈利看着贝雅特,纳闷为什么她额头上看不见一滴汗珠,自己却像腐臭的水沟,全身大汗淋漓。 “我们去钓鱼。” 夕阳虽短,却另有一番华丽景象,呈现出光谱上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红。穆罕默德认为还加上了另外几种,他指着太阳。太阳像是热煎锅上的一团奶油,融进了海平线。 但柜台前方的德国人却对夕阳没有兴趣。他只说他会出一千块,给任何能帮他找到列夫·格瑞特或罗杰·培森的人。可否请穆罕默德把话传出去?感兴趣的线人请到维多利亚旅馆的六十九号房。那个德国人说完之后,就跟那个苍白的女人离开了咖啡店。 傍晚时分,出来飞舞的昆虫把燕子惹得发狂。太阳已在海面上融成一团软软的红,十分钟后天就黑了。 一小时后,罗杰连声咒骂着出现,晒黑的皮肤上却衬着苍白的脸。 “吉卜赛流氓。”他低声对穆罕默德说,还说他在福列多的酒吧已经听闻大笔酬金的事,马上就离开了。路上他去那家超级市场探了探,佩特拉说那个德国人和金发女人来过两次。上一次买了一根钓竿,他们并没有问任何问题。 “他们要钓竿干吗?”他问。穆罕默德替他倒咖啡时,他对四周投以诅咒的眼神:“难不成要钓鱼?” “好啦。”穆罕默德指了指咖啡杯,“对焦虑症很有效的。” “焦虑症?”罗杰大叫,“这是常识啊,他妈的一千美金!只要十分之一,这里的人就会高高兴兴地把家里的老娘卖掉。” “那你准备怎么办?” “做我必须做的。先下手为强。” “真的?怎么做?” 罗杰尝了口咖啡,一面从腰间皮带里取出一把有红棕色短把的黑色手枪:“跟来自圣保罗的金牛PT92C打招呼吧。” “不了,谢谢。”穆罕默德嘘声说,“快把东西拿开。你疯了。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那个德国佬?” 罗杰耸耸肩,把手枪放回腰带。 “弗雷德在家发抖,他说他再也不要清醒了。” “罗杰,这人是专业的。” 罗杰身子一僵。“那我呢?我可抢过几家银行。穆罕默德,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出其不意。这样就对了。”罗杰喝完他那杯咖啡,“我怀疑这人他妈的有多专业?竟然到处跟一串路人说自己住哪间房。” 穆罕默德翻了个白眼,画了个十字。 “阿拉可以看到你,穆罕默德。”罗杰冷冷说完,站起身。 一进入接待区,罗杰就看到那个金发女人。她跟一群男人坐在一起,正在看柜台上方电视里的足球赛。对了,今晚是“弗拉弗罗赛”,里约的当地传统体育比赛,弗拉门戈队对弗罗米尼斯队。难怪福列多的酒吧这么多人。 他迅速走过他们,希望没被看见。跑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沿着走廊继续走。他很了解那个房间,只要佩特拉的丈夫要去城郊出差,罗杰就会订六十九号房。 罗杰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到。他通过钥匙孔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那个德国人不是出去了,就是在睡觉。罗杰咽了口口水,一颗心怦怦跳,但刚才吞下的半颗兴奋剂让他头脑保持冷静。他检查已装上子弹的手枪,保险打开了,然后轻轻按下门把手。门是开的!罗杰溜进房间,静悄悄地关上身后的门。他站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人声。没有动静,没有呼吸,只有天花板吊扇在低声旋转。幸好,罗杰对这房间了如指掌。他把枪对准心形床该在的位置,等待眼睛适应黑暗。一束细细的月光把苍白的光投上床,被子翻到了一边。床上没人。他迅速思忖着。德国人会不会是出去了,却忘记锁门?如果是这样,罗杰只要安心等他回来当门口的靶子就好。一切似乎顺利得过了头,就像一间忘了启动时间锁的银行。不会有这种事的。天花板吊扇。 这时他灵光乍现。 浴室忽然传出冲水声,把罗杰吓了一跳。原来那人一直坐在马桶上!罗杰用两手抓住枪,伸长手臂对准浴室门所在的位置。五秒钟过去,八秒钟过去。罗杰已经沉不住气了,这人他妈的在等什么?他已经冲了水。十二秒钟过去。或许他听到声音了,也许他想逃走。罗杰记得浴室的一面墙上有扇小窗。可恶!这是他的机会,绝不能让这人逃脱。罗杰蹑手蹑脚地走过那座衣橱,衣橱里那件浴袍穿在佩特拉身上真好看。他站在浴室门前,一手放上门把手,做个深呼吸,正准备往下按,却感觉到一股凉风。不是吊扇或打开的窗吹来的风,而是另外一种。 “不许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抬起头,看了看浴室门上的镜子,随后乖乖照做了。他吓得连牙齿都在发抖。衣橱的门打开了,里头两件白色浴袍之间,隐约有个壮硕的身体。但让他心生恐惧的并不是这个。你并不会因为自己对武器稍有了解,就不害怕对方手上更大的武器。正好相反。你知道大口径的子弹能够更有效地摧毁人体。罗杰的金牛PT92C同他现在就着月光看到的黑色大怪物相比,简直是儿童玩具。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罗杰抬眼看,好像有条钓鱼线闪了一下,线从浴室门上方的缝连到衣橱。 “晚安。”罗杰低声说。 六年以后,罗杰正好来到帕塔亚的一家酒吧,竟然发现留了一把络腮胡子的弗雷德。一开始他惊呆了,愣在当场,直到弗雷德拉来一把椅子。 弗雷德点了酒,说起自己已经不在北海工作了。他领了伤残津贴。罗杰迟疑地坐下,大致说起过去六年来他都在清迈做快递生意。几杯酒过后,弗雷德清了清喉咙,问起罗杰忽然在迪亚爵达市销声匿迹的那天傍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罗杰望着酒杯,做了个深呼吸,说他当时别无选择。那个原来不是德国佬的人耍了他,正准备当场就把他送上黄泉路。不过,他在最后一刻跟对方达成了交易:他可以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离开迪亚爵达市,只要他说出列夫·格瑞特住在哪里。 “你刚才说那人拿的是哪种枪?”弗雷德问。 “当时太暗了,看不见。反正不是常见的型号,不过我可以保证,那枪可以把我的头轰到福列多的酒吧。”罗杰迅速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在这里有间公寓。”弗雷德说,“你有地方住吗?” 罗杰看着弗雷德,一副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的模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一阵子之后才回答。 “老实说,没有。” 27 格里格列夫的房子 在一条巷子的尽头。就跟附近大多数的房子一样,结构很简单,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的窗户上有玻璃。一盏孤零零的街灯投下黄色的锥形的光,照在争夺生存空间的动物身上,动物的种类多得惊人,而贪婪的蝙蝠则在黑暗里进进出出。 “看起来不像有人在家。”贝雅特轻声说。 “说不定他是在省电。”哈利说。 他们站在一扇低矮、生锈的铁门前。 “那我们怎么做?”贝雅特问,“上去敲门吗?” “不。你打开手机,在这里等。等你看见我到那扇窗户下的时候,就拨这个号码。”他递给她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 “为什么?” “如果我听到屋里有手机响,我们就可以假设列夫在家。” “好。那你准备怎么逮捕他?用这个吗?”她指着哈利右手拿着的一个黑色大家伙。 “有何不可?”哈利说,“对罗杰·培森就很有效。” “他当时在黑暗的房间,还是通过哈哈镜看到的,哈利。” “嗯,既然我们不准携带武器来巴西,只好就地取材。” “比如把钓鱼线绑在马桶和玩具上吗?” “贝雅特,这不是普通的玩具。这可是拿姆科G-Con45光枪。”他拍了拍那把尺寸超级真实的塑料枪。 “至少可以把那个PlayStation的贴纸撕掉吧。”贝雅特摇着头。 哈利脱了鞋,弯腰跑过本该作为草坪、现在却干燥龟裂的地面。到达以后,他背靠着墙坐在窗下,对贝雅特打了个手势。他看不见她,但知道她可以看到靠着白墙的自己。他仰望天空,宇宙摊在眼前。几秒钟后,微弱但清晰的手机铃声在屋里响起。《山王的宫殿》,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这人挺有幽默感的。 哈利盯着一颗星星,想屏除脑海中的所有思绪,只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却办不到。有一次奥内问过,在知道光是银河系里的太阳就比普通海滩上的沙子还要多之后,我们为什么还要好奇太空里有没有生命?我们应该自问,对方有没有可能爱好和平,然后衡量是否应该冒险跟对方取得联系。哈利抓着枪托。他正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格里格的手机音乐停了。哈利等了一会儿,然后吸口气,踮脚走到门口。他竖起耳朵,但只听到蟋蟀叫。他握住门把手,心想门应该上了锁。 果然是锁着的。 他咒骂了一声。他之前就想好,如果门上锁,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机,他们就要等到第二天,买些铁工具再回来。在这种地方买两把不错的手枪,应该不成问题。但他也有预感,列夫很快就会听说今天的事,所以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一股热辣辣的疼痛突袭了哈利的右脚,让他疼得跳了起来。他立刻把脚移开,往下看。在微弱的星光下,他隐约看见白色石灰墙上有条黑线。那条线从门口开始,沿着刚才他右脚所在的楼梯继续往下,然后就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把迷你手电筒,打亮了灯。蚂蚁。黄色、半透明的大蚂蚁排成两行,一条沿着台阶往下,一条进了门底。这显然是另一种蚂蚁,跟家乡的黑蚁不同。他看不出蚂蚁在搬什么东西,但哈利很清楚蚂蚁的习性,不管是不是黄蚂蚁,门里面一定有东西。 哈利关掉手电筒,想了一下,然后离开原地,下了台阶朝门口走。走到半路时,他转过身,开始往前冲。那扇简朴、腐朽的木门被九十五公斤的哈利以不到三十公里的时速一撞,整个脱离了门框。跟破裂的门一起撞上石头地板时,他的一条胳膊肘被压在身体下,疼痛从手臂传到脖子。黑暗里的他躺在地上,等着清脆的手枪扳机声咔嗒响起。发觉没有扳机声之后,他站起身,摁亮手电筒。细细的光束照着墙上的一行蚂蚁。哈利感觉到绷带下的温度,知道自己的脖子又流血了。他跟着肮脏地毯上蚂蚁发亮的身躯走进隔壁房间,蚂蚁队伍一个急转弯向左,继续沿着墙往上。手电筒的光照到墙上的一张印度《爱经》海报。蚂蚁大队在海报边缘分成两行,继续往天花板前进。哈利的身子往后仰,脖子疼得离谱。现在蚂蚁到了他的正上方,他不得不转个身。手电筒的光一阵闪动,才又找到蚂蚁。蚂蚁真觉得这是最短的路吗?这个念头刚闪过,列夫·格瑞特的脸就映入哈利眼帘。列夫的身体在哈利上方,哈利的手电筒掉在地上,慌忙后退。他的头脑可能已经告诉他太迟了,但他的手却在惊吓和愚蠢中,摸索着握紧那把拿姆科G-Con45光枪。 28 火蚁 贝雅特几分钟后就受不了那股臭味,只得冲出去。哈利慢慢走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时,她还直不起身子。 “你难道闻不到吗?”贝雅特呻吟着,口涎从她口鼻淌下。 “嗅觉障碍。”哈利若有所思地看着烟头的光,“嗅觉部分失灵。有些东西我再也闻不到了,奥内说是因为我闻过太多尸体的关系。情感创伤什么的。” 贝雅特又干呕起来。 “对不起。”她呻吟着,“都是那些蚂蚁。真是的,那些恶心的东西干吗非得用人的鼻孔当双向高速公路啊?” “嗯,如果你坚持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人体哪里能找到最丰富的蛋白质来源。” “不了,谢谢!” “抱歉。”哈利把香烟弹到干地上,“贝雅特,你在里面表现得很好。那跟看录像带不一样。”他站起来,又走进去。 列夫·格瑞特吊在一条短绳上,绳子绑住天花板上的灯基。他在离地足有半米的半空吊着,下面是把翻倒的椅子,正因如此,苍蝇才享受了尸体的独占权,然后才是黄蚁,持续沿着绳子上下搬运。 贝雅特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找到了手机,说她可以查出他最后跟谁通过电话。哈利走进厨房,按亮电灯。一只泛着蓝色金属光泽的蟑螂站在一张A4纸上,朝哈利晃着触须,然后迅速退到炉台边。哈利拿起那张纸。是手写笔迹。他看过各种各样的自杀遗书,很少能写得文情并茂。最富盛名的遗言通常都是困惑的呢喃、惊慌的求救呼喊或乏味地分配烤面包机和割草机等遗产。在哈利看过的遗书中,比较有意义的一份,是马里达伦谷的一名农夫用粉笔写在谷仓墙上的:“有人在这里上吊了。麻烦报警。抱歉。”从这点来看,列夫·格瑞特的遗书就算不是独一无二,至少也很不寻常。 亲爱的特隆德: 我总觉得好奇,天桥突然在他脚下消失是什么感觉。在悬崖打开,他知道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即将发生的时候。他就快要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他还有想做的事,或许那天早上有人还坐着等他,或许他以为那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样看来,他想得也没错…… 我从来没告诉你,我去医院探望过他。我带了一大把花,跟他说我从自家窗户目睹了这一切。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向警察形容一个骑脚踏车的男孩。他躺在床上,看起来又瘦又小、皮肤泛灰,对我说谢谢。然后我问了每个体育播报员都会问的蠢问题:“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他没有回答,只是躺着,身上插满管子和点滴。他望着我,然后又对我说谢谢,接着护士说我得走了。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悬崖也在我脚下打开了。事情并没有在我抢完银行、跑上工业街的时候发生,也不是在我事后数钞票的时候,更不是在我看新闻的时候。就跟发生在那个老人身上那样,有一天早上我开心地走着,浑然不觉任何危险,太阳照耀着,我安稳地回到迪亚爵达市,可以放松,开始思考。我已经从我最爱的人身上夺走他最爱的东西,我有两百万克朗可以挥霍,但没有生活目标。就是这天早上。 特隆德,我不期待你会明白。我抢了一家银行,发现她认出了我,我陷入不可更改规则的游戏当中,而这一切同你的世界无关。我不期待你明白我准备要做的事,但或许你可以明白,这件事也会让人厌倦,我是说生活。 列夫 P.S.我一直没发现,那老人感谢我的时候并没有笑。但是特隆德,我今天想过了。或许他到头来并没有什么事情或什么人在等他,或许悬崖打开时,他只觉得欣慰,心想这样他就不必自己动手了。 哈利进来时,贝雅特站在列夫尸体旁的椅子上,她想办法弄弯列夫的手指,往一个发亮的金属小盒里按。 “真倒霉。”她说,“旅馆里的墨盒一直放在太阳下,都干掉了。” “如果没办法拿到清楚的指纹,我们就得用消防队员的办法。” “什么办法?” “被困在火里的人,会无意识地用上双手。即使是烧焦的尸体,指尖的皮肤也可能还是完整的,可以用指纹来识别死者身份。有时候为求务实,消防队员会切下一根手指,拿给鉴定组。” “这叫亵渎遗体。” 哈利耸肩:“如果你看他的另一只手,会发现他已经少了一根指头。” “我看到了。”她说,“看来是被切掉的。那是什么意思?” 哈利走近,摁亮手电筒:“那表示手指是在他上吊之后才被切掉的。可能是有人来过这里,看到他已经替他们了结了一桩事。” “谁?” “这个嘛,在有些国家,吉卜赛人会把小偷的手指切掉当作惩罚。”哈利说,“如果小偷从吉卜赛人身上偷了东西的话。” “我应该采集到清楚指纹了。”贝雅特说着擦掉额上的汗,“要不要把他放下来?” “不,”哈利说,“我们查过四周以后,就收拾干净走人。我在大街上看到电话亭,我会从那里打匿名电话给警察,报告有人死亡。我们回奥斯陆以后,你可以打电话给巴西警局,请他们寄验尸报告过来。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死于窒息,但我要知道死亡时间。” “那扇门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 “你的脖子呢?绷带都染红了。” “不管了。我的手臂更疼。我冲破门的时候压在上面。” “伤得有多重?” 哈利轻轻举起手臂,疼得脸都扭曲了:“只要不动就还好。” “你没有萨得斯达抽搐症,已经很走运了。” 屋里的三人中,两个人笑了,但他们的笑声很快就消失了。 回旅馆途中,贝雅特问哈利,觉得这一切是否合理。 “从技术层面来看,很合理。此外,我从不觉得自杀是合理的。” 他弹掉香烟,烟蒂在触手可及的夜里画出明亮的弧线。“但那只是我的看法。” 29 三一六号房 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 “特隆德去旅行了。”她高声说。从他们上次来访之后,那头染白的头发显然又上了一层化学药剂,因为从失去生命力的发间可以看见她的头皮。“你们去南方了吗?” 哈利扬起被晒黑的脸,望着她。 “算是吧。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在把行李装上车。”她说,指着街对面的房子,“我想他要去旅行吧,那个可怜人。” “嗯。” 贝雅特想走,但哈利却没动。“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吧?”他问。 “噢,对。三十二年了。” “你大概还记得列夫和特隆德小时候的情形吧?” “当然。雾村路上,谁不认识他们。”她笑着靠在窗框上,“尤其是列夫,真是个迷人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他会成为少女杀手。” “的确是杀手。也许你听过有个男人从天桥掉下去的事?” 她沉下脸,用悲悯的低音说:“哦,当然。真可怕。我听说那个人再也没法正常走路了,可怜的家伙。膝盖僵硬了。你能想象这种可怕的恶作剧是一个小孩想出来的吗?” “嗯。这孩子一定性子非常野。” “性子野?”她遮住眼睛,“我可不会这么说。他是有礼貌、有教养的小孩,才更吓人。”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是他干的吗?” “每个人都知道。我从这扇窗看到他的。穿红夹克骑脚踏车走的。他回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事情不对劲了,那孩子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一阵冷风吹来,她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指着马路对面。 特隆德正朝他们走来,手臂垂在两侧,他的脚步愈来愈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 “是列夫的事,对吧。”终于,来到他们身边时,他说。 “是的。”哈利说。 “他死了吗?” 哈利从眼角看到窗里那张脸倒抽了一口气:“对,死了。” “很好。”特隆德说。然后他弯下腰,捂住脸。 哈利从半开的门缝往里张望,只见比雅尼·莫勒站着凝视窗外,一脸担忧。他轻轻敲门。 莫勒转身,开朗起来:“噢,嘿。” “老板,这是报告。”哈利把一个绿色的文件夹扔到他桌上。 莫勒坐进椅子里,好不容易把他那双大长腿塞进书桌下方,然后戴上眼镜。 “啊哈。”他含糊地说,一面打开标着“文件清单”字样的卷宗。里面只有一张A4纸。 “如果你这么说,那我想一定没错。”莫勒边说边浏览过稀疏的几行字。 哈利的视线越过莫勒的肩膀看向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厚重潮湿的雾气,像块用过的尿布,挂在市区上空。莫勒放下那张纸。 “所以你们飞过去,有人说出那人住哪儿,然后就找到屠夫吊在一根绳子上?” “简单来说,是这样。” 莫勒耸耸肩。“只要我们有滴水不漏的证据,证明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我没有异议。” “韦伯今天早上查过指纹了。” “结果呢?” 哈利坐进椅子里。“指纹跟我们在劫匪准备行动前手里拿着的可乐瓶上找到的一样。” “确定瓶子是同一个?” “老板,别紧张。我们有瓶子,还有录像带为证。你刚才不是看到报告里写,我们有手写的自杀遗书,列夫·格瑞特承认犯案了吗?我们今天早上去雾村路通知特隆德·格瑞特,问能不能跟他借阁楼上列夫的几本学校作文本,贝雅特把作文本拿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鉴定员,那人说自杀遗书毫无疑问是同一人写的。” “对啦对啦,我只是想在公开破案结果前,百分之百确定这件事。哈利,你要知道,这新闻会上头版。” “老板,你应该想办法开心一点。”哈利站了起来,“我们刚侦破了一件久违的大案子。这里应该张灯结彩才对。” “你说得没错。”莫勒叹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问:“那你怎么没有高兴的样子?” “除非解决另一件案子,我才会高兴……”哈利走向门口,“哈尔沃森和我今天要整理桌子,明天就开始侦办爱伦·盖登的案子。” 莫勒清了清喉咙,哈利在门口停步。“老板,怎么了?” “我在想,你是怎么发现列夫·格瑞特就是屠夫的。” “嗯,正式的版本是贝雅特从录像带上认出了他。你想听非正式的版本吗?” 莫勒揉着僵硬的膝盖,担忧的表情又回来了:“还是免了。” “嘿。”哈利站在痛苦屋的门口。 “嘿。”贝雅特说,椅子上的她动来动去,看着屏幕上卷动过的照片。 “看来我应该感谢你,我们合作得很棒。” “我也要谢谢你。” 哈利站着把玩他的一串钥匙。“总之,”他说,“我想艾弗森不会生气太久。毕竟,他也沾到了一点光,因为把我们两个编成一组是他的主意。” 贝雅特微微一笑:“虽然时间很短。” “别忘了我说过那人的事。” “不会。”她的眼睛闪了一下。 哈利凑上前:“他是个混蛋。要是不告诉你,我就太没良心了。” “哈利,很高兴认识你。” 哈利关上了身后的门。 哈利打开公寓的门锁,把包和那只PlayStation配件包放在走廊地板中央,然后爬上床。过了无梦的三个钟头,他被电话铃声吵醒。他转身看到闹钟显示晚上七点零三分;他一甩双腿下了床,拖着步子进了走廊,拿起电话就说:“嘿,奥伊斯坦。”线路那头的人根本来不及说自己是谁。 “嘿,奥斯陆的哈利,我在开罗机场。”奥伊斯坦说,“我们说好要打电话的,不是吗?” “你根本就是准时的化身。”哈利打了个哈欠,“而且你喝醉了。” “我没醉。”奥伊斯坦含糊不清地说,语气愤慨,“只喝了两瓶时代啤酒,还是三瓶来着?人在沙漠要多喝水呀。哈利,我头脑可是清醒得很。” “很好。希望你有更多好消息了。” “就跟医生会说的一样,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我先说好消息吧……” “好。”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这中间哈利只听到类似沉重呼吸的杂音。 “奥伊斯坦?” “嗯?” “我还在,跟圣诞节里的小孩一样兴奋难耐。” “什么?” “不是要说好消息?” “噢,对。呃,是这样的,我有那个客户的号码了。没问题。那是一个挪威手机号码。” “手机?可能吗?” “你可以用无线网络发邮件到世界各地,只要把电脑连上手机,让手机连上服务器就行。哈利,这已经不是新闻了。” “噢,那这个客户有名字吗?” “呃……当然。但艾托的人没有,他们只是向挪威电信供应商收费,这个号码的供应商是挪威通信公司,然后由他们寄账单给客户。所以我打电话到挪威找人,就问到了名字。” “是谁?”哈利现在完全醒了。 “现在我们要说到没那么好的消息了。” “哦?” “哈利,你最近查过你的电话账单吗?” 几秒钟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我的手机号码!那混蛋用的是我的手机号码?” “我猜,你已经没有手机了吧?” “对,那天晚上就掉在……安娜家了。靠!” “你就从来没想过应该去停机吗?” “想过?”哈利呻吟,“奥伊斯坦,自从发生了这件鸟事,我就没想过什么合理的事。对不起,我实在吓到了。事情那么简单又明显,难怪我在安娜家里没找到手机,也难怪他会大笑。” “抱歉。” “等一等。”哈利忽然精神一振,“如果我们能证明他有我的手机,就可以证明他在我离开以后,去过安娜家!” “啊哈!”话筒另一端传来高喊,然后是比较谨慎的声音,“反正你高兴就好。喂?哈利?” “我还在。我在想。” “想是好事,你继续想,我跟时代啤酒有约,嗯,应该说跟好几瓶啤酒有约。如果我今晚要搭上回奥斯陆的飞机……” “奥伊斯坦,一路顺风。” 哈利拿着听筒站着,衡量该不该把听筒扔向镜子。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他希望跟奥伊斯坦的那段对话只是做梦。事实上他真的做了梦,梦的版本有六七种。 洛斯克低头坐着,用手托着脸颊,听哈利说话,不动也不插嘴。哈利说他们找到列夫·格瑞特,说他自己的手机就是安娜的谋杀案一直找不到证据的原因。哈利说完后,洛斯克两手交握,缓缓抬头:“那么你的案子已经解决了,但我的还没有。” “洛斯克,我没分你的案子或我的案子,我的职责是……” “可是我分了,史皮欧尼。”洛斯克插嘴,“我管理的是军事组织。” “嗯,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洛斯克闭上眼睛:“史皮欧尼,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吴王请孙子教宫女兵法的故事?” “没有。” 洛斯克微笑:“孙子很有智慧。一开始,他像教学生似的,向那群宫女细细解释行军的指令。鼓声响起,宫女都没动,只咯咯乱笑。‘军令不明,是主将之过。’孙子说完,又解释了一遍。但他再次下达行军命令时,又发生同样的情况。‘军令申明之后,依然哗乱,是队长之过。’他说完,叫来两名手下,把两名领头的宫女抓出来,在其他吓坏了的宫女面前排成一列斩首。吴王听说他最喜爱的两名宫女被斩首了,难过得病了,在床上躺了几天。等他病好,立刻命令孙子带兵管理军队。”洛斯克又睁开眼,“史皮欧尼,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哈利没有回答。 “它告诉我们,在军事组织里,原则必须贯彻且绝对彻底。如果你的要求松懈了,宫廷里就只有一群咯咯乱笑的宫女。你向我要到了四万克朗,是因为我相信安娜鞋子里那张照片的事。因为安娜是吉卜赛人。我们吉卜赛人旅行的时候,会在岔路上留一片树叶。绑在树枝上的一条红丝巾、一块碎骨头,都有不同的含意。照片代表有人死了,或是有人会死。你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所以我信了你的话。”洛斯克把双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但夺走我侄女性命的人还逍遥在外,我现在看着你,只看到咯咯乱笑的宫女,史皮欧尼。绝对彻底。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史皮欧尼。” 哈利吸了口气。姓加名,总共两个词。如果他说出亚布的名字,亚布会遭受怎样的刑罚?出于嫉妒而预谋杀人。九年监禁,六年后可假释?哈利又会有什么后果?调查不可避免地会揭露身为警察的他隐瞒了真相,只求避免身陷嫌疑。自打嘴巴。姓加名,总共两个词。哈利的问题就解决了。需要面对最终下场的人只有亚布。 哈利的答案只有一个词。 洛斯克点头,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哈利:“我就怕你这么说。那么,史皮欧尼,你让我别无选择了。记得你问我为什么信任你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哈利点头。 “每个人都有生活下去的目标。史皮欧尼,这句话没错吧?这个目标也可以被夺走。你说,三一六号房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哈利没有回答。 “那就让我告诉你。三一六是莫斯科国际旅馆一个房间的号码。欧加负责看守那层楼。她很快就会退休,希望能在黑海边上有个舒服的长假。到那层楼有三条楼梯和一个电梯,清洁人员也可以搭电梯。房间里有两张床。” 哈利倒吸一口气。 洛斯克的前额抵在交握的双手上,“小家伙睡在靠窗的床上。” 哈利站起来,走到门口,重重敲了起来。他听到回声在外面的走廊回荡。他继续用力捶门,直到听见钥匙插进锁孔。 30 振动模式 “抱歉,但我已经尽快赶来了。”奥伊斯坦说着,把他停在艾莫水果烟草店外的出租车驶离路边。 “欢迎回来。”哈利说,心想右边开来的公交车是否看出奥伊斯坦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 “我们要去斯勒姆达尔区,没错吧?”奥伊斯坦毫不理会公交车愤怒的喇叭声。 “比约恩特拉克特路。你知道这里应该让公交车先行吗?” “我决定不让。” 哈利转头看着他朋友。他只看出两道窄缝中充血的双眼。 “很累吗?” “时差。” “埃及跟这里的时差只有一小时,奥伊斯坦。” “至少一小时。” 由于坐椅上的减震器和弹簧都坏了,他们驶过弯道,往亚布家里开去时,哈利感觉到路上的每颗石头和凹凸的路面,但现在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借了奥伊斯坦的手机,打电话到莫斯科国际饭店的三一六号房。奥列格接了电话。奥列格问他在哪里时,哈利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 “我在车上。妈妈呢?” “出去了。” “我以为明天才会开庭。” “每个律师都要在库兹涅斯基桥路开会。”他用大人般的语气说,“她一个小时以内就会回来。” “奥列格,你听好,能不能转告你妈这件事:叫她换一家旅馆,而且马上就换。”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就这样告诉她,好不好?我晚点再打电话过去。” “好吧。” “好孩子。我要挂了。” “你……” “怎么?” “没事。” “好。别忘了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你妈。” 奥伊斯坦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在这里等。”哈利说着跳出车外。“如果我二十分钟以内没有回来,就打电话到调度室,用我给你的那个号码,跟他们说……” “犯罪特警队的霍勒警监要一辆有武装警察的巡逻车马上过来。我记住了,哈利。” “很好。如果你听到枪声,就立刻打电话。” “好。再说一次,是什么电影?” 哈利抬头看着那栋房子。听不见狗叫声。一辆深蓝色的宝马车从他们旁边缓缓驶过,停在更远一点的马路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静。 “大部分电影都这样。”哈利轻声说。 奥伊斯坦笑了。“酷啊!”他的眼底出现一丝担忧,“是酷吧?不光是个疯狂的冒险?” 薇格蒂丝·亚布打开门。她穿了一件刚熨好的白色上衣和一件短裙,但迷离的双眼透露出她似乎才刚起床。 “我打电话去你先生的公司了。”哈利说,“他们说他今天在家。” “有可能。”她说,“警监,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你扯出这桩……这桩……”她挥着手,仿佛想找合适的措辞,但一抹厌恶的笑容过后,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委婉的说法:“……妓女事件的。” “亚布太太,我可以进屋吗?” 她耸耸肩,又打了个战表示厌恶。“叫我薇格蒂丝,或随便怎么称呼都行,就是别那样叫我。” “薇格蒂丝,”哈利躬身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拔过的细眉一挑。她迟疑着,然后摊摊手:“有何不可?” 哈利觉得好像闻到一丝琴酒的气味,但那可能是她的香水。屋里没有任何反常之处:干净、清香又整齐。餐具柜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哈利注意到,沙发套比他上次坐的时候,又更白了一点。低声的古典音乐发自他看不到的扬声器。 “马勒?”哈利问。 “精选辑。”薇格蒂丝说,“阿恩只买合辑。他总说,不是最好的东西就不值钱。” “那他没把那些精选辑带走就是好事了。说到这个,他人在哪里?” “首先,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人在哪儿。警监,你有烟吗?” 哈利把一盒烟递给她,看着她想办法用那个柚木与银质的桌上打火机点火。他横过桌面,伸出他的一次性打火机。 “谢谢。我猜他出国了,去热带某个地方吧。但在我看来,恐怕还不够热。” “嗯。你刚才说,这里的东西都不是他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这栋房子、家具和车子,全是我的。”她用力喷出一口烟,“去问我的律师。” “我以为你先生有钱可以……” “别这样叫他!”薇格蒂丝似乎想把烟里的烟丝全部吸光,“对,阿恩有钱。他有足够的钱买这栋房子、家具、车子、西装、那间农舍和珠宝,他买这些东西给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他那批所谓的朋友面前炫耀。阿恩唯一在乎的就是别人对他的看法,懂吧?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同事、邻居和同窗。”愤怒使她的声音有种粗哑的金属音质,仿佛她刚才是通过麦克风说话。“每个人都是阿恩·亚布精彩生活的观众,情况顺利时,他们应该鼓掌。如果阿恩用争取掌声的力气去经营公司,或许亚布公司现在就不会走下坡了。” “《今日商业报》上说,亚布公司是成功的企业。” “亚布公司是家族企业,不是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公司,因此不必公开账目细节。阿恩出售资产,做出有利润的样子。”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几年前,公司出现严重的资金危机,由于阿恩本人要负责债务,他就把房子和所有物权都放到我跟孩子名下。” “对,但买房产付了一笔可观的金额。报上说有三千万。” 薇格蒂丝苦涩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个成功企业家金盆洗手,要多花点时间陪家人的故事,你就照单全收了?我承认,阿恩的公关的确做得很好。这么说吧,阿恩不是失去公司,就是破产。他当然选了前者。” “那三千万呢?” “只要阿恩想,就能施展魅力,别人也会相信。这就是他为什么擅长谈判,尤其是处在压力下。也因为这样,银行和供货商都尽可能让公司维持营运。阿恩跟供货商谈判的结果,把合约中本该是无条件屈从的两个条款改了。他得以保留仍在他名下的农舍,还让买家提出三千万的购买金额。对他们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因为他们可以抵销亚布公司的债务。阿恩把破产弄得像买卖竞争,那不是什么坏事吧。” 她仰头大笑。哈利看到她下巴下方,拉皮留下的一道小疤痕。 “安娜·贝斯森呢?”他问。 “那个骚货吗?”她跷起纤细的双腿,用一根手指拨开脸上的头发,神情冷漠地凝视空白处,“她只是个玩具。他犯下的大错是急着想把这个纯正的吉卜赛恋人展现给那些朋友看。我们可以说,不是每个被阿恩当成朋友的人,都觉得该对他忠心。简单说来就是,话传到我耳朵里了。” “然后呢?” “我给了他另一个选择。为了孩子。我是理智的女人。”她从沉重的眼皮下看着哈利,“但他没有接受。” “或许他发现对方不只是玩具?” 她没回答,但薄薄的嘴唇变得更薄了。 “他有没有类似书房的地方?”哈利问。 薇格蒂丝点头。 她带头走上楼梯。“他以前会把自己关进去,大半夜都坐在里面。”她打开一扇门,门内是个阁楼,可以看到邻居的屋顶。 “是在工作吗?” “上网。他简直入了迷。说他在看车子,但天知道他在做什么。” 哈利走到桌前,拉开一个抽屉:“清空了?” “他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装满了一只塑料袋。” “电脑也是吗?” “是笔记本电脑。” “可以连接到手机的笔记本电脑吗?” 她扬了扬眉:“我不清楚。” “我只是好奇。” “还想看什么?” 哈利转身。薇格蒂丝靠着门框,一条手臂高举过头,另一手叉在腰际。似曾相识的感觉简直让人头昏。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薇格蒂丝。” “噢,警监,你赶时间吗?” “外面的出租车还在打表等我。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认为他有可能杀了安娜吗?”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哈利,鞋跟轻敲门槛。哈利等待着。 “我告诉他我知道那个骚货的事以后,你知道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薇格蒂丝,答应我你绝不会说出去。’我不应该说出去!对阿恩来说,我们在别人眼中是幸福的,远比我们是否真正幸福还要重要。警监,我的答案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我不了解这个人。” 哈利从内袋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他跟你联络,或是你知道他的行踪,希望你能立刻打电话给我。” 薇格蒂丝看着他的名片,淡粉色的唇边有一朵小小的笑容在跳,“只有那时才能打吗,警监?” 哈利没有回答。 在屋外的台阶上,他转身看她:“那你后来说出去了吗?” “说我先生不忠?你说呢?” “我会说你是个务实的女人。” 她露出笑容。 “十八分钟。”奥伊斯坦说,“妈的,我的心跳都开始加快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你有没有拨我那个旧手机的号码?” “当然,铃声响了好久。” “我什么都没听到。电话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惜,但你听到了振动声吗?” “什么?” 奥伊斯坦做出癫痫症发作的模样:“就像这样。振动模式,静音手机。” “我的只要一克朗,只有响铃。奥伊斯坦,他把手机带走了。马路上那辆蓝色宝马车到哪儿去了?” “什么?” 哈利叹气。“我们走吧。” 31 手电筒 “你是说,有个疯子要追杀我们,因为你找不到杀了他家人的凶手?”蕾切尔的尖叫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哈利闭上眼睛。哈尔沃森到艾莫店里去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跟他达成了协议,他遵守了他那部分。” “所以我们才会被人追杀?所以我才得带儿子离开这家旅馆,在儿子过几天就会知道能不能留在妈妈身边的时候?这实在……实在……”她的声音变成气愤、断断续续的高喊。他让她继续说,不打断她。“为什么,哈利?” “世界上最古老的原因。”他说,“血债血偿。复仇。”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你和奥列格不是结果,只是手段。这人把向杀人者报仇,视为自己的责任。” “责任?”她的尖叫穿透哈利的耳膜,“你们男人就喜欢报复这种抢地盘的事。这不是什么责任,而是原始的冲动!” 他直到觉得她说完了才开口:“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没回答。 “蕾切尔?” “嗯。” “你在哪里?” “如果你说得没错,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们,那我不确定我该在电话里冒险告诉你。” “好。你在安全的地方吗?” “我想是。” “很好。” 一个俄国人的声音出现又淡出,像是来自调频无线电台。 “哈利,为什么你不能安慰我,说我们没有危险?告诉我这都是你在想象,他们只是在唬人……”她的声音愈说愈低,“……什么都好……” 哈利花时间整理思绪,然后用低沉、清楚的声音说:“蕾切尔,你需要害怕。要足够害怕,才会做出正确的事。” “是什么事?” 哈利做了个深呼吸,“我会把事情摆平的,我答应你。我会摆平。” 蕾切尔的电话一挂掉,哈利就打给薇格蒂丝。她在铃响一声就接了电话。 “我是霍勒。亚布太太,你是在电话旁边等着吗?” “你以为呢?”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中,哈利听出,在他离开后薇格蒂丝至少又喝了两杯酒。 “我不知道,但我想请你报案,说你先生失踪。” “为什么?我又不想他。”她悲哀地笑了一声。 “这个嘛,我需要找理由启动搜索机制。你可以选择:不是报案说他失踪,就是我宣布他受到警方调查,因为涉嫌谋杀。”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警官,我不懂。” “亚布太太,没什么好不懂的。我可以认为你报案说他失踪了吗?” “等一等!”她喊。哈利听到电话那头有酒杯碎裂的声音。“你到底在说什么?阿恩已经受到警方调查了。” “是我在调查,没错,但我还没告知任何人。” “哦?那在你离开之后,又过来的那三个警察是怎么回事?” 哈利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三个警察?” “你们警察内部从不互相沟通吗?他们不肯走,我简直被吓坏了。” 哈利已经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亚布太太,他们是开一辆蓝色宝马车来的吗?” “哈利,还记得我说过别叫我‘亚布太太’吗?”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没说什么。我想我说的都是已经告诉过你的话。他们取走了几张照片和……对了,他们不是很有礼貌,不过……” “你怎么打发他们离开的?” “离开?” “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是不会走的。相信我,亚布太太。” “哈利,我真的不想再提醒你……” “快想!事情很重要。” “天哪!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对了,我放了一段阿恩两天前在录音电话上的留言。然后他们就走了。” “你说你没跟他谈过话。” “是没有。他只说他把格雷戈尔带走了。那是真的,我听到录音里有格雷戈尔的吠叫声。” “他从哪里打来的?” “我怎么知道?” “不管怎样,那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攸关……”哈利努力想有没有别的说法,最后放弃了,“生死。” 在道路和交通方面,哈利有很多事不知道。他不知道计算结果显示,维特布鲁村建造的两条隧道和高速公路延长路段,会减少奥斯陆南向E6公路在高峰时段的拥塞。他不知道最后倾向投入十亿克朗建设费的关键论点,并非来自在莫斯市和德勒巴克市之间通行的选民,而是交通安全。道路机构用一条公式计算社会利益,评估基础是每条人命价值两千零四十万克朗,该数字包含救护车、车流改道和未来可能减少的税收。行驶在南向的E6公路上,前后都是动弹不得的车辆,在奥伊斯坦那辆奔驰车里的哈利,甚至不知道他把阿恩·亚布的性命算多少钱。他更不知道救下这条命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他只知道他已经放手一搏了,不能连筹码也失去。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一样。所以多想无益。 薇格蒂丝在电话里放给他听的那段留言只有五秒,里面只有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就够了。线索不在阿恩·亚布挂掉电话前所说的那段话里:“我把格雷戈尔带走了,只是跟你说一声。”也不是背景里格雷戈尔疯狂的吠叫。而是令人心寒的鸣叫声:海鸥。 通往拉科伦的岔道标志出现时,天已经黑了。 农舍外有辆吉普车,但哈利继续往回转道走。没有蓝色宝马车。他把车停在紧邻农舍的下面。不必想办法偷溜进去了,他过来的路上,摇下车窗时已经听到狗叫。 哈利知道应该把枪带来。倒不是因为亚布有可能持枪,他还不可能知道有人想要他的命。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要他死。但他们已经不是这出戏的唯一演员了。 哈利下了车。他看不见也听不到海鸥叫,也许它们只有白天才叫吧,他心想。 格雷戈尔被拴在屋前台阶的栏杆上。一口森森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股凉意传到哈利仍然作痛的脖子,但他强迫自己跨出缓慢的大步子,接近这只正在吠叫的狗。 “还记得我吗?”哈利靠得很近,近得几乎摸得着那狗的气息时,轻声问道。紧绷的链子在格雷戈尔身后微微颤动。哈利弯下身,惊讶地发现狗吠声慢慢减弱。嘶哑的声音表示狗已经这样叫了好一阵了。格雷戈尔伸出两只前脚,低下头,完全停止吠叫。哈利握住门把手,门上了锁。他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吗?客厅里有灯光。 “阿恩·亚布!” 没有回答。哈利等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 灯里没有钥匙,于是他就手找了一块大石头,爬过走廊栏杆,砸破走廊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伸手进去把门打开。 房里不像发生过打斗,倒像是有人急着离开。一本摊开的书放在桌上,哈利拿了起来。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里面有一行字用蓝笔圈了起来:我无话可说,我的声音在剑里。他打量着房间,没看到那支笔。 只有最小的那间卧室,里面的床有被用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有一本男性杂志。 一架小收音机调到接近P4新闻台的频率,低低的播报声从厨房传来。哈利把收音机关掉。流理台上有块解冻了的牛排,西兰花还包在塑料袋里。格雷戈尔扒着门,哈利把门打开。一对棕色的可爱狗眼仰望着他,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望着那块牛排。牛排还没啪一声跌落台阶,就被扯成了碎片。 哈利一面看狗狼吞虎咽,一面思考该怎么做——如果还有事可做的话。亚布不看莎士比亚的书,这点可以肯定。 最后一块肉消失之后,恢复精力的格雷戈尔又对着马路吠叫起来。哈利走到栏杆旁,解开链子,格雷戈尔跑了起来,他只能勉强在湿地上跟过去而不跌倒。狗儿拉着他走下小径,越过马路,走下一段陡坡。哈利只看到黑色的海浪,撞击着被月牙儿照得白白亮亮的平滑岩石。他们从湿漉漉的长草间穿过,草叶缠着哈利的腿,好像不想放他走,但格雷戈尔却不停步,直到哈利脚下那双马丁靴踩到了圆石和沙。格雷戈尔圆滚滚的尾巴根直竖着,他们站在海滩上。现在是涨潮,海浪几乎要拍打到直挺的长草,冲出许多泡泡,仿佛海水退去时,沙里的泡沫还留有二氧化碳。格雷戈尔又开始吠叫。 “他划船出海了吗?”哈利问,既是问格雷戈尔,也是问自己,“他一个人,还是有人陪他?”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这里很空旷,小径也到了尽头。哈利竖起衣领,这只大罗威纳犬却不肯屈服。哈利只好亮起手电筒,照着海洋。他只看到一排排白浪,像放在一面黑镜子上的几行可卡因。水面下可以清楚看见一个缓坡,哈利又拉了拉狗链,但狗发出凄厉的嚎叫,开始用爪子扒沙了。 哈利叹口气,关掉手电筒,走回农舍。他在厨房煮了杯咖啡,听着遥远的狗吠。他洗好杯子,又走回海边,在岩石间找了个避风的凹处坐下。他点燃一根烟,他要思考。然后他把外套拉紧,闭上眼睛。 有一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安娜那时说了一句话。那一定是他们六周的恋情快接近尾声的时候,而他一定比平常清醒得多,因为他还记得。她当时说,她的床是一艘船,她和哈利是海难的孤单幸存者,在海上漂流,一心只想看到陆地。接下来发生的是这样吗?他们看到了陆地?他不记得了。他觉得仿佛自己跳船下海了。也许是他的记忆在开玩笑。 他闭上眼,想唤起有她的画面。不是他们当海难生还者的时候,而是他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显然,他们还一起吃了饭。她替他斟满酒。是酒吗?他喝了吗?显然是。她又替他斟满。他有点把持不住,一口把杯子喝干,她笑他,亲他,跳舞给他看。在他耳边轻声说些甜言蜜语。他们倒在床上,出了海。对她来说,一切真的这么容易?对他也是? 不,不可能。 但哈利无法肯定。他不能自信满满地说,他没有躺在索根福里街的床上,唇边还带着欣慰的笑。他跟旧情人重修旧好了,而蕾切尔却在莫斯科瞪着旅馆的天花板,因为害怕失去孩子而无法入睡。 哈利缩起身子。寒冷刺骨的风吹透了身体,仿佛他是个鬼魂。有些他一直不愿去想的思绪现在回来了:如果他无法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欺骗这辈子最珍惜的女人,又怎么知道自己还做过些什么?奥内说过,喝酒和吸毒只会强化或削弱人潜藏的本质,但谁又知道那些人体内有些什么呢?人不是机器,脑部的化学作用随时在变。不管是正常情况还是错误用药之后,谁能清楚记得所有做过的事? 哈利打了个寒战,骂了一声。他现在知道了。知道为什么他得找到阿恩·亚布,在别人将他灭口之前向他告解。不是因为他的血里流着职业精神,也不是因为法律已成为个人素养,而是因为他非知道不可:阿恩·亚布是唯一能够告诉他真相的人。 哈利又闭上眼睛。在无休无止、有催眠韵律的海浪声中,仍能听见风吹上花岗岩的低声呼号。 他睁开眼时,周围已经不黑了。风把云吹散,黯淡的星光在上方闪烁。月亮换了位置。哈利看了看表。他在这里坐了快一小时。格雷戈尔仍在对海狂吠。他撑着僵硬的身躯站起来,蹒跚地向狗走去。月亮的引力变了,海平面降低,哈利走下宽阔的沙滩。 “格雷戈尔,来吧。我们在这里找不到东西的。” 他想抓住项圈,狗却差点咬他一口,哈利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他凝视着海面,月光在一个黑色的平面上闪烁,现在他看到之前海水涨潮时没看见的东西了。那东西像两根桅杆突出海面。哈利走到水边,打开手电筒。 “上帝啊!”他轻呼。 格雷戈尔跳进水里,他也跟了过去,涉水走了十米,水还不到膝盖深。他盯着一双鞋:手工缝制,意大利牌子。哈利拿手电筒照着水下,一双裸露在外的腿白得发青,反射着光,像两块倒竖着的惨白墓碑。 哈利的叫声被风刮走,又立刻被拍打的海浪声淹没。但他的手电筒掉进了水里,被海水吞没之后,仍在水底的沙地亮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次年夏天,有个小男孩拿着手电筒跑向他父亲,手电筒黑色的外壳已被海水侵蚀,父子俩都没把手电筒跟发现尸体的可怕经过联想在一起。这件事在一年前上了各大报纸,但在夏日的阳光下,却像好几辈子以前的事。 Maasil,阿拉伯的加味烟草,味道温和。? 32 大卫·哈塞尔霍夫 晨光像一根白柱破天而下,在峡湾上投射出汤姆·沃勒所说的“基督之光”。他家里的墙上也挂了几幅类似的照片。他大步跨过围绕犯罪现场的塑料封锁线。自认为了解他的人可能会说,依他的个性应该会从封锁线上面跳过去,而不是弯腰从下面走过。他们说对了后者,却没说对前者。汤姆·沃勒怀疑是否真有人了解他,他也有意维持这种情况。 他把数码相机举到警配墨镜泛着金属蓝光的镜片前。这种墨镜他家里还有好几副,是感恩的客人给他的回礼。说起来,这架相机也是。窗口拍下了地上那个洞和洞里的那具尸体。尸体穿着黑色长裤,那件衬衫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被沙土弄成了棕色。 “又拍照片存进私人相片集吗?”韦伯问。 “这是新手法。”汤姆头也没抬地说,“我喜欢有创意的凶手。你查出这人的身份了吗?” “阿恩·亚布。四十二岁,已婚,有三个小孩。似乎有不少钱,后面那间农舍就是他的。” “当时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吗?” “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调查,但你也看得见这里有多荒凉。” “也许是旅馆那边过来的人?”汤姆指着海滩尽头的一栋黄色木质大楼。 “我怀疑。”韦伯说,“不会有人在这个季节去住旅馆。” “是谁发现尸体的?” “有人从莫斯市的电话亭打匿名电话报案,电话是打给莫斯市警局的。” “是凶手本人吗?” “我想不是。那人说他遛狗的时候,看到两只脚突起来。” “他们有没有留下谈话录音?” 韦伯摇头:“他没打紧急求救电话。”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汤姆朝那具尸体指了指。 “法医还没送报告过来,但我看他像是被活埋的。没有体外受虐的迹象,但口鼻里的血和眼睛上的爆裂血管,都说明脑部有大量积血。此外,我们发现他的喉咙深处有沙子,表示他被埋进去的时候还在呼吸。” “嗯。还有呢?” “那只狗当时绑在死者农舍外的栏杆上。这只丑罗威纳是很棒的狗,健康状况良好。农舍的门没锁,里面也没有打斗痕迹。” “换句话说,有人开门进去,拿枪威胁他,把狗绑了起来,替他掘了个洞然后恭请他自己跳进去。” “如果凶手不止一个呢?” “大罗威纳犬,一米半深的洞。韦伯,我想这点毋庸置疑。” 韦伯没有反应。他跟汤姆合作从来没出过问题。这人是万里挑一的天生警探,办案履历辉煌。但那并不代表韦伯必须喜欢他,不过,说不喜欢好像也不对。那是另一种感觉,类似要你分辨两幅很相似的画那样,你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但就是觉得不对劲。不对劲,就是这个词。 汤姆在尸体旁蹲下。他知道韦伯不喜欢他,但没关系。韦伯是鉴定组的老警察了,不会再升官,也就是说不会对汤姆的仕途或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简单来说,汤姆不需要受到韦伯喜欢。 “是谁指认他的?” “几个当地人。”韦伯回答,“杂货店老板认出了他。我们联络上他在奥斯陆的太太,把她带来这里,她确认这人就是阿恩·亚布。” “她现在人在哪儿?” “在农舍。” “有人讯问过她吗?” 韦伯耸肩。 “我喜欢第一个到现场。”汤姆说着身体前倾,拍了一张脸部特写照。 “莫斯市警局接下这起案子,我们只是被请来协助的。” “我们更有经验。”汤姆说,“有没有人向那群乡巴佬委婉解释过?” “事实上,我们以前也有人调查过谋杀案。”他们身后有个声音说。汤姆抬眼,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男人,他穿着警察的黑皮夹克,配着有金边的一星徽章。 “我不介意。”那位警监大笑,“我是保罗·瑟伦森,你一定是沃勒警监了。” 汤姆简短对他点了个头,却没理会瑟伦森伸出的手。他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有身体接触,或者该说,就算对认识的人他也不想。但对女人就不同了,反正只要主控权在他手里就行。他总是能掌控一切。 “瑟伦森,你们还没调查过这样的案子。”汤姆说着拨开死者的眼皮,露出充血的眼球,“这不是酒吧遇刺或酒醉意外。所以你们才请求我们协助,对吧?” “这的确不像本地发生的案子,没错。”瑟伦森说。 “我建议你和手下在这里留守,让我去跟死者的太太谈谈。” 瑟伦森大笑,仿佛汤姆刚才说了个大笑话似的,但看到汤姆的警配墨镜后方挑起的眉,又立刻噤声。汤姆·沃勒站了起来,开始往警察封锁线走。他慢慢数到三,然后头也不回地大喊:“把那辆警车开走!瑟伦森,我看到你把车停在回转道上。多亏了你,鉴定组待会儿要查凶手车辆的轮胎痕迹。” 他不必转身也知道瑟伦森开朗的脸上笑容已经消失,这个犯罪现场也改由奥斯陆警察接手。 “亚布太太?”汤姆走进客厅,喊了一声。他已经决定要把案子速战速决,之后跟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孩还有午餐约会,他可不想取消。 正在翻一本相簿的薇格蒂丝·亚布抬起头:“是。” 汤姆喜欢眼前的景象。精心保养的身体、有自信的坐姿、刻意摆出电视主持人的随兴态度以及三颗没扣的上衣扣子。他也喜欢听到的声音。那轻柔的嗓音轻易吐出那个特别的字,他就喜欢身边的女人这样说。他也喜欢那张嘴,希望能听到那个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 “我是汤姆·沃勒警监。”他说着在她对面坐下,“我明白这件事一定让你非常震惊。当然我知道这么说很老套,也怀疑此时此刻这句话对你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表达同情。我也曾经失去过亲人。” 他等待着。等她感激地抬眼,好让他正视她的目光。那眼光是朦胧的,一开始汤姆以为她目中含泪,听到回答之后才明白她已经醉了:“警官,你有没有烟?” “叫我汤姆就好。我不抽烟,对不起。” “汤姆,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可以安排让你尽快离开。只要问几个问题,好吗?” “好。” “很好。你知不知道有谁可能想要你先生的命?” 薇格蒂丝用手托腮,凝视着窗外。“汤姆,另一位警官在哪里?” “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不是也该来吗?” “亚布太太,你说哪位警官?” “哈利。他负责这件案子,不是吗?” 汤姆任职警察期间,之所以升迁得比别人都快,主要是因为他设法不让包括辩护律师在内的任何人,刺探他如何取得被告有罪的证据。第二个原因是他有敏感的天线。当然了,有时候天线在应该敏感的时候并没有反应,但却从没在不该敏感的时候有反应。现在天线有反应了。 “亚布太太,你是指哈利·霍勒吗?” “可以停这里。” 汤姆还是喜欢那个声音。他在路边停车,身子向前靠,仰望着山丘顶上那栋粉红色的房子。早晨的阳光在庭院中一个动物模样的物体上闪烁。 “你人真好。”薇格蒂丝说,“不只说服瑟伦森让我先走,还送我回家。” 汤姆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他知道这个笑是温暖的。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海岸救援队》里的明星大卫·哈塞尔霍夫,有同样的下巴、身材和笑容。他看过《海岸救援队》,明白别人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感谢你才是。”他说。 这话没错。从拉科伦开来的一路上,他得知了几件趣事。如哈利曾经想找出她丈夫杀害安娜·贝斯森的证据,而如果他没记错,安娜·贝斯森是前阵子在索根福里街自杀的女人。那个案子已经结了,还是他亲自判定自杀并写了报告的。那个白痴霍勒想干什么?是输了不服气所以想扳回一局?霍勒是不是想证明,安娜·贝斯森是犯罪行为下的受害者,好让我——汤姆·沃勒受过?挖旧账的确很像那个疯子酒鬼的作风,但汤姆觉得不太合理的,是霍勒怎么会花这么多力气,去查一件最多只显示我汤姆在这案子定论上稍显仓促的事。他根本不相信哈利的动机只是想澄清这件案子。只有电影里的警察才会把下班时间拿来做这种事。 既然哈利的嫌疑人已死,这起案子自然只有几个其他的解答。汤姆不确定是哪个,但直觉告诉他,只要牵涉到哈利,他就有兴趣去查。因此,当薇格蒂丝问汤姆想不想进去坐坐、喝杯咖啡,最让他心动的并不是对这位新寡女人的煽情念头。这可能是个好机会,摆脱那一直以来——多久了?一年多了?——对他紧追不舍的人。 一年多,是的,没错。自从爱伦·盖登警官——多亏斯维尔·奥尔森干的蠢事——发现汤姆·沃勒是奥斯陆军火走私组织的幕后主使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多。他吩咐奥尔森把她干掉,免得她把事情抖出来的时候,他就清楚霍勒绝不会放弃追查凶手。所以他故意让人在犯罪现场找到奥尔森的棒球帽,好在逮捕这位谋杀嫌疑人时,以“自卫”理由对奥尔森开枪。没有什么可以牵连到他身上,但汤姆有种诡异的不安,总觉得霍勒就快查出来了。他可能会危及自己。 “大家都不在,房子变得很空。”薇格蒂丝说着打开门锁。 “你……呃……一个人住有多久了?”汤姆一边问,一边跟着她走上台阶,进入客厅。他还是很喜欢眼前的景象。 “孩子都在诺比市,我爸爸妈妈那边。我们的打算是让他们待在那儿,直到情况恢复正常。”她叹口气,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我得喝杯酒,然后最好给他们打个电话。” 汤姆站着观察她。她刚才那番话破坏了一切,他之前感觉到的小小刺激已经消失了。她忽然显得更老,或许是酒精的效果退去了。酒精抚平、软化了她嘴角的皱纹,现在那张嘴僵成扭曲、粉红色的裂缝。 “汤姆,请坐。我来泡两杯咖啡。”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薇格蒂丝消失在厨房。他张开双腿,注意到沙发布料上有个淡淡的污渍。他想起自己沙发上的污渍,那是经血。 想到这件事,他就笑了。 贝雅特·隆恩。 甜蜜、天真的贝雅特·隆恩,坐在茶几对面,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仿佛那些话是方糖,被她加进了拿铁咖啡里。小女孩的饮料。我认为,人有做自己的勇气非常重要。两人关系中最重要的就是诚实,你不觉得吗?面对年轻女孩,很难知道该怎么把那套看似深奥的老话说得对她们的胃口,但他的话显然正投贝雅特所好。在他替她调了杯适合年轻女孩喝的酒之后,她就温顺地跟他回家了。 他不得不笑。即使到了第二天,贝雅特·隆恩还以为她不记得昨晚的事是因为太累,还有那杯酒比她习惯的还烈的缘故。放对药量是重点。 最棒的是,他早上走进客厅,看到她拿着湿布猛搓沙发上的那块地方。前一天晚上,他们才把前戏上演了一遍,她就昏了过去,之后好戏才登场。 “对不起。”她都快哭出来了,“我刚刚才看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为我下礼拜才会来的。” “没关系。”他当时这么回答,还拍了拍她面颊,“只要你想办法把那脏东西弄掉就好。” 然后他不得不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冰箱的门弄得乒乓响,才盖过自己的笑声。贝雅特刷洗着的那块血渍,是琳达留下的,还是卡伦? 薇格蒂丝在厨房喊:“汤姆,你的咖啡要加牛奶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硬,里面有西部奥斯陆的腔调。总之,他已经了解他需要的情况了。 “我刚才想到,我在市区还有个会要开。”他说。他转身,看到她端着两杯咖啡站在厨房门口,诧异地睁大了眼。好像他刚甩了她一巴掌。他琢磨着这个念头。 “你需要时间静一静。”他说着站起来,“我知道。我刚才说过,我最近也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好友。” “我很遗憾。”薇格蒂丝依旧困惑,“我甚至没问是谁。” “她叫爱伦,是我同事。我很喜欢她。”汤姆偏过头打量薇格蒂丝。她以不确定的微笑作答。 “你在想什么?”她问。 “也许我哪天会过来看看你。”他对她做出特别温暖的笑容,最棒的大卫·哈塞尔霍夫式微笑,心想要是人人都能看透别人的思想,这世界不知会有多混乱。 33 嗅觉障碍 午后的交通高峰开始了,格兰斯莱达街上开着车的工薪奴隶缓缓驶过警察总署。一只篱雀站在枝头,看着最后一片树叶飘落、被风吹起,又飞过五楼会议室的窗户。 “我不擅长演讲。”比雅尼·莫勒开口。曾经听过莫勒之前几次演讲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一瓶要价七十九克朗的欧普拉气泡酒、十四个还未拆封的塑料酒杯,还有每个曾参办屠夫一案的人,都在等莫勒把话说完。 “首先,欢迎来自奥斯陆市议会的市长和警察局长光临,也感谢大家成功破案。各位都知道,我们承受了不少压力,尤其这劫犯还连抢了几家银行……” “我不知道谁会只抢一家!”艾弗森大喊,带起一波笑声。他选择站在房间后方靠门口的位置,以便看清与会的警察。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莫勒微笑,“我想说的是,呃……各位都知道……我们很高兴案子已经结束了。在开始喝香槟以前,我想特别向一个人致谢,他应该得到最大的赞赏……” 哈利觉得大家都在看他。他最讨厌这种场合了,老板上台讲话,上台对老板讲话,感谢众位小丑,一场毫无意义的演出。 “领导本案的卢纳·艾弗森。卢纳,恭喜你。” 一阵掌声。 “卢纳,你要不要说几句话?” “好。”艾弗森说。集合的警察都伸长了脖子。他清了清喉咙:“可惜,我不像比雅尼一样,有权说自己不擅长上台讲话。因为我很擅长。”更多笑声。“我担任过其他成功结案的案件讲述者,从那些经验来看,我知道要感谢所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大家都知道,警察工作需要团队合作。贝雅特和哈利有幸得分,但全组人都做好了基本功。” 哈利不可置信地看着群众点头同意。 “所以,谢谢大家。”艾弗森的目光扫过全体警员,显然有意让每个人都觉得受到注意和感谢。然后他以更兴高采烈的语气大喊:“大伙儿这就来开香槟吧。” 有人递了瓶酒过来,他用力摇晃一阵,开始转松木塞。 “我实在懒得看下去。”哈利低声对贝雅特说,“我走了。” 她责备地望了他一眼。 “小心!”木塞啵地弹出,飞向天花板,“大家拿杯子啊!” “抱歉,”哈利说,“明天见。” 他走进办公室,拿起自己的夹克,乘电梯下楼,身子靠在电梯间的墙上。 昨晚在亚布的农舍,他只睡了几个小时。早上六点,他开车到莫斯市的火车站,找到电话亭和莫斯市警局的电话,报案说海边有一具尸体。他知道他们会请奥斯陆警方协助。八点,他抵达奥斯陆,在伍立弗路的咖啡小店里喝了一杯柯塔多调味咖啡,直到确定这案子已经转到别人手里,才安心地走进办公室。 电梯门滑开,哈利从双开弹簧门中出来,投入凛冽的奥斯陆秋日空气中。据说,这里的空气污染比曼谷还要严重。他告诫自己不必赶时间,强迫自己放慢脚步。今天他什么都不想去想,只要睡觉,希望不会做梦。希望到了明天,所有的门都会在身后关上。 除了一扇门。这扇门永远不关,他也不想让它关上。不过,他要等到明天再去想这件事。然后他要跟哈尔沃森在奥克西瓦河边散步,停在当初发现她的那棵树下,第一百次重建当时的情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而是想让感觉回来,让鼻子再次嗅到气味。他已经开始渴望。 他走上草坪中央的小路,这是快捷方式。他并没看左边的灰色监狱大楼,里面的洛斯克想必已经把国际象棋收好了。他们绝对不会在拉科伦发现任何事,或者任何让人联想到这个吉卜赛人或他手下的事,即使负责侦办的人是哈利。他们只得尽可能去调查。屠夫已经死了。阿恩·亚布死了。正义就像水,爱伦有一次这么说,终会找到出路。他们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至少他们有时能在这个谎言里得到慰藉。 哈利听到警笛声。警笛已经响了一阵了。有着旋转蓝灯的白色车辆从他身旁驶过,消失在格兰斯莱达街。他设法不去想这些警车为什么会出来。或许跟他没有关系。就算有,也只能等。等到明天。 汤姆·沃勒发现自己到得太早。这个淡黄色住宅区的居民,白天不会闲坐在家。他已经按下最下面一排的按钮,正准备转身走开,却听到一个沉闷、金属般的声音:“谁?” 汤姆猛地转身。“嘿,请问是……”他看了看按钮旁边的铭牌,“阿斯特丽德·蒙森吗?” 二十秒后,他来到楼梯顶端,一张写满惊恐的雀斑脸从保险链条后方凝望着他。 “蒙森小姐,我可以进来吗?”他做出大卫·哈塞尔霍夫特有的露齿笑容。 “最好不要。”她的尖嗓音说。她大概没看过《海岸救援队》。 他把证件拿给她看。 “我是来请教,安娜·贝斯森的死有没有我们应该知道的事?警方已经不能肯定那是自杀。我知道有个同事私下来调查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跟他谈过。” 汤姆听说,动物能嗅出恐惧,尤其是猎食性动物。他不觉得惊讶,让他惊讶的是,竟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嗅出恐惧。恐惧像牛尿一样,有股转瞬即逝的苦味。 “蒙森小姐,你在怕什么?” 她的瞳孔扩张得更大了。汤姆的天线现在嗡嗡直响。 “你的帮助对我们非常重要。”汤姆说,“警察与民众之间,最重要的一层关系就是坦诚,这你应该同意吧?” 她的眼光开始闪烁。他决定冒险:“我相信我同事可能涉嫌本案。” 保险栓被放下,而她露出绝望的表情。Bingo! 他们坐在厨房里。咖啡色的墙面上布满小孩的涂鸦,汤姆猜她大概是一群小孩的姑姑。他边听她说话,边做笔记。 “我听到走廊里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我走出去,看到一个男人四肢着地,趴在我门外。看样子他一定跌倒了,于是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我并没有听到清楚的回答。我上楼按安娜的门铃,但也没人应门。那男人口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我在他皮夹里找到他的名字和住址,然后我扶他到马路上,招来一辆出租车,把地址给了司机。我只知道这些。” “你确定那是后来又来找你的那人?也就是哈利·霍勒?” 她咽了口口水,然后点头。 “阿斯特丽德,没关系。你怎么知道他去过安娜家里?” “我听到他进门了。” “你听到他进门,又听到他走进安娜的家?” “我的书房就在走廊旁边,走廊上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这里很静,平常都没人。” “你在安娜公寓附近有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她迟疑着:“那个警察走了以后,我好像听到有人轻声走上楼去,但那声音像是女人的。你也知道,高跟鞋的声音不一样。但我想应该是三楼的古德森太太。” “哦?” “她在老市长酒吧喝过几杯以后,通常都会偷溜回来。” “你有没有听到枪声?” 阿斯特丽德摇头:“两栋公寓之间的墙壁很隔音。” “你还记得出租车的牌号吗?” “不记得。” “你听见走廊上有东西掉落时是几点?” “十一点十五分。” “阿斯特丽德,你非常确定吗?” 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她再度开口,语气里突如其来的坚定让汤姆很惊讶:“他杀了她。” 他感觉心跳加快,就快了那么一点:“阿斯特丽德,你为什么这样说?” “听说安娜那天晚上自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有人会醉得像团烂泥、躺在楼梯上吗?而且她也没来应门。我想过要报警,可是他却到这里来……”她看着汤姆,仿佛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第一个问我的问题就是我认不认得他。我当然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高了半度:“凶手问唯一的目击者认不认得他?你说呢?他是来警告我,要是我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我照他要求的做了,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但你刚才说,他后来又回来找你,问阿恩·亚布的事?” “对,他要我把罪名加在别人头上。请你明白我当时有多害怕。我假装什么都不懂,顺着他的意思……”他听出她语带哭腔。 “但现在你却愿意把事情告诉我们?你也愿意上法庭做证?” “是的,如果你……如果我能确定自己很安全。” 另一个房间传来收到电子邮件的叮咚声。汤姆看了看表,四点三十分。他的行动要快,可能的话最好在今晚。 四点三十五分,哈利打开自家的门,顿时想起他忘了要跟哈尔沃森去健身房骑单车的约定。他踢掉鞋子,走到客厅,在闪动着的录音电话上按下播放键。是蕾切尔。 “法庭星期三会作出裁决。我已经订了星期四的机票。十一点会到加勒穆恩机场。奥列格问你能不能来接我们。” 我们。她说得好像判决马上就生效了似的。如果输了官司,他就不会接到我们,只会是一个失去一切的人。 她没留下号码,好让他回电说一切已经结束,她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他叹了口气,倒进那把绿色扶手椅,闭上眼睛,看到她出现。蕾切尔。冰冷的白床单烧得他皮肤疼痛,敞开的窗前那几乎不动的窗帘,透进一束月光,照着她裸露的手臂。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眼、手、窄窄的肩、又长又细的脖子,还有跟自己交缠着的双腿。他感到她那均匀、温暖的气息吹上自己的脖子,听着这副熟睡身躯发出的呼吸在他轻柔抚过她颈背时,几乎难以觉察地改变了节奏。她臀部也几乎难以察觉地开始朝他移动,仿佛她刚才只是在休息,在等待。 五点,在奥斯特瑞斯镇家里的卢纳·艾弗森拿起电话,准备告诉来电者他家人刚要坐下吃饭;在他家,吃饭是一件大事,可否请他晚点再拨? “艾弗森,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是汤姆·沃勒。” “嘿,汤姆。”艾弗森嘴里含着嚼了一半的马铃薯,“听我说……” “我要你下令逮捕哈利·霍勒。还要一张搜他家里的搜查令,外加五个人负责搜查。我有理由相信,霍勒很不幸地涉及了一起谋杀案。” 马铃薯呛进了气管。 “事情紧急,”沃勒说,“证据有被销毁的风险。” “比雅尼·莫勒。”咳个不停的艾弗森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词。 “好,我知道严格来说这是莫勒的职责,”汤姆说,“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他会有成见。他和哈利已经共事十年了。” “说的也是。但我们今天在忙别的事,所以我的手下都抽不开身。” “卢纳……”艾弗森的太太说。他不太想刺激她。今天的香槟庆祝会过后,他晚了二十分钟到家,然后格森街挪威银行分行的警报就响了。 “汤姆,我再回你电话。我会打给警方律师,看看有什么办法。”他清了清喉咙,又用大得能让太太听见的声音说,“等我们吃过饭以后。” 哈利醒来时,听见有人重重敲门。他的脑子自动下了结论,这人已经敲了好一阵子的门,而且肯定知道自己在家。他看了看表,五点五十五分。刚才他一直梦到蕾切尔。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起来。 更多敲门声,更重了。 “来了,来了!”哈利一面喊一面走向门口。透过门上凹凸不平的玻璃,他看出一个人影。一定是哪个邻居,哈利想,才会没用对讲机。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就停止了动作。一股寒意蹿上后颈,眼前看到黑点,脉搏加快。妈的!他开了门。 是阿里,正眉头深锁。 “你答应过今天以前要把地下室的储藏间收拾好的。”他说。 哈利一手拍上前额。 “妈的!对不起,阿里。我真是个没用的糊涂鬼。” “没错,哈利。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可以帮忙。” 哈利诧异地打量他。“帮我?我的东西十秒内就能拿光。老实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下面到底放了些什么。但没关系。” “哈利,那些是贵重物品。”阿里摇摇头,“把那种东西放在地下室,你真是疯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要去施罗德酒吧吃点东西,吃完我就回来。” 哈利关上门,倒回椅子里,按下遥控器。手语新闻。哈利以前调查过一个案子,需要找几位聋人问讯,他也因此学了几句手语。他比画着记者的手语和出现的字幕。中东前线很安静。一位美国人因为替塔利班打仗而受到军事法庭审判。哈利放弃了。施罗德酒吧的招牌菜,一杯咖啡,一根烟,他沉思着。还是去地下室,然后直接上床。他拿起遥控器,正准备关电视,却看到打手语的人伸直五指,竖起大拇指对着他。他记得这个手势。有人被枪杀了。哈利立刻想到阿恩·亚布,但他是窒息死的。他的目光沿着字幕看去,椅子里的身体僵住了。他开始疯狂地按遥控器。糟糕——可能是非常糟的消息。电视实时信息上说的并不比字幕多多少: 银行员工在抢劫时遭枪击。今天下午在奥斯陆戈森街的挪威银行分行,劫匪对一名员工开枪。该银行员工有生命危险。 哈利走进卧室,打开电脑。银行抢劫案是首页上的头条,他双击鼠标: 该银行今日准备结束营业前,一个戴头罩的劫匪持枪进入,命令女性分行经理取出提款机里的所有现钞。由于事情并未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劫匪对现年三十四岁的银行员工开枪。据称这位女性伤者有生命危险。卢纳·艾弗森组长表示,警方目前尚无线索,对本案似乎遵循所谓“屠夫”犯下的几起抢劫案的模式一事不予置评。警方也表示,屠夫已于本周被人发现死在巴西的迪亚爵达市。 可能是巧合,当然有可能,但并不是。哈利一只手摸过脸,他从一开始就担心这件事。列夫·格瑞特只抢了一家银行,接下来的抢劫案都是别人干的。有人干得从容至极,甚至到了一丝不苟地仿屠夫的原始抢劫手法并引以为傲的地步。 哈利想要撇开这个思绪。他现在不想担心银行抢劫案或银行员工被杀的事,也不愿去想如果有两位屠夫会怎么样。还有他可能又得在艾弗森手下侦办此案,再度搁置爱伦的案子。 停。今天不要再想了。明天再说。 但他的双腿仍把他带到走廊,他的手指也自发性地拨打了韦伯的电话:“我是哈利,有什么新消息吗?” “当然。”令人惊讶的是,韦伯听起来很高兴,“好孩子最后总会走运。” “这倒是新鲜事。”哈利说,“说说看。” “我们还在银行里的时候,贝雅特从痛苦屋打电话给我。她开始看抢劫案录像带,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个人说话时,站得离柜台的有机玻璃很近。她建议我们去查口水。当时抢劫案才发生了半小时,所以还有机会找到东西。” “结果呢?”哈利不耐烦地问。 “玻璃上没有口水。” 哈利呻吟。 “但有呼气浓缩的微滴。” “真的?” “对,真的。” “最近一定有人做了祷告。恭喜,韦伯。” “我想我们三天内就能得出染色体调查结果,然后就可以开始进行比对。我猜不必过完这个星期,就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希望你是对的。” “当然。” “好吧,谢谢你挽救了我的胃口。” 哈利挂了电话,穿上夹克,准备离开,却想起电脑还没关,于是又走回卧室。他正想关机,就看到了。他的心一沉,血管里的血几乎凝固。他有一封邮件。当然他可以不理会,关掉电脑。应该这样,反正没有急事。 可能是其他人寄来的,不可能的寄件人只有一个。哈利很想现在就去施罗德酒吧,在多弗列街上,想着那双挂在半空中的旧鞋究竟怎么回事,或享受蕾切尔在梦里的画面,诸如此类。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的手指再度取得控制权,体内的机器嗞嗞启动。然后邮件出现了,是一封长信。 嘿,哈利: 干吗拉长了脸?也许你以为再也不会有我的信了。唉,哈利,生命是充满惊喜的呀。你看到这封信时,阿恩·亚布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你我两个让他无法承受生命,可不是吗?如果我没弄错,我猜他太太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很残忍吧?夺走一个男人的家人,尤其你知道这是他私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但他也只能怪自己,不忠的人受到再严厉的惩罚都不为过。对不对,哈利?总之,我的小小复仇在此结束。 但既然你以无辜者的身份卷入此事,或许我欠你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其实很简单。我爱过安娜,真的,我爱她这个人,以及她给我的一切。 不幸的是,她并不爱我给她的东西。“海”开头的,深沉睡眠。你知道她有毒瘾吗?我说过,生命充满惊喜。这一次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在她某次失败的画展之后,我介绍毒品给她。他们一见钟情,一“针”即合。多年来,安娜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秘密情人,这两个角色可以说无法分割。 困惑了吗,哈利?因为你剥光她衣服的时候并没看到针孔?是的,“一针即合”只是形容,其实安娜根本没法打针。我们把海洛因放在古巴巧克力的锡箔纸上,吸食。这样比注射还贵,但只要安娜跟我在一起,就只要付批发价。我们俩——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如胶似漆。想到往日时光,我还会眼眶湿润呢。她把女人能为男人做的事都做了:她跟我干,替我煮饭,滋润我,逗我开心,安慰我,甚至苦苦哀求我。基本上,她唯一没做的就是爱我。哈利,怎么会这么难呢?毕竟,她爱过你,而你却对她弃之若敝履。 她甚至还爱了阿恩·亚布。我还以为她只把他当摇钱树,以便能用市价买毒品,并暂时离开我一阵。 但五月的一天傍晚,我打电话给她。我犯了芝麻大的罪,刚坐完三个月的牢,因此安娜跟我有一阵子没见面了。我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刚收到一批来自清迈工厂、全世界最纯的货。我立刻就从她声音里听出情况不对。她说结束了,我问她是指“海”还是指我,她说两个都是。她说,事情是这样的,她开始画一件会让自己名垂青史的艺术作品,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你也知道,安娜这个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固执得像头牛似的。所以我猜你没在她血液里找到毒品,对吧? 然后她跟我说有一个男人,阿恩·亚布。他们开始约会,还计划同居。首先,他必须先跟他太太离婚。听过这故事吧,哈利?我也听过。 奇怪的是,世界开始崩塌时,你会变得全神贯注。在我放下电话前,我知道要做什么事。复仇。很原始吗?一点也不会。复仇是会思考的人类的反射行为,是行动与一致性的复杂结合,目前为止没有其他动物成功演化出这一行为。就进化论来说,施加报复的行为显然极为有效,只有复仇心最强的人才得以存活。复仇,不然死路一条。听起来很像西部电影的片名吧?但别忘了,正是报复的逻辑创造出宪政国家。以牙还牙,有罪者在地狱被焚烧,或至少一颗头吊在绞刑柱上,这些都是神圣的担保。哈利,复仇其实是文明的基础。 所以那天傍晚我定下心来,想出了一个计划。 计划很简单。 我向特里奥芬制锁公司订了一把安娜公寓的钥匙,细节我就不告诉你了。等你离开她家,我就开门进去。安娜已经上床了,她、贝瑞塔M92手枪和我进行了一场漫长又有开导性的对话。我请她找出阿恩·亚布给她的一样东西——卡片、信件、名片什么都好。我的计划是把东西放在她身上,帮你把谋杀案跟他连在一起,但她只有他家人在农舍拍的一张照片,是她从他相簿里拿下来的。我猜这样可能太难懂了,你可能需要多一点帮助,于是我想了个办法。贝瑞塔先生说服她告诉我怎么进入亚布的农舍,钥匙就在门外的灯里。 对她开枪以后——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因为结果实在令人扫兴(没有露出恐惧或后悔的样子)——我把照片放在她鞋里,然后立刻动身前往拉科伦。我把安娜的备用钥匙放进农舍,那把钥匙你现在肯定也已经发现了。我想过把钥匙贴在马桶水箱里,我最喜欢那里,《教父》里的迈克尔就把枪藏在那边。但你大概不会想到去那里找,这样就失去意义了,所以我放进床头柜抽屉里。很简单吧? 就这样,舞台布置完毕,可以让你和其他木偶登场了。只希望你不会因为我放在半路上的几个小线索而生气:你们警察的智力水平实在让人担忧啊。哈利,很高兴能跟你合作。 S2MN 34 牙签鸟 一辆警车停在哈利家公寓大楼门口,另一辆挡在多弗列街往苏菲街的路口。 汤姆·沃勒已下令不开警笛和警灯。 他用对讲机确认所有人都已就位,也接到一连串夹带噪声的确认回报。艾弗森那边的消息是,四十分钟以前已接到警方律师发下的那张蓝纸——逮捕搜查令。汤姆明确表示不需要支持小组,而是亲自率队,且其他人待命。艾弗森并无异议。 汤姆搓着手,部分是因为从比斯莱特球场那条路上吹来的寒风,但大部分是因为兴奋。逮捕是这工作最棒的部分,这点他从小就发现了:秋天的傍晚,他和尤亚肯在父母的果园,等住户委员会的流氓来抢苹果。他们果真来了,通常一伙人有八到十个。不过人数多少不重要,因为他和尤亚肯打开手电筒,用自制的扩音器大喊时,现场总是乱成一团。他们依照野狼猎捕麋鹿的法子,选定猎物里最小、最弱的下手。但让汤姆着迷的是逮捕——围住猎物的部分,而尤亚肯喜欢的是惩罚。他在这方面的创意有时到了汤姆必须加以阻止的程度。倒不是因为汤姆同情小偷,而是因为尤亚肯不像他能保持头脑清醒,衡量后果。汤姆经常觉得,他和尤亚肯会在一起并非凑巧。尤亚肯现在是奥斯陆法庭里的助理法官,前途无量。 汤姆申请加入警队时,吸引他的就是逮捕这件事。汤姆的父亲想要他学医,或步他后尘念神学。汤姆在学校成绩优异,为什么要当警察?他父亲当时说,拥有良好教育对自尊心很重要,还说起他那在五金行卖螺丝的大哥憎恨天下所有的人,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好。 汤姆带着啼笑皆非的笑容聆听这些告诫,心里清楚父亲最讨厌这样。父亲担心的并不是汤姆的自尊,而是邻居和亲戚的看法,认为他唯一的儿子“只不过”当了个警察。他父亲从来不懂,即使你比人家好,也可以恨人家。就因为你更好。 他看了看表。六点十三分。他按下一楼的门铃。 “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我是警察。”汤姆说,“可以请你替我们开门吗?” “我怎么确定你是警察?” 巴基斯坦人,汤姆心想,请她从窗户看一下警车。门锁吱的一声开了。 “请待在屋子里。”他朝对讲机说。 汤姆要一个人守住房子后面的消防逃生口。上网研究过这栋公寓的平面图之后,他已经记住了哈利公寓的位置,也知道无须担心后梯的问题。 他们戴上头罩。关键词是速度、效率和决心。最后一项其实代表着下手要狠,而且有必要的话,不惜痛下杀手。但很少有那种必要。整体说来,就连棘手的罪犯在无预警状况下看到戴着头罩、携带武器的男人闯入,都会吓得无法动弹。简单来说,银行劫匪用的就是这一招。 汤姆定了定神,对其中一人点点头。那人用两个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敲。这个动作只是为了事后写报告时,说他们事先敲过门。汤姆用冲锋枪枪柄敲碎玻璃框,伸手进去,利落地把门打开。他喊了一声,所有人冲进了公寓。他不确定自己喊的是拟声词,还是哪句话的第一个字,他只知道他和尤亚肯扭亮手电筒时,口中喊的也是这个。这种时候最棒了。 “马铃薯饺子,”玛雅说着端起哈利的盘子,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碰都没碰。” “对不起,”哈利说,“我没胃口。请替我转告厨师,不是他没煮好。这次不是。” 玛雅大笑着往厨房走去。 “玛雅……” 她缓缓转身。哈利的声音里有点什么,语气是不祥的预兆。 “给我一杯啤酒,好吗?” 她继续往厨房走。不关我的事,她心想。我只是替客人服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玛雅,怎么回事?”她把盘子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时,厨师问。 “又不是我的生活。”她说,“是他的。那个傻瓜。” 贝雅特办公室的电话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拿起话筒,听到人声、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然后是那个声音:“打扰你了吗?” 她一时间不敢肯定。他的声音很陌生,但除了他不会是别人。“哈利?” “你在忙吗?” “我……我在查网络找线索。哈利……” “所以你把戈森街银行抢劫案的录像上传到了网络?” “对,可是你……” “贝雅特,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阿恩·亚布……” “好,但你先听我说。” “贝雅特,你好像有点紧张。” “当然!”她的喊声从电话里传来,然后又变得镇静,“哈利,他们去抓你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一直打电话要警告你,但你家没人。” “你在说什么?” “汤姆·沃勒。他拿到了你的拘捕令。” “什么?我要被逮捕了?” 现在贝雅特知道哈利的声音哪里不对了。他喝了酒。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你在哪里,哈利。我去接你,然后我们可以说,你是自首的。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会帮你,哈利。我保证。哈利?别做傻事好吗?喂?” 她坐着听那些人声、笑声和碰杯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接着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说话了:“我是施罗德酒吧的玛雅。” “他去哪……” “他走了。” 35 SOS 薇格蒂丝·亚布被外面格雷戈尔的叫声吵醒。雨打鼓似的在屋顶上敲,她看了看表。七点半,她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面前的酒杯是空的,家里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并不是她计划里的模样。 她起床,走到露台门口,看着格雷戈尔。狗面对铁门,耳朵和尾巴都竖得笔直。她该做什么呢?把它送走?让它安乐死?就连孩子们对这只过度好动又紧张兮兮的动物都没什么感情。计划,对了。她看了一眼玻璃茶几上半空的琴酒酒瓶。现在该想个新计划了。 格雷戈尔的吠叫声撕裂了空气。汪,汪!阿恩曾经说,他觉得这个扰人的叫声让他很安心,给你一种有人警戒的模糊感觉。他说狗可以闻出敌人,因为心存不善的人散发出的气味跟朋友不一样。她决定明天打电话给兽医。 她厌倦了花钱养这只每次她走进房间都会叫的狗。 她一寸寸地打开露台门,聆听着。在狗吠和雨声当中,她听出碎石子被辗过的声音。她才拨了拨头发,擦去左眼眼影的抹痕,就听到门铃响起韩德尔《弥赛亚》乐曲的三个音,这是她亲戚送的乔迁礼物。她大概知道是谁。她猜对了。几乎猜对了。 “警官,是你?”她说,由衷地感到惊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台阶上的男人全身湿透,水滴还挂在他眉毛上。他的一臂靠着门框,看着她,没有回答。薇格蒂丝把门完全打开,眯着眼:“怎么不进来?” 她走在前边,听到他的鞋子发出啪嗒声跟在身后。她知道他喜欢眼前这副景象。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外套都没脱。她注意到椅子的布料吸了水,颜色变深了。 “警官,要来杯琴酒吗?” “有没有威士忌?” “没有。” “那琴酒好了。” 她取出水晶杯,那是亲戚送的结婚礼物,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请节哀。”那位警察说,用闪亮、发红的眼睛望着她。她看出这不是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谢谢。”她说,“干杯。” 她放下酒杯,看到他那杯只喝了一半。他坐着把玩酒杯,突然说:“是我杀了他。” 薇格蒂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颈边的项链上。这是他们新婚时阿恩送她的礼物。 “我并不想让结果发展成这样。”他说,“但我愚蠢又粗心,让凶手找到了他。” 薇格蒂丝把酒杯放在嘴前,这样他就看不到她忍住大笑了。 “现在你知道了。”他说。 “哈利,现在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她好像看到他眼里的一丝诧异。 “你跟汤姆·沃勒谈过了。”这话听起来不像疑问,更像陈述事实。 “你是指那个自认为是上帝赠礼的……嗯,对,我跟那个警探谈过了。当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哈利,我不该这样吗?” 他耸肩。 “哈利,我害你陷入僵局了吗?”沙发上的她把双腿收拢在身下,从酒杯后方用担忧的神情看着他。 他没回答。 “要不要再来一杯?” 他点头。“至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的目光谨慎地跟着她的手,看她把酒杯斟满,“我今天傍晚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寄件人坦承他杀了安娜·贝斯森。当初就是这人耍了我,害我以为凶手是亚布。” “太好了。”她说,不小心把琴酒洒到了桌上,“哎呀,一定是酒太烈了。” “你不惊讶吗?” “已经没什么事会让我惊讶了。老实说,我也不认为阿恩有杀人的胆子。” 哈利揉着后颈。“无论如何,现在我有了安娜·贝斯森遭到谋杀的证据。我晚上出门前,把这份供书寄给一个同事,对我来说,已经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了。安娜是我的前女友,我的问题是她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跟她在一起。我本该拒绝她的邀请,但我愚蠢又粗心,以为能靠自己侦破案子,同时确保自己不会被扯进去。我实在……” “愚蠢又粗心。你刚才说过了。”她深思地打量他,看他抚摸着身边的沙发靠垫。“当然,这说明了很多事。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陪伴一个你想……陪伴的女人会是犯罪。哈利,这是怎么回事?” “嗯,”他大口吞下那些发亮的液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懂了。”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他,站在他面前,“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他仰起头靠着沙发背,抬眼看她。“谁说是‘男人’了?”他口齿有些模糊。 她伸出纤细的手。他疑惑地望着她。 “脱外套。”她说,“然后去浴室洗个热水澡。我来煮咖啡,替你找几件干衣服。我想他不会介意的,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个理智的男人。” “我……” “来吧,快点。” 被热水包围让他浑身舒服得打战。热水继续从大腿爬上他腰际,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全身都浸在滚烫的水里,身子往后靠。 他听见外面的雨声,也注意听薇格蒂丝的行动,但她放起了唱片。警察乐队。精选辑,以便一网打尽。他闭上眼。 音乐中歌手斯汀唱出求救呼喊“SOS”。说到这个,他想贝雅特现在一定看过那封信了。她会发出信息,猎狐行动就会被取消。酒精让他眼皮沉重,但每次他闭上眼,就看到两条腿和手工缝制的意大利皮鞋从热气蒸腾的浴缸里冒出来。他伸手到头后面摸索刚才放在浴缸边上的酒杯。他从施罗德酒吧打电话给贝雅特时,只喝了两大杯啤酒,那还不足以让他醉到不省人事。但那个酒杯到底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汤姆·沃勒是否会不顾一切地抓他,哈利知道他就想逮捕自己。但在所有细节安稳地各就各位之前,哈利绝不会自首。从现在起,他不能信任任何人。他会想出办法,只要先休息一下,再喝一杯。今晚就借用这里的沙发过夜,等头脑清醒。明天再说。 他的手碰到沉重的水晶杯,杯子在沉闷的哐当声中掉在瓷砖地上。 哈利骂了一声,站起来。他差点跌倒,幸好适时扶住了墙。他把厚厚的长毛浴巾围在腰间,往客厅走去。琴酒酒瓶还在茶几上,他从酒柜里取出酒杯,把酒斟到杯沿。他听见咖啡机的声音,走廊里有薇格蒂丝的说话声。他回到浴室,小心地把酒杯放在薇格蒂丝替他放好的那堆衣服旁。淡蓝色和黑色的整套比约·博格服饰。他用浴巾擦过镜子,在没被雾气蒙住的那块地方看着自己的双眼。 “你这白痴。”他低声说。 他坐在地上。一道红色的水顺着瓷砖间的缝无声地流向排水孔。他循着那道红水的痕迹看到自己的右脚,鲜血正从脚趾间淌出来。他从碎玻璃中央站起来。他根本没注意到,什么都没注意到。他又看了看镜子,笑了。 薇格蒂丝放下听筒。她不得不胡诌一气,虽然她最讨厌这样。事情脱离计划会让她觉得像生了病。她从小就知道,事情不会自动发生,计划是一切。她还记得自己念三年级的时候,全家人从希恩市搬到斯勒姆达尔区,她站在新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全班都坐着盯着她瞧,她的衣服和那只奇怪的塑料袋让几个女孩哧哧笑着、指着。上最后一堂课时,她写了一张名单,上面列出班上可能当她最好朋友的女生,可能冷眼看她的女生,哪些男生会爱上自己,哪些老师会选自己当最喜欢的学生。她回家时就把名单钉在床头,一直到圣诞节都没取下来。那时名单上的每个名字旁边都多了一个钩。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得靠别人才能让生活重回轨道。 她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汤姆·沃勒说他们十二分钟内就会到这里,还保证会在进入斯勒姆达尔区以前关掉警笛,免得她担心吵到邻居。她根本没提到这点。 她坐在走廊等,希望霍勒已经在浴室里睡着了。她又看了看表,听着音乐。幸好这些烦人的警察乐队歌曲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斯汀的个人专辑,他那美妙、舒缓的嗓音唱着。关于雨……像星星的泪。歌曲好美,她都想哭了。 然后她听到格雷戈尔沙哑的吠叫声。总算来了。 她打开门,依照约定跑上台阶。她看到一个人影跑过庭院跑向露台,另一个人影绕到房子后面。两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头罩的男子,拿着小巧的手枪,在她面前停步。 “还在浴室?”其中一个戴黑色头罩的人低声说,“上楼后左转?” “对,汤姆。”她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快就……” 但他们已经进屋。 她闭上眼,聆听着。脚步声跑上楼梯,露台上格雷戈尔凶狠地嚎叫,斯汀轻柔地唱着“我们多么脆弱”,浴室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她转身进屋。上楼,走向发出喊叫声的方向。她得喝杯酒。她看到汤姆站在楼梯顶,已摘下了头罩,但他的面容扭曲,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指着地毯上的什么,她低头看。一道血迹。她的目光顺着血迹通过客厅,来到敞开的露台门口。她听不见那个穿黑衣的白痴对自己大喊些什么。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计划,而这不在计划里。 36 丛林流浪 哈利跑着。格雷戈尔断断续续的刺耳吠叫,就像背景里愤怒的节拍,除此之外,他身边的一切都是安静的。他赤脚踩上湿漉漉的草,双臂在身前伸长,又冲过一个围篱,几乎没感觉到尖刺扯破了手掌和那套比约·博格的衣服。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猜想她一定拿到楼下,放在她坐着等待的地方了。他在找鞋子穿的时候,听到格雷戈尔的哀嚎,只得硬着头皮穿着裤子和衬衫跑出去。雨水打进他的眼睛,眼前的房屋、苹果树和灌木都模糊了。黑暗中又出现一座庭院,他冒险跳过低矮的篱笆,却失去了平衡。他正带着含有酒精的血液不停狂奔。修剪整齐的草坪打上他的脸。他趴在地上,聆听着。 他好像听到几只狗的叫声。维克多也在?这么快?汤姆一定早叫他们等着了。哈利站了起来,观察四周。他一路跑到了山丘顶的目的地,故意远离有灯的马路,那里很快会有警车开始巡逻,很容易发现他。他在比约恩特拉克特路附近,可以看到亚布的房子,前门外停着四辆车,其中两辆闪着旋转的蓝灯。他向下看着山丘的另一边。那里是叫霍尔门还是格瑞斯巴纳运动场?总之是类似的名字。一辆私家车停在十字路口旁的人行道上,车灯没关。哈利已经很快了,但汤姆更快。只有警察会那样停车。 他用力揉着脸,想摆脱他一直想要的醉意。蓝色的光闪过车站路边的树,他逃不掉,汤姆太厉害了,但他不太明白。这不可能是一场个人行动,一定有人授权使用这么多的警力来逮捕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贝雅特没收到他寄去的邮件吗? 他听着。毫无疑问,狗的声音更嘈杂了。他打量着四周。看着漆黑山丘间疏落、亮着灯的独栋房子。他想着那些窗户后方舒适、温暖的房间。挪威人喜欢光。他们有充足的电力。只会在去南方度假两星期时才关灯。他的目光扫过一栋栋房子。 汤姆·沃勒凝视着那些把风景装饰得像圣诞夜的独栋房屋。又大又黑的花园里藏着贼。他坐在维克多特别改装过的小货车里,脚跷在仪表板上。他们有最精良的通信器材,所以他把行动指挥站移到了这里,刚才还用无线电跟慢慢缩小搜查范围的各组人员通过话。他看了看表。狗都出去了,跟主人走进黑暗,在庭院里搜索,已经过了快十分钟。 无线电响了:“车站路呼叫维克多一号。这里有辆车要去瑞福哈芬十七号,车主是斯汀·安德森,他说他下班要回家。我们要不要……” “检查身份、地址,然后放他通过。”汤姆说,“其他的人也照此办理,行吗?多用用脑子。” 汤姆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CD,放进音响里。几个假音,普林斯唱着《雷声》。身边驾驶座上的男子扬起一边眉毛,但汤姆假装没看到,把音量调大。主段、副歌,主段、副歌。下一首歌是《时髦老爸》。汤姆又看了一次手表。妈的,这些狗怎么耗时这么久。他敲着仪表板,驾驶座上的男人又瞄了他一眼。 “有新鲜的血迹可以追踪。”汤姆说,“有这么难吗?” “那些是狗,又不是机器人。”那人说,“放轻松,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永远以普林斯之名为人所知的歌手,一首《钻石与珍珠》唱到一半,又有报告进来:“维克多三号呼叫维克多一号,我们应该找到他了。我们在一栋白屋外,地址是……呃,艾立克正在找那条路的路名,但墙上写着十六号就对了。” 汤姆关掉音乐。“好。查出地址,等我们过去。我听到的响声是什么?” “是屋里的声音。” 无线电又响了:“车站路呼叫维克多一号。抱歉打断通信,但这里有辆运钞车。他们说要去赫洛拉本十六号,他们公司的控制室收到这里发出的窃盗警报。我该不该……” “维克多一号呼叫所有组员!”汤姆大喊,“进去,赫洛拉本十六号。” 比雅尼·莫勒的心情很差。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才看到一半!他找到那栋白屋,门牌十六号,把车停在外面,走过大门,来到打开的房门口,一位警员牵着一只德国牧羊犬站在一旁。 “汤姆在吗?”这位队长问。警员朝门口指了指。莫勒发现走廊窗户的玻璃被打碎了。汤姆站在里面走廊上,跟另一位警察愤怒地争论。 “妈的,这里到底怎么啦?”莫勒直接切入正题。 汤姆转身。“嘿!莫勒,你怎么来了?” “贝雅特·隆恩打电话给我的。这件蠢事是谁授权的?” “我们的警方律师。” “我不是指逮捕,我问是谁批准进行‘第三次世界大战’,只因为我们的一个同事可能……可能!有几件事情必须交代。” 汤姆把重心放回脚跟,瞪着莫勒。“是艾弗森组长。我们在哈利家里找到几样东西,他已经不只是我们想约谈的对象了,而是涉嫌谋杀的人。莫勒,还有什么事不清楚?” 莫勒惊讶地扬起眉,认定汤姆一定是兴奋过头了。这是他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挑衅的语气对上级长官说话:“有。哈利在哪儿?” 汤姆指着拼花地板上的红色脚印:“他之前还在。你也看出他是闯进来的。要解释的事情愈来愈多了,不是吗?” “我是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汤姆和另一位警员互看对方一眼。“哈利显然没那么急着解释。我们抵达的时候,要捉的鸟儿已经飞了。” “哦?我怎么以为你已经把整片区域都围住了。” “是,没错。”汤姆说。 “那他是怎么逃掉的?” “用这个。”汤姆指着桌上的一台电话。听筒上的斑点看起来像是血。 “他用电话逃走了?”把他的坏心情和整件事的严重程度都算进去,莫勒有种想笑的冲动。 莫勒看着大卫·哈塞尔霍夫下巴的强健肌肉开始绷紧。“我们有理由相信,”汤姆说,“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奥伊斯坦缓缓开进小巷,把出租车开进奥斯陆监狱前铺满圆石子的半圆形区域,倒进两辆汽车中间的车位,车子后方是空荡的公园和格兰斯莱达街。他关了引擎,但挡风玻璃的雨刷却仍左右摇摆。他等待着。附近没有人,广场和公园里都没有。他抬眼看了看警察总署,然后拉拉方向盘下面的杆子。咔嗒一声轻响,后备厢盖弹了开来。 “出来吧。”他看着后视镜喊。 车子晃动着,后备厢盖完全打开,又重重盖上。然后,后车门打开,一个人跳上车。奥伊斯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浑身湿透、发抖的乘客。 “你的气色真不错,哈利。” “谢了。” “这身行头满酷的。” “不合我的尺寸,但这是比约·博格牌的。鞋子借我。” “什么?” “我只在走廊里找到拖鞋。不能穿成这样进监狱找人。还要借你的夹克。” 奥伊斯坦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才把那件短皮衣脱下。 “你通过路障时没遇到什么问题吗?”哈利问。 “只有进去的时候。他们要查我有没有收包裹的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在门上找到名字的。”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只看了看车子,就挥手放我走了。三十秒钟后,收音机里才爆发骚动,呼叫各组人员什么的,哈哈。” “我在后面好像听到一点声音。但你知道收听警用频道是违法的吧?” “收听不违法,利用才是。我几乎从来没用过。” 哈利绑好鞋带,把拖鞋扔到前座给奥伊斯坦。“上帝会奖励你的。如果他们记下了出租车的车牌,然后又登门找人,你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说你接到有人打手机叫车,乘客坚持要躺在后备厢。” “那还用说。这也是真话。” “我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真话了。” 哈利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第一阶段的风险还不大,但很难查出他被通缉的消息散布得有多快。毕竟这座监狱一天到晚有警察出入。 “谁?”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是哈利·霍勒警监。”哈利咬字太过清晰了,他看着入口上方的摄像机,希望自己脸上是个镇定的表情,“我要找洛斯克·巴克斯哈。” “你不在访客名单上。” “是吗?”哈利说,“我请贝雅特·隆恩打电话过来帮我预约的。昨天晚上九点的事。你问洛斯克就知道。” “警监,如果不是一般会客时间,就只有名单上的人能进去。你必须明天上班时间再打电话预约。” 哈利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你叫什么名字?” “贝格赛特。恐怕我没办法……” “贝格赛特,你听我说。这场会面关系到一个警方重要案件的消息,没办法等到明天。我想你听到今晚警察总署周边的警笛声了吧?” “对,可是……” “除非你想明天媒体问你是怎么把安排弄错的,不然我建议我们跳出一成不变的思维框架,按下常识思考按钮。也就是你前面那个钮,贝格赛特。” 哈利瞪着没有生命的摄像机镜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锁吱的一声开了。 哈利进来的时候,洛斯克坐在囚室里的椅子上。 “谢谢你确认了我们的会面。”哈利说着打量起这间八平方米大的牢房。一张床、一张书桌、两个衣柜、几本书。没有收音机、杂志,也没有私人物品,墙上光秃秃的。 “我喜欢这样。”洛斯克回答了哈利心中的疑问,“更容易专心。” “那听听这个,看会不会让你专心吧。”哈利说着在床边坐下,“杀害安娜的并不是阿恩·亚布。你杀错人了。洛斯克,你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 哈利好像看到这位吉卜赛人冰冷却柔和、有如殉道者的面具在微微抽动,但他不确定。洛斯克低下头,双手放在太阳穴旁。 “我收到凶手寄来的电子邮件,”哈利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耍我。”他一手顺着棉被上的十字纹路上下移动,一面说出那封信的大致内容。之后又简略说了这一天的事情。 洛斯克动也不动地坐着,听哈利把话说完,然后他抬起头。“这表示你的手上也沾了无辜者的血,史皮欧尼。” 哈利点头。 “现在你来告诉我,我是玷污你双手的人。所以我欠你一份人情。” 哈利没有回答。 “我同意。”洛斯克说,“告诉我要怎么还。” 哈利停止摸棉被。“三件事。首先,在我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以前,我需要有个地方藏身。” 洛斯克点头。 “第二,我需要安娜家的钥匙,让我查几件事。” “我已经还你了。” “不是刻着AA的那把,那把在我家抽屉,但我现在不能回去。第三……” 哈利顿了顿,洛斯克好奇地看着他。 “如果我听到蕾切尔说,就算只是有人斜眼看他们,我都会去自首,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指认你是害死阿恩·亚布的人。” 洛斯克给他一个纵容、友善的笑。好像他替哈利感到遗憾,因为他们彼此清楚,没人能找出洛斯克和谋杀案之间的任何关联。“史皮欧尼,你不需要担心蕾切尔和奥列格。我的线人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我们解决亚布,他就会撤回手下。你应该担心的是审判的结果。我的线人说,情况看起来不太妙。据我所知,奥列格父亲的家族有不少靠山?” 哈利耸肩。 洛斯克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把闪亮的特里奥芬系统钥匙递给哈利。“到格兰区的地铁站,走下第一段楼梯,你会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厕所旁的窗户后面。你要付五克朗才能进去,跟她说哈利到了,然后进男厕,把自己锁在其中一个厕位里。等你听到有人吹口哨,曲子是《丛林流浪》,就表示你的交通工具准备好了。祝你好运了,史皮欧尼。”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水雾。要是谁肯花点时间,就会看到苏菲街狭窄单向路段尽头的街灯里,有一道道小彩虹。不过比雅尼·莫勒没那个时间。他下了车,把外套披在头上,越过马路冲到门口。艾弗森、韦伯和一个看样子是巴基斯坦人的男子站在那里等他。 莫勒跟他们一一握手,那个深肤色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阿里·尼亚基,是哈利的邻居。 “汤姆把斯勒姆达尔区的事处理完就马上过来。”莫勒说,“你们找到了什么?” “恐怕是挺有意思的东西。”艾弗森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出该怎么跟媒体说明,我们自己的警员中有人……” “喂喂,等一下,”莫勒低吼,“没那么快!先来段任务报告如何?” 艾弗森冷冷地笑:“跟我来。” 这位抢劫案组组长带着其余三人通过一道矮门,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歪斜楼梯。莫勒尽量缩起他那又长又瘦的身躯,免得碰到天花板或墙壁。他讨厌地下室。 艾弗森的声音在两面砖墙间成了空洞的回音:“你也知道,贝雅特·隆恩接到霍勒转寄的几封邮件。他宣称这些信是自称杀害安娜·贝斯森的人寄的。我一小时以前去了总署,看过那些信。我直说好了:信里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毫无条理、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废话,但信中的确有些信息,对安娜·贝斯森死亡当晚没有详细了解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这些信息虽然表明霍勒当天晚上也在安娜家,但显然也给了他不在场证明。” “显然?”莫勒低头从另一个门框下走过。室内的天花板更低,他弯着身子走,尽量不去想头上的四层楼建筑是几个世纪以前用抹灰篱笆墙固定的。“艾弗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那些信里有供词吗?” “首先,我们搜查了霍勒家里,”艾弗森说,“我们打开他的电脑,开启收件箱,找到所有他收到的邮件,就跟他寄给贝雅特的一样。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明显的不在场证据。” “我听到了。”莫勒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能不能快点切入正题?” “当然,关键在于把这些信件发给哈利的是谁。” 莫勒听到声音。 “就在转角。”自称是霍勒邻居的男人说。 他们在一间储藏室前停步,两个男人蹲在网格后方,一个用手电筒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背面,一面读出数字,另一个则把数字抄下来。莫勒看到墙上的插座上挂了两条电线,一条连到电脑,一条连到一只有刮痕的诺基亚手机,手机又连接到电脑。 莫勒尽可能挺直身子:“这些证明了什么?” 艾弗森一手放在哈利邻居的肩上。“阿里说他在安娜·贝斯森被杀之后几天来过地下室,那时是他第一次看到哈利的储藏间里有这台连接着手机的笔记本电脑。我们已经查过了手机。” “结果呢?” “手机是霍勒的。现在我们要查是谁买下这台电脑的。不过我们已经查过发件箱了。” 莫勒闭上眼。他已经开始背痛了。 “果不其然。”艾弗森摇着头,一副有先见之明的模样。“里面的信全是哈利想让我们相信是神秘凶手发给他的。” “嗯。”莫勒说,“听起来不妙。” “韦伯在公寓里找到真正的证据。” 莫勒看着韦伯寻求解释,韦伯一脸阴郁的神情,举起一只透明小塑料袋。 “一把钥匙?”莫勒说,“上面还刻着AA的缩写?” “在电话桌的抽屉里找到的。”韦伯说,“是安娜·贝斯森家的钥匙。” 莫勒面无表情地盯着韦伯。电灯泡刺目的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就像旁边的白墙。莫勒有种置身在墓穴里的感觉。“我要出去了。”他低声说。 37 日耳曼史皮欧尼 哈利睁开眼,仰头看着微笑女孩的脸,感到大锤重重敲了第一下。 他又闭上眼睛,但那女孩的笑声和自己的头痛都没有消失。 他尝试回忆昨天晚上的情景。 洛斯克、地铁站的厕所、穿着阿玛尼西装的矮胖男子吹口哨、戴着一堆金戒指的手朝自己伸来、黑色的头发和小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嘿,哈利,我是你朋友赛门。”跟破旧的西装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一辆闪亮的全新奔驰车,车上的司机就像赛门的哥哥,有同样愉悦的棕色眼睛,手上同样戴满了金戒指,也同样长满了手毛。 车子前座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腔调里混合着挪威语和瑞典语,外加一种马戏团团员、卖刀的、传教士和舞团歌手的特殊口音。但他们没有真正说什么。“老哥,你好吗?”“天气真够烂的。”“老哥,这套衣服不错哦。要不要跟我换?”开怀的大笑和香烟打火机的闪动。哈利抽烟吗?俄国烟哦。抽一根吧,味道可能有点呛,但“自有它的好味道”。更多笑声。没人提到洛斯克的名字,或他们要去哪里。 原来目的地并不远。 过了蒙克美术馆以后,他们驶离马路,车子颠簸地开过坑坑洼洼的路,驶上荒凉、泥泞的足球场,停在足球场前方的停车场上。停车场的尽头有三辆露营拖车,两辆大而新,第三辆又小又旧,而且没有轮胎,车身架在轻质砖上。 一辆大拖车的门打开,哈利看到一个女人身影,几个小孩从她身后探头出来。哈利数了数,一共五个。 他说他不饿,只坐在角落看他们吃。拖车里有两个女人。年轻的那个端着食物出来,很快就被一扫而空,也没有饭前祈祷。那群小孩看着哈利,一边咯咯笑一边互相推挤。哈利对他们眨眨眼,笑了笑,觉得自己僵硬、麻痹的身躯慢慢有了感觉。这是好事,因为他将近两米的身躯,每一寸都在疼。之后,赛门给了他两条毛毯,在他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朝那辆小拖车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希尔顿饭店,但在这里很安全,老哥。” 哈利体内的每一丝暖意,在进入那有如蛋形冰箱的拖车之后就消失了。他踢掉奥伊斯坦那双比他的脚至少小了两号的鞋,揉着双脚,想办法在短短的床上找地方放下一双长腿。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想脱掉身上湿透的裤子。 “嘻——嘻——嘻。” 哈利又睁开眼。那张棕色的小脸不见了,笑声来自外头,透过开着的门,一束阳光大大咧咧地射入车内,照上他身后的墙和钉在墙上的几张照片。哈利用手肘撑起身子看。其中一张是两个小男孩勾肩搭背地在他现在躺着的这辆拖车前方。两个男孩看起来很满足。不,不只是满足,他们很开心。也许正因为这样,哈利差点认不出年轻的洛斯克。 哈利的双腿跨出床外,决定不理会头痛。为了确保肚子没问题,他多坐了几秒钟。他经历过比昨天更糟、倒霉数倍的事。前一天晚上吃饭时,他差点就要开口问他们有没有更烈的东西可以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在克制了这么久之后,或许他的身体现在可以接纳烈酒了? 这个疑问在他跨出车外时得到了解答。 那群小孩诧异地看着哈利靠着拖杆,对着棕色的草地呕吐。他咳了一声,又呸了几下,用手背擦过嘴角。他转身看到赛门站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好像倒出胃里的东西是一天开始最自然的事。“吃坏东西了,朋友?” 哈利咽了口口水,点头。 赛门借给哈利皱巴巴的西装、干净的宽领衬衫,还有一副大墨镜。他们爬进奔驰车,开上芬马克街,在卡尔柏纳广场的路口,赛门摇下车窗,对站在杂货店外抽雪茄的一个男子大喊。哈利隐约觉得见过这个人。根据经验判断,他知道这感觉通常代表这人有前科。那人大笑,喊了一句话回来,但哈利没听清。 “是熟人吗?”他问。 “线人。”赛门说。 “线人。”哈利跟着说了一遍,看着一辆警车在十字路口对面等红灯。 赛门转向西,向伍立弗医院开去。 “告诉我,”哈利说,“洛斯克在莫斯科的线人是哪种,竟然能在一座有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一下子就找到人?”哈利打了个响指,“是俄国黑手党吗?” 赛门大笑:“也许。如果你想不出还有谁更会找人。” “克格勃特工?” “朋友,要是我没记错,他们已经不存在了。”赛门笑得更大声了。 “密勤局的俄国专家告诉我,前克格勃特工还在暗中操纵。” 赛门耸肩:“朋友,这是帮忙和报答。都是这样的。” 哈利的目光扫视马路。一辆小巴迅速驶过。他请泰丝——叫醒他的那个棕色眼睛女孩,到德扬区替他买一份《每日新闻报》和《世界之路报》,但两份报纸都没有警员遭到通缉的消息。那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到处露脸,除非他判断得离谱,否则每辆警车里都会有他的照片。 哈利迅速走到门口,把洛斯克的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他尽量不在走廊弄出声音。阿斯特丽德·蒙森家门外有份报纸。一进入安娜的公寓,他立刻轻轻关上门,吸了口气。 别去想你要找的东西。 公寓里的空气很闷。他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灰尘在透窗洒人的阳光里飞舞,阳光照亮了那三幅画。他站着看画。那几个扭曲的头颅有种怪异的熟悉感。他走到画前,指尖摸过突起的油彩。即使画在对他说话,他也不了解它们在说什么。 他走进厨房。 这里有垃圾和油脂变质的气味。他打开窗户,查看厨房水槽里的盘子和餐具。这些东西冲了水,但没洗过。他用叉子戳了戳变硬的食物残块,弄下酱汁里的一小粒红色东西,放进嘴里。日本辣椒。 大平底锅后面有两个大酒杯,一个有细细的红色沉淀物,另一个似乎还没用过。哈利把鼻子凑进杯口,但只闻到杯子的气味。两个酒杯旁还有两个普通的水杯。他找来一条擦碗巾,以便举起杯子对光看而不留下指纹。一个杯子很干净,另一个有黏黏的一层。他用指甲刮了一下,吸吮着手指。糖。有咖啡的味道。可口可乐?哈利闭上眼。酒和可乐?不对。一个人喝水和酒,另一个人喝可乐,而不用酒杯。他拿擦碗巾把酒杯包起来,放进夹克口袋。接着,他一阵冲动,走进浴室,把马桶水槽的盖子转开,摸了摸里面。没有东西。 回到马路上,他看到云层从西边压过来,空气里有一丝寒意。他咬住下唇,下定决心,开始往威博街走去。 哈利立刻认出这家锁店柜台后面的年轻男子。 “早安,我是警察。”哈利说,希望对方不会要求看他的证件,因为证件留在斯勒姆达尔区薇格蒂丝·亚布家的夹克里了。 男孩放下报纸:“我知道。” 一时之间,哈利感到一阵惊慌。 “我记得你来过这里拿钥匙。”男孩开朗地笑了,“我记得每一位顾客。” 哈利清了清喉咙:“呃,我并不是真正的客户。” “哦?” “对,那把钥匙不是我的。但我并不是因为……” “一定是啊。”男孩插嘴,“那是系统钥匙,不是吗?” 哈利点头。他从眼角看到一辆警察巡逻车缓缓驶过。“我就是想问系统钥匙的事。像这种系统钥匙,如特里奥芬钥匙,外人能不能拿到备份?” “不能。”男孩以科幻漫画杂志读者那种信誓旦旦的语气说,“只有特里奥芬能做出有用的备份钥匙。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假造住户委员会的书面授权书。但就算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因为你来领钥匙的时候,我们会请你拿出证件,跟该公寓户主的名单比对。” “可是我就拿到了一把系统钥匙,而且还是别人的。” 男孩皱眉:“不,我记得很清楚,你拿出证件,我还检查了名字。你说你拿的是谁的钥匙?” 哈利从柜台后方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刚才那辆警车从相反方向过来。 “算了。要拿到备份钥匙,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配这些钥匙的特里奥芬公司,只接受像我们这种授权经销商下的订单。而且我刚才说过,我们会检查证件,注意共享物业和住户委员会订购的钥匙。这个流程应该是有保障的。” “听起来的确如此。”哈利不耐烦地揉了揉脸,“我前阵子打过电话来,你们说有个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女人收到她家的三把钥匙。一把在她家里找到了;第二把她给了一位电工,要对方修理东西;第三把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但现在情况是,我不相信她订了第三把钥匙。能请你帮我查查吗?” 男孩耸肩:“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她?” “有人对她头上开了一枪。” “哎呀!”男孩的眼皮连眨都没眨。 哈利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股轻微的打战,会不会是门口吹来的风?足以让你后颈的汗毛竖起。一阵迟疑的清喉咙声,但他没听到有人进来。他没转身,他想看那人是谁,但所站的角度却看不到。 “警察。”一个洪亮的尖嗓子在他身后说。哈利咽了一大口口水。 “什么事?”男孩说着视线越过哈利肩头。 “他们在外面。”那声音说,“说住十四号的那个老女人被闯空门了,她需要立刻更换新锁,所以警察问我们能不能马上派人过去。” “嗯,那你跟他们去吧,艾夫。你也看得出来,我正在忙。” 哈利留神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远。“安娜·贝斯森。”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你能不能查一下,她是不是亲自领取所有钥匙的?” “不必查,她一定是亲自领的。” 哈利倾身靠向柜台:“但还是请你查一下,好吗?” 男孩用力叹口气,消失在后面的房间,不久拿着一本档案夹回来,翻阅着。“你自己看,”他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哈利认得这些送货单,就跟他之前帮安娜来领钥匙时签收的那几张一样。但这三张都是安娜签的名,他正想问他签的那张在哪里,目光却先看到了日期。 “这上面说,最后一把钥匙是在八月领走的,”他说,“但那是在我过来以前好久的事,而且……” “怎样?” 哈利凝视着空气。“谢谢你。”他说,“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 到了外头,风增强了。哈利在瓦尔基力广场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 “贝雅特?” 两只海鸥迎风朝水手学校塔飞去,在塔上盘旋着。海鸥下方是已变成一片可怕的墨绿色的奥斯陆湾和艾克柏区,长椅上的两个人成了两个小点。 哈利已经说完安娜·贝斯森的事。说他们见面的时间,他对最后那个晚上的记忆,还说到洛斯克。贝雅特也对哈利说完他们成功追查到那台笔记本电脑的事。电脑是三个月前从罗马竞技场电影院旁的专卖店买的,质保书上的名字是安娜·贝斯森。连到电脑的手机则是哈利声称丢了的那台。 “真讨厌海鸥叫。”哈利说。 “你只有这句话可说吗?” “在这种时候,对。” 贝雅特从长椅上站起来:“我不该来的,哈利。你不应该打电话给我。” “可是你来了。”哈利放弃在风中点烟,“这表示你相信我。对不对?” 贝雅特的反应是生气地甩开手臂。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哈利说,“我甚至不敢说我没开枪打安娜。” 海鸥振翅飞起,在一阵强风中表演着优雅的回旋。 “再把你知道的事情跟我说一遍。”贝雅特说。 “我知道这人不知怎么拿到安娜家的钥匙,然后在谋杀案发生当晚开门进去。他离开时,拿走了安娜的笔记本电脑和我的手机。”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在安娜家?” “一定是那天晚上从我夹克口袋里掉出来的。我说过,那时我醉醺醺的。” “后来呢?” “他原来的计划很简单:杀人以后,开车到拉科伦,把刚才用过的那把钥匙放在阿恩·亚布的农舍,加上有AA缩写的钥匙圈,免得有人起疑。但是他后来发现了我的手机,就突然想到可以把计划稍微改变一下,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我先杀了安娜,再嫁祸给亚布。然后他用我的手机连上埃及的服务器,开始用让人追查不出发件人的方式,寄邮件给我。” “那要是追查得到,结果就会是……” “我。不过,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等收到挪威电信的账单之后才会发现不对劲。搞不好就算到那时我也不会察觉,因为我不会仔细看账单。” “手机丢了以后也不会去停机。” “嗯。”哈利从长椅上跳起来,开始前后踱步,“更难理解的是,他怎么进入我家地下室的储藏间的。你们没找到破门而入的迹象,我家那栋楼的人都不会让陌生人进来。换句话说,他一定有一把钥匙。事实上,他需要的只是一把钥匙,因为我们用一把系统钥匙就能开大门、阁楼、地下室和公寓,可是要拿到钥匙并不简单。安娜家的那把钥匙也是系统钥匙……” 哈利停步,看着南方。一艘载有两架大起重机的绿色货船正驶进峡湾。 “你在想什么?”贝雅特问。 “我在想要不要请你替我查几个名字。” “最好不要,哈利。我刚才说了,我根本不该过来。” “我也在想你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她立刻把手放在脖子上:“健身。柔道。除此之外你以为还能有什么事?” “对了,我在想你能不能把这个拿给韦伯。”哈利从夹克口袋取出用布裹住的酒杯。“请他检查上面的指纹,跟我的指纹比对。” “他有你的指纹吗?” “鉴定组有每一位去过犯罪现场的警员的指纹。你请他分析一下杯子里的东西。” “哈利……”她用警告的语气开口。 “拜托了。” 贝雅特叹口气,接下那包东西。 “拉斯曼登锁行。”哈利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改变心意,想查名字了,可以去查拉斯曼登的员工名单。这是一家小锁店。” 她做出放弃争辩的表情。 哈利耸肩:“你如果能把酒杯给韦伯,我就很高兴了。” “等韦伯有了结果,我要怎么跟你联络?” “你真的想知道?”哈利微笑。 “我想知道得愈少愈好。你跟我联络好了。” 哈利拉紧身上的夹克。“走了?” 贝雅特点头,但没动。哈利扬起眉。 “他所写的,”她说,“有关‘只有复仇心最强者才得以存活’那段。哈利,你觉得是真的吗?” 哈利在拖车的短床上伸展双腿。芬马克街上的汽车声让他想起在奥普索的童年,他都躺在床上听汽车声。从前暑假时,他们在爷爷家,翁达斯涅镇上一片寂静,当时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回到有汽车声的地方,那种规律、催眠的嗡嗡声,只会被摩托车、嘈杂的排气声和遥远的警笛声打断。 有人敲门。是赛门。“泰丝明天也想请你讲睡前故事给她听。”他说着走了进来。哈利已经对她讲过袋鼠学跳的经过,还得到每个小孩的晚安拥抱作为感谢。 两个人静静地抽烟。哈利指着墙上的照片。“那是洛斯克和他哥哥,对吧?叫斯特凡,安娜的父亲?” 赛门点头。 “斯特凡现在在哪里?” 赛门耸肩,对这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哈利知道这是禁忌。 “他们在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好朋友。”哈利说。 “他们就像连体双胞胎,是好伙伴。洛斯克还替斯特凡坐过两次牢。”赛门笑了,“朋友,你好像吓到了。这是传统,你懂吗?能替兄弟和父亲受惩罚是一种荣誉。” “警察可不会这样想。” “他们分不清洛斯克和斯特凡。吉卜赛兄弟,要挪威警察分辨并不容易。”他冷笑一声,递给哈利一根烟,“尤其他们当时还戴了面罩。” 哈利长长吸了口烟,朝黑暗喷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你说呢?”赛门睁开眼,做出夸张的手势,“当然是女人。” “安娜?” 赛门没有回答,但哈利知道答案已经不远了。“斯特凡跟安娜断绝关系,是因为安娜遇上外地人吗?” 赛门捻熄了烟,站起身。“不是安娜,但安娜有个母亲。晚安了,史皮欧尼。” “嗯,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赛门停步。 “史皮欧尼是什么意思?” 赛门呵呵笑了,“是日耳曼史皮欧尼的简称,意思就是德国间谍。但朋友你放心,这个词没有冒犯的意思。有些地方还拿来当男孩的名字。” 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风势减弱了,现在只剩下芬马克街上的车流声。但哈利还是睡不着。 贝雅特躺在床上,听着户外的汽车声。小时候,她经常听他讲话听到睡着。他讲的故事不在书本里,都是他临时编的。那些故事从来不重复,尽管有些有类似的开场,或有同样的人物:两个坏小偷,一个聪明的父亲和他勇敢的女儿。故事也总是以小偷被关进牢里作结。 贝雅特怎样也想不起看过她父亲读书。长大之后她才发觉,父亲得了一种叫阅读障碍的病。要不是这样,他早就当律师了,母亲当时这么说。 “我们也希望你当律师。” 但那些故事讲的并不是律师。当贝雅特告诉母亲,自己被警察学校录取的时候,母亲哭了。 贝雅特惊醒。有人按了门铃。她咕哝一声,双腿跨下了床。 “是我。”对讲机里的声音说。 “我说过不想再见你。”贝雅特说,穿着薄睡衣的她打着战,“走开。” “我道完歉就走。是我失心疯了,我平常不会那样的。我……失控了。拜托,贝雅特,只要五分钟。” 她迟疑了。脖子还有僵硬感,还被哈利注意到瘀青了。 “我带了礼物来。”那个声音说。 她叹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迟早会跟他见面,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总比上班时要好。她按下钮,拉紧身上的睡衣,站在门口一边等,一边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 “嘿!”看到她时,他微笑着说。一个灿烂、露齿的大卫·哈塞尔霍夫式笑容。 38 梭状回 汤姆·沃勒把礼物递过去,极为小心地避免碰到她,因为她的肢体语言仍像只受惊的羚羊,散发出猎食者闻得出的恐惧气味。他绕过她走进客厅,自行在沙发上坐下。她跟了过来,却仍站着。他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每隔一阵子就会到年轻女人的公寓,而这些公寓里的陈设几乎都差不多。有个人风格却毫无创意,温馨却乏味。 “你不打开吗?”他问。 她照做了。“一张CD。”她困惑地说。 “不是普通的CD。”他说,“是《紫雨》。放出来听听,你就会明白了。” 他打量着她,看她打开一台多功能收录机,这东西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所谓的音响。这位隆恩小姐的容貌称不上漂亮,人却挺可爱的。她的身材没什么看头,曲线不够玲珑有致,却纤瘦结实。她喜欢他对她所做的事,展现出热烈积极的态度——至少在他头几次轻柔以对的时候。是的,事实上,他们这样不止一次了,说起来挺惊讶的,因为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然后有天晚上,他给了她全套。而她也跟他遇过的多数女人一样,跟他的频率不大相同。这只让整件事更有吸引力,但通常也代表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些女人。他并不觉得怎样。贝雅特应该高兴,因为情况可能会更糟。几个晚上之前,她忽然毫无来由地说起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基努拉卡区。”她当时说,“那时是傍晚,你坐在一辆红色的车子里。马路上都是人,你的车窗摇了下来。那是去年冬天。” 他大吃一惊。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傍晚,就是去年冬天在基努拉卡区,把爱伦·盖登送往阴间的那个星期六。 “我记得人的面孔。”看到他的反应,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梭状回。就是人脑中识别面孔的部分。我的梭状回不正常。我应该去庆典上表演。” “原来如此。”他说,“你还记得什么?” “你在跟一个人讲话。” 他当时用手肘撑起身子,靠向她,拇指抚摸着她的喉咙,感觉着她脉搏的跳动,快得像只惊慌的小野兔。或者他感觉到的其实是自己的脉搏? “我猜你也能记得另外那人的脸了?”他当时问,脑中飞快地转过各种念头。还有别人知道她今晚在这里吗?她是否遵照他的要求,没让他们俩的关系曝光?他的洗碗槽下面有没有大垃圾袋? 她带着困惑的笑容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如果你看到照片,会记得另外那个人的长相吗?” 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谨慎地亲吻他。 “说呀。”他一面说,一面把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嗯,不记得。他当时背对着我。” “但你记得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我是说,如果有人要你指认他呢?” 她摇摇头:“梭状回只记得人脸。我头脑的其他部分都正常。” “可是你记得我开的车子的颜色?” 她大笑,身子朝他贴紧:“那一定代表我喜欢看到的东西,不是吗?” 他悄悄把手从她颈边移开。 又过了两个晚上,他就让她享受全套了。她并不喜欢被迫看到、听到或感受到的一切。 扩音器里传来《当鸽子啼哭》的开场歌词。 她调低音量。 “你想做什么?”她问着坐到扶手椅上。 “我说过了,来道歉的。” “现在你已经道过歉了。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吧?”她作势打了个哈欠,“汤姆,我正准备上床。” 他感觉怒气在上升。不是会扭曲、遮挡视线的红雾,而是带来清晰与精力的白亮之光。“好,我们来谈正事吧。哈利·霍勒在哪里?” 贝雅特大笑。普林斯唱出假音的尖叫声。 汤姆闭上眼,感到怒气像冰河渐融成水般在血管里奔流,让自己愈来愈强壮。“哈利失踪的那天晚上给你打过电话。他也转寄邮件给你。你是他的联络人,也是目前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哪里?” “汤姆,我很累了。”她站起身,“如果你还有更多我回答不出的问题,我建议我们明天再处理。” 汤姆没动。“我今天跟波特森监狱的警卫谈过了,挺有意思。哈利昨天晚上在那里,趁我们和半数便衣刑警到处在找他的时候,明目张胆地现身。你知道哈利跟洛斯克结盟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贝雅特,我建议你坐下来,听我说个哈利和他朋友的小故事,你就会改变心意了。” “汤姆,我的回答是不。出去!” “就算你父亲在故事里也不?” 他看出她嘴角抽了一下,知道自己说到了重点。 “我的几个情报来源是……该怎么说呢,是普通警察接触不到的,也就是说,我知道你父亲在瑞恩区被射杀时的情景,也知道是谁开的枪。” 她目瞪口呆。 汤姆大笑。“你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对吧?” “你说谎。” “击中你父亲的是一把乌兹枪,他胸口中了六颗子弹。根据报告,他孤身一人,没带武器就走进银行谈判,这表示他没有谈判筹码,因此他只希望这么做不让劫匪紧张、激动。他大错特错,完全不明事理,尤其是你父亲这样的传奇人物。事实上,他还有个同事。这位前途看好的年轻警官很有抱负,是明日之星,但他以前从未经历真实的银行抢劫,更没见过真正会开枪的银行劫匪。 “他热切地想追随这位资深警官,那天下班后,他原本要载你父亲回家。 因此你父亲是搭车抵达瑞恩区的,但报告上却没提那辆车并不是他的。因为你接到消息时,他的车还在家里的车库,同你和妈妈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出她脖子上的血管充血,变得愈来愈粗,颜色也愈来愈深。 “去你的,汤姆。” “快过来听爸爸的小故事。”他拍了拍身边的软垫,“因为我要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也诚心诚意地认为,你应该听这个故事。” 她迟疑地跨出一步,但不再往前。 “好。”汤姆说,“在这一天——贝雅特,那是几月的事?” “六月。”她轻声说。 “六月,对。他们通过无线电听到消息,银行就在附近,于是那位年轻警官和资深警监开车过去,带武器占住了外面的位置。他们按规矩等待支援,或等劫匪走出银行,没想过要进入银行。直到其中一个劫匪出现在门口,枪口对准一位女员工。他叫着你父亲的名字,因为看到他们在外面,认出了隆恩警监。他喊着说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但他需要有个人质。如果隆恩来代替,他们也可以接受。但他必须先放下枪,单独走进银行,一人换一人。你父亲怎么办呢?他想着。他必须想得很快。那女人受到相当大的惊吓,人会因为惊吓过度而死。他想起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六月,星期五,马上就要周末了。还有太阳……贝雅特,当天有阳光吧?” 她点头。 “他想着银行里会有多热。那种压迫和惊慌。然后他下了决心。他决定怎么样呢?贝雅特,他的决定是什么?” “他进去了。”这句低语充满了感情。 “他进去了。”汤姆放低声音,“隆恩警监走了进去,年轻警员在外面等,等待支援,等那女人出来,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或告诉他这只是做梦或演习,他可以回家去,因为今天是星期五,又出了太阳。可是他却听到……”汤姆用舌头抵着上颚,做出嗒嗒嗒的枪声。“你父亲倒向前门,把门撞开,他半个身子在内、半个身子在外地躺倒,胸口中了六枪。” 贝雅特瘫进了椅子里。 “那位年轻警员看到警监躺在那里,知道这不是演习,也不是梦境。对方真的有自动武器,也真的会冷血地对警察开枪。他过去和此后都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读过这种事,他的心理学成绩很好,但脑中似乎有什么碎裂了。他被惊慌淹没,而这还是他考试时作答得极为流畅的东西。他上了车,开走了。他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开回家,他的新婚妻子见到他很生气,因为他错过了晚餐时间。他像个学生站着接受斥责,还答应以后不会再迟到,他们开始吃饭。饭后,他们一起看电视。记者说有位警察在银行抢劫案中被枪杀,你父亲死了。” 贝雅特把脸埋进手里。往事全都回来了,那一整天的情景。她好奇、惊讶地看着毫无意义的蓝天,看着蓝天里的那颗圆圆的太阳。她当时也以为只是做梦。 “劫匪是谁?谁知道你父亲的名字、知道整个银行的状况、知道站在外面的两名警察中,隆恩警监才是会带来威胁的那个?谁那么冷血、那么工于心计,知道能让你父亲处于两难的困境,还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好对他开枪,把那个受惊的年轻警员玩弄于股掌之间?贝雅特,那人是谁?” 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洛斯……”她吸着鼻子。 “我没听到,贝雅特。” “洛斯克。” “洛斯克,没错。只有他。他的同伙气死了。他们是劫匪,不是杀手,那人说。他笨得威胁说要去自首,指认洛斯克。幸好,他在洛斯克逮到他以前,离开了挪威。” 贝雅特还在啜泣。汤姆等待着。 “你知道这件事里最好笑的是哪一点吗?你竟然让自己被父亲的谋杀案拖下水。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贝雅特抬起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汤姆耸肩:“你要洛斯克指认凶手。他要追一个会在谋杀审判中威胁指认他的人。所以他怎么做呢?他当然会说是那个人。” “列夫·格瑞特?”她擦干眼泪。 “有何不可?这样你才能帮他找到人。我看到报告,你们发现格瑞特上吊,说他是自杀的。我可不这么确定。要是有人在你们之前找到他,我也不会奇怪。” 贝雅特清了清喉咙:“你忘了几个细节。第一,我们找到一份遗书。列夫写过的东西不多,但我请他弟弟把列夫以前的学校作文本从雾村路上的阁楼里找了出来。我拿去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金·休伊看过,确认那是列夫的笔迹。第二,洛斯克已经在坐牢了,还是自己去自首的。这点跟意图谋害他人以避免受罚并不符合。” 汤姆摇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跟你父亲一样,欠缺对心理学的了解。你不明白犯罪心理。洛斯克并没有在监狱里,那只是他在波特森的暂时根据地,一个谋杀罪名就会推翻这一切。在那之前,他等于受到你和他朋友哈利·霍勒的保护。” 他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如果这个事实让你痛苦,我很抱歉。但贝雅特,现在你知道了。你父亲并没有失败,而哈利却跟害死他的人合作。现在你怎么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找哈利?” 贝雅特揉了揉眼睛,挤出最后一滴泪水。然后她又睁开眼。汤姆取出手帕,她接了过去。 “汤姆,”她说,“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 “不需要。”汤姆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觉得像是出卖了朋友。想想如果是你父亲会怎么做吧。这就叫敬业,不是吗?” 贝雅特打量着他。然后她缓缓点头,吸了口气。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不接吗?”铃响了三声后,汤姆说。 “是我妈妈,”贝雅特说,“我三十秒后会回她电话。” “三十秒?” “我要用这三十秒告诉你,就算我知道哈利的下落,也绝对不会告诉你。”她把手帕还给他,“请你用这三十秒穿上鞋子出去。” 汤姆感觉到怒火像热锅炉蹿上颈背。他特地享受了一阵这种感觉,然后扯过她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下。她倒抽一口气,抗拒着,但他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勃起,而且她很快就会张开那紧咬着的唇。 铃响六声过后,哈利挂了电话,离开电话亭,好让后面排队的女孩进去。他转身背对着科博街和大风,点燃香烟,朝停车场和那几辆拖车喷出一口烟。说来好笑,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鉴定中心、警察总署和另一个方向的拖车都只要十几步就能到,而他却穿着吉卜赛人的西装,还遭到通缉。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哈利的牙齿咯咯打战。一辆警车迅速驶过车流汹涌但没有行人的大街,他半转过身。他这几天都没睡,没办法眼看着时间滴答溜走,自己却无所事事。他用鞋跟踩扁烟头,正准备离开,却发现电话亭又没人了。他看了看表。快午夜了,她不在家真奇怪。或许她睡着了,所以来不及接到电话?他又拨了她的号码。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我吵醒你了吗?” “我……对。” “抱歉。要不要我明天再打?” “不用,现在可以说话。” “你一个人吗?” 沉默。“为什么这么问?” “你听起来好……算了,不说这个。你有什么发现?” 他听到她大口吸气,好像想缓过来。 “韦伯查了酒杯上的指纹,大多数都是你的。杯中残余物的分析几天后就会出来。” “太好了。” “至于你储藏室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我们发现里面有个特殊程序在运行,能让人设定寄发邮件的日期、时间。最后一次更改邮件的日期,是安娜·贝斯森死亡那天。” 哈利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风了。 “所以你收到的那些信,都是早就写好、等着按照预定时间寄出的。” 贝雅特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的巴基斯坦邻居很久以前就看到你储藏室里的笔记本电脑。” “你是说,电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自动运行?” “只要连上电源,电脑和手机就可以自行运行。” “妈的!”哈利一掌拍上前额,“但那就表示,排下寄件日期的人,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一切。这他妈的整件事都是木偶戏,我们是木偶。” “看来如此。哈利?” “我在,只是想消化一下。嗯,还是先忘掉好了,一下子要吸收这么多太难了。我给你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呢?” “公司,对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查?” “没什么,是你刚才说你查到那些事,我才想问的。” “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但你的语气好像信心满满的样子。” “是吗?” “你查到一些端倪了,对不对?” “我查到一些端倪。” “快说啊!” “我打给那家锁店的会计师,请对方把锁店员工的身份证号码给我。总共是四名全职和两名兼职员工。我把号码输入罪犯和社会安全数据库。其中五人的记录都是清白的,但另一个……” “怎样?” “我得拉动滚动条才看得完。多数是毒品前科,曾经因为兜售海洛因和吗啡遭到起诉,但只认了持有少量大麻的罪名。还因为闯空门和两起重大抢劫案坐过牢。” “使用过暴力?” “他在一起抢劫案中持有枪械。他并没有开枪,但枪里装了子弹。” “太好了!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真是天使。他叫什么名字?” “艾夫·古纳隆。三十岁,单身。索尔奥森街九号,似乎是一个人住。” “再说一遍姓名和地址。” 贝雅特重复了一次。 “嗯。有这种前科,古纳隆还能在锁店找到工作,真了不起。” “资料上的店主姓名是比尔格·古纳隆。” “哦,知道。你那边真的没事吗?” 沉默。 “贝雅特?” “哈利,没事。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去他家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找到了,我就从他家打电话给你,好让你派辆车来,按照规矩扣押证物。” “你什么时候去?” “干吗?” 又是沉默。 “确保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在家。” 哈利挂了电话,站着凝视着黄色圆顶般笼罩整个城市的多云的夜空。他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了,不很清楚,但已经够了。是普林斯的《紫雨》。 他在投币孔里丢进一枚硬币,拨打查号台。 “我要查艾夫·古纳隆的电话。” 出租车像一尾静静的黑鱼滑过黑夜,穿过红绿灯、行驶过街灯和指向市中心的路标。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见面。”奥伊斯坦说。透过后视镜,他看着哈利穿上他刚从家里带来的黑色套头衫。 “有没有带铁撬棍?”哈利问。 “在后备厢。要是那家伙在家怎么办?” “在家的人通常会接电话。” “但要是你在他家时,他突然回家了呢?” “那就照我说的做:轻轻按两下喇叭。” “好啦,好啦,但我又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我不是说了,三十岁左右。看到那样的人走进九号,你就按喇叭。” 奥伊斯坦在“禁止停车”的路牌旁停车,地点是一条肮脏且交通拥塞的弯曲道路尽头。附近大众图书馆里那本尘封已久的书《城市元老第四集》,在第二百六十五页中写道,这条路是“极度乏味、毫无景点的路,徒负索尔奥森街之名”。但今晚这条路却非常适合哈利。那些噪音、路过的车辆和黑夜,都会掩饰他和那辆等待的出租车。 哈利把撬棍藏在袖子里,迅速走到马路对面。他欣慰地看到九号门牌外至少有二十个门铃。要是他编的借口唬不了人,这能多给他几次机会。艾夫·古纳隆的名字是右边第二个,他抬头看着大楼的右半边,四楼的窗户没有光亮。哈利按下一楼的门铃,一个满是睡意的女人应答了。 “嘿,我想找艾夫,”哈利说,“可是他们的音乐放得太大声,根本听不见我按铃。你肯帮我开门吗?” “现在都过午夜了。” “真对不起。我会叫艾夫把音乐关小声一点的。” 哈利等待着。吱吱声响了。 他一次跨三级台阶,来到四楼站住聆听,但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里有两扇门可以选,一扇门上贴了张灰色卡纸,纸上用毡笔写着安德森,另一扇门上则什么都没有。 这是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单一的一道锁或许可以在不惊动整栋楼的情况下打开,但如果艾夫用的是拉斯曼登锁行的多道锁,哈利就有麻烦了。他从上到下打量着那扇门,没有防钻安全孔、没有双锁芯的防盗双圆筒锁,只有旧式的耶鲁圆筒锁。太简单了。 哈利一拉袖子,接住掉下来的撬棍。他迟疑了一会儿,把撬尖插进锁下的门里。简直太容易了。但现在没空多想,也没别的选择。他并没破门而入,只用力把门撬向铰链处,把奥伊斯坦的存款卡插进门闩,让锁舌滑出门框上的锁盒。他用力把门稍微推开一些,一脚伸进下方的门缝。门的铰链咯吱作响,他推了推撬棍,让卡片滑过。他悄声进门,把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过程花了八秒钟。 屋里能听到冰箱的嗡嗡声和隔壁电视里情境喜剧的笑声。哈利一边在漆黑中听着,一边试着平稳地深呼吸。他听到户外的汽车声,感觉到一阵冷风,这说明这间公寓的窗子很旧。但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在家的声音。 他找到电灯开关。走廊绝对需要重新装修,客厅也需要重新上漆,厨房早已陈旧不堪了。公寓的内部陈设解释了安全措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更确切地说,屋内缺乏内部陈设。艾夫·古纳隆家徒四壁,连哈利要请他关小声一点的音响都没有。这里有人居住的唯一证据,就是两把露营椅、一张绿色茶几,到处散落的衣服和一张有被子没被套的床。 哈利戴上奥伊斯坦带给他的洗碗手套,把其中一把椅子搬到走廊。他把椅子放在顶部直达三米高的天花板的壁柜前,清空脑子里先人为主的思绪,一脚小心翼翼地踩上扶手。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哈利往旁边跨了一步,露营椅啪地合起,他应声跌到地板上。 汤姆·沃勒有不好的预感。情况缺少他一贯追求的清晰脉络。由于他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展望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他的同盟者手里,人为因素向来是他必须考虑的风险。不好的预感来自他不知道能否信任贝雅特·隆恩、卢纳·艾弗森或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那个无赖。 当市议会开始对总警司施加压力,要求在格兰斯莱达街的银行抢劫案发生后,尽快抓到屠夫的消息一传入汤姆耳中,他就叫无赖躲起来。他们约好一个无赖以前就知道的地点。帕塔亚是东半球藏匿最多西方通缉犯之地,只要从曼谷往南开两小时的车就到了。身为白人观光客的无赖可以融进入潮中。无赖称帕塔亚是“亚洲的罪恶之城”,因此汤姆不理解为什么他又忽然在奥斯陆出现,还说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汤姆在乌兰德街的红灯前停车,打开左转指示灯。不好的预感。无赖并未得到他的许可,就干出了最近这桩银行抢劫案,严重破坏了规矩。一定得做点什么阻止这种事才行。 他刚才打电话给无赖,但没人接。有很多种可能,比方说,这可能表示他在特雷芬湖的自家小木屋盘算他们之前讨论过的偷运钞车的细节。但这也可能表示他又故态复发,正坐在角落里打盹,手臂上还挂着一根针管。 汤姆慢慢驶进无赖住处那条漆黑、肮脏的小路。一辆等人的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汤姆抬头看了看公寓的窗。奇怪,灯是亮着的。如果无赖又开始吸毒,那就大事不妙。进公寓应该不难,他家门上只有个烂锁。他看了看表。拜访贝雅特让他精神亢奋,他知道自己现在还睡不着。他得开车多兜一阵子,打几个电话,再看看情况。 汤姆把普林斯的音乐调得更大声,加速开上了伍立弗路。 哈利坐在露营椅中,头埋在手里,屁股疼痛,一丝艾夫·古纳隆是凶手的证据都没找到。他只花十分钟就把公寓里的几样私人物品检查了一遍,那些东西少得让人怀疑他是否住在别的地方。哈利在浴室发现一支牙刷、一管几乎快用光的牙膏,还在肥皂盒里发现一块难以识别的肥皂,外加一条本该是白色的毛巾。就这些了。他洗清罪名的机会仅此而已。 哈利好想笑,想用头去撞墙,想把一瓶威士忌的瓶口敲碎,和着碎玻璃喝下去。因为凶手一定是、一定是古纳隆。从统计学上来讲,在所有让他担上罪名的证据中,有样东西凌驾于其他的事上——他曾被起诉,有过前科。整件案子根本是在嘶吼着古纳隆的名字。他的记录里有缉毒警和枪支,还在锁店工作,可以按自己的需要订购任何一把系统钥匙,比方说,安娜家或哈利家的。 他走到窗边,纳闷自己怎么会一丝不苟地照着一个疯子的剧本兜圈子。但现在没有指示,对白里也没有台词了。月亮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形状像颗被咬掉一半的氟锭,就连这都唤不起他的记忆。 他闭上眼。专心思考。他在公寓里看到什么足以让他产生联想的东西?他漏了什么?他在脑中细查整间公寓,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三分钟后,他放弃了。结束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检查所有物品,确认都放在他进来时的位置,关掉客厅的灯。他走进厕所,站在马桶前,解开裤子纽扣,等待着。妈的,现在他连这都做不到。然后开始尿了,他疲惫地叹口气,按下把手,水哗地冲下,就在这时他僵住了。他是不是在冲水的哗哗声中听到一声汽车喇叭响?他走进走廊,关上厕所的门想再听清楚些。没错。马路上传来短而坚定的喇叭声。古纳隆回来了!哈利到了门口才想起一件事,而且是现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想到。冲水。教父。那把枪。那是我最喜欢的地点。 “靠!” 哈利跑回厕所,抓起水槽上方的旋钮,迅速把钮转松。那生锈的红色螺丝出现了。“快一点。”他低声说。他一面转,心跳愈来愈快,但那讨厌的金属棒咯咯吱吱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取不下来。他听到楼梯口传来的关门声。金属棒松了,他打开水箱盖。里面的水持续上涨,半明半暗当中只有陶瓷互相碰撞的刺耳回响。哈利伸手进去,手指沿着水槽滑溜的内面涂层摸着。怎么搞的?没东西?他把水箱盖翻过来,找到了。用胶带贴在里面。他深深吸了口气。闪亮的胶带下,那把钥匙的每道刻痕、每个凹口、每个凹凸不平的边缘都像是老朋友。钥匙能打开哈利家的大楼门、地下室和家门。一旁的照片也一样熟悉,就是镜子上少了的那一张:妹妹在笑,哈利在装酷,被夏日阳光晒黑的皮肤,幸福的无知。不过,有个塑料袋用三大段黑色电工胶带贴住,袋里装了白粉,这个哈利就不熟了,但他愿意下一小笔注赌这是二乙酰基吗啡,也就是俗称的海洛因。大量海洛因。至少得监禁六年,不得假释。哈利什么都没碰,只把水箱盖放回去,开始把螺丝转紧,同时聆听脚步声。正如贝雅特所说的,要是被人发现他没有搜查令就进来,证据就一文不值了。旋钮放回去后,他冲向门口。别无选择的哈利只好打开门,跨进楼梯平台。拖沓的步伐正在往上走,他轻轻关上门,从栏杆上方张望,看到一团又粗又乱的深色头发。五秒后他就会看到哈利了。哈利只要走三大步上五楼就不会被发现。 看到哈利在面前,那男人突然停步。 “嘿,艾夫。”哈利说着看了看表,“我等你好一阵子了。”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张苍白、有雀斑的脸,周围是及肩的油腻头发,耳旁的头发剪成绿洲乐队主唱利亚姆·加拉格尔的遮耳样式。他没有让哈利联想到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只是个害怕被修理的年轻小伙子。 “你想干什么?”男人用又大又尖的声音问。 “我要你跟我去警察总署一趟。” 男人情急之下立刻做出反应,他转过身,抓住栏杆,跳到下方的楼梯平台。“嘿!”哈利喊,但那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他跳过五六级楼梯的重重落脚声在楼梯间回荡。 “古纳隆!” 哈利听到的回答是楼下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他伸手进夹克口袋,才发现自己没带烟。现在轮到骑兵出马了。 汤姆把音乐声调小,从口袋里拿出哔哔响的手机,按下绿色按钮,再把手机拿到耳边。他听到另一头传来迅速、紧张的喘气和车流声。 “喂?”那个声音说,“你在吗?”是无赖,他好像吓坏了。 “无赖,有什么事?” “谢天谢地,你在。大事不妙了。你一定要帮我,快点。” “我不一定非要帮你不可。到底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有个警察在楼梯上等我回家。” 汤姆停在铃环街的斑马线前。一个老人正踩着怪异的碎步过马路,好像要花上一辈子时间。 “那警察想干吗?”汤姆问。 “你说呢?我猜是来逮捕我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被捕?” “我他妈的逃了啊,马上就开溜了。但他们在追我,已经有三辆警车开过去了。听到没有?他们会逮到我的,除非……” “别在电话里喊。其他警察在哪儿?” “我没看到别人。我直接跑掉了。” “这么容易就让你跑掉?你确定那人是警察吗?” “对,一定是他,不会错!” “谁?” “应该是哈利·霍勒,他最近刚去过店里。” “你没跟我说。” “那是锁店,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去啊!” 信号灯转绿,汤姆对前面那辆车按了按喇叭:“好,这个待会儿再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就在……呃,法庭前面。”他紧张地笑着,“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没有,所有东西都在小木屋里。” “那你呢?你身上有没有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早就戒了。你到底来不来?妈的,我全身都在抖。” “无赖,放轻松。”汤姆盘算着需要多少时间:特雷芬湖、警察总署、市中心。“就把这当成抢银行。我到了以后会给你一颗。” “我说过,我已经戒了。”他迟疑着,“我不知道你还随身携带,王子。” “那还用说。” 沉默。 “你有哪些?” “洛喜普诺。我给你的杰里科手枪还带着吗?” “当然了。” “好。那你仔细听好:我们在集装箱转运站东边的码头见面。我离你有段距离,所以你必须等上四十分钟。” “你在说什么呀?你他妈的一定要快来!现在就来!” 汤姆听着喘气声震动着耳膜,没有回答。 “如果被逮到,我会把你也拖下水,你得明白这一点,王子。要是可以脱身,我会按计划行事,但我他妈的可不会继续配合,要是你……” “无赖,你太慌了,现在不要慌。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已经被抓了,只是在拐我上钩?你了解了吗?你一个人过来,站在路灯下,这样我到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无赖哀叫着:“该死!” “怎么样?” “好好好,带丸子来。他妈的!” “四十分钟后在集装箱转运站。路灯下。” “不要迟到。”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会把车停在那条路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我开口的时候,你就把枪举向空中,好让我看清楚。” “为什么?你怀疑我还是怎样?” “这么说吧,目前情况不太明确,我不想冒险。照我的话做。” 汤姆按下红色钮,看了看表。把音量控制钮转上一圈。吉他。美丽纯粹的噪音,美丽纯粹的愤怒。 比雅尼·莫勒走进公寓,带着不悦的表情打量着房间。 “舒服的小窝,对吧?”韦伯说。 “听说是个老朋友?” “艾夫·古纳隆。至少这套公寓是在他名下。这里有一大堆指纹,得查查是不是他的。玻璃。”他指着一个正用一把细刷子刷玻璃的年轻人,“玻璃上的指纹最清楚。” “既然你在采集指纹,我猜你们也找到其他东西了?” 韦伯指着地毯上的一个塑料袋和其他几样东西。 莫勒蹲下去,手指戳进袋子的裂缝:“嗯,味道像是海洛因。足有半公斤。这又是什么?” “一张两个小孩的照片,我们还不知道是谁。还有一把特里奥芬钥匙,但显然开不了这间公寓的门。” “如果是系统钥匙,特里奥芬马上就能查出钥匙的主人是谁。照片里的男孩很眼熟。” “我也觉得。” “梭状回。”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隆恩。”莫勒惊讶地说,“抢劫案组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是我接到线报,说这里有海洛因的。还要我打电话叫你们过来。” “所以你在缉毒这块也有线人喽?” “银行劫匪、吸毒,都是一家子。” “线人是谁?” “不知道。我是在上床睡觉以后,才接到他打来家里的电话。不肯说出姓名,也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是警察。但这条线索非常精确详细,我才有所行动,把警方律师叫醒。” “哦。”莫勒说,“毒品。前科。有价值的证据可能会不见。我猜你立刻就得到了许可。” “对。” “我没看到尸体,为什么叫我来?” “线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哦,是吗?” “艾夫·古纳格应该跟安娜·贝斯森有过亲密关系。他是安娜的情人和毒品源,后来安娜在他坐牢时,甩了他跟别人跑了。莫勒队长,你对这点有何看法?” 莫勒看着她。“我很高兴。”他不露声色地说,“比你想象中还要高兴。” 他继续盯着她,最后还是不得不垂下目光。 “韦伯,”他说,“我要你封锁这套公寓,把手下能找到的人都叫来。我们得干活了。” 39 格洛克手枪 斯坦·特梅森当刑警已经两年了,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当警探,梦想成为刑侦专家,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自己的办公室和比警监更优厚的薪水。能够回到家时,告诉特里娜工作上遇到一个有趣状况,让他和重案组的专家聊了一阵,而她会觉得超乎想象的复杂。但现在他还得轮班,领微薄的薪水,即使睡了十小时还是累得像条狗,而且在特里娜说她不想后半辈子都这样过活的时候,他就想尽办法解释这些事会让人多么疲惫:把上班时间花在开车送吸毒过量的青少年去急诊;告诉小孩他必须逮捕他们的父亲,因为他一直殴打母亲;还得被讨厌这身刑警制服的人骂。但特里娜只会白他一眼。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了。 犯罪特警队的警监汤姆·沃勒走进值勤室,问斯坦能不能跟他一起去抓通缉犯时,斯坦的第一个念头是,或许汤姆会给他一些建议,告诉他怎样才能当上警探。 在尼兰路上开往“交通机器”的车里,他对汤姆提到这件事,汤姆微笑了。在纸上写几个字,事情就办好了,他这么说。他,汤姆,或许可以替他说几句好话。 “那就……太好了。”斯坦不知是否该说“谢谢”,又怕这样说太谄媚。毕竟,目前还没有要感谢他的地方。但他肯定会告诉特里娜,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对,他要用这两个词:放出消息。然后别的都不说,保持神秘,直到听到好消息。 “我们要逮捕的是怎样的人?”他问。 “我在外面巡逻,收到广播说他们在索尔奥森街发现大量海洛因。艾夫·古纳隆。” “哦,我也听到了。几乎有半公斤。” “然后有人向我密报,说看到古纳隆在集装箱转运站那里。” “今晚线人一定都提高警觉了吧。查获海洛因也是因为有人密报的,可能是巧合,但怪的是两个都是匿名……” “可能是同一个线人。”汤姆打断他的话,“也许有人跟古纳隆是一伙的,但把事情搞砸了之类的。” “或许……” “所以你想当警探。”汤姆说,斯坦觉得那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恼怒。他们驶离“交通机器”,往码头区开去。“嗯,我可以理解。换换跑道,对吧?想过要去哪一组了吗?” “犯罪特警队,”斯坦回答,“或是抢劫案组。但不要到性犯罪组,我觉得不好。” “对,当然。到了。” 他们驶过一块黑暗、开放的广场,广场上码放着一个个的集装箱,尽头有栋粉红色的大楼。 “站在路灯下的那个人符合描述。”汤姆说。 “哪里?”斯坦说着凝望暗处。 “就在大楼那边。” “妈的!你眼力真好。” “你有没有带枪?”汤姆问,放慢车速。 斯坦诧异地望着汤姆:“你刚才没提到……” “没关系,我有枪。你留在车上,如果他惹麻烦,你就叫支援,可以吗?” “好。你确定我们不需要先叫……” “没时间了。”汤姆让车头灯大开,把车停下。斯坦估计到路灯下那个人影的距离是五十米,但事后测量结果显示,准确距离为三十四米。 汤姆在格洛克20手枪里装上子弹——他申请并得到了持有这把枪的特殊执照,抓起放在两个前座中间的黑色大手电,跨出车外。他一边走向那个人,一边大喊。事后在两位警员的事件报告上,针对这点有很大的分歧。汤姆的报告上说,他当时大喊:“警察!亮出来!”意思是:“双手举到头上。”检察官同意,假设一名遭逮捕多次的前科犯能听懂这种术语是合理的,此外沃勒警监也清楚陈述出他是警察。在斯坦原来的报告中,汤姆当时喊的是:“嘿,我是你的警察朋友。亮出来吧。”但汤姆和斯坦经过几次交谈之后,斯坦说汤姆的版本可能更接近真相。 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异议。灯下男人的反应是把手伸进夹克,取出一把枪。据了解,该枪是杰里科941手枪,序号已被磨掉,因此无法追查来源。根据独立警察机构的说法,身为警力中最杰出神射手之一的汤姆,大喊之后连开了三枪。两枪击中古纳隆,一枪击中左肩,另一枪击中屁股。这两枪都不致命,但古纳隆却被射得退后几步,然后站在原地。汤姆举枪跑向古纳隆,大喊:“警察!别碰那把枪,否则我就开枪!我叫你别碰枪!” 从这一点起,斯坦·特梅森的报告就没多少具体内容了,因为他远在三十四米外,当时很黑,而且汤姆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但另一方面,斯坦的报告中,或者说现场证据中,并没有跟汤姆在报告中所述的后续事件相抵触:古纳隆不理会汤姆的警告,还是抓起枪对准他,于是汤姆先发制人。两人当时的距离为三到五米。 我就快要死了,实在没有道理。我盯着冒烟的枪管看。计划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计划不是。不过,或许我一直在朝这个方向走。但这不是我的计划,我的计划更好,而且有道理。机舱正在降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内部压迫着我的耳膜。有人靠过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要降落了。 我低声说我是小偷、骗子、毒贩,我还通奸。但我并没有杀人。我在戈森街伤害的女人,那只是不得已的结果。下面的星星透过机身闪闪发亮。 “这是原罪……”我低声说,“对象是我爱过的女人。这样也能被原谅吗?”但空乘人员已经走开,降落提示灯在四周大亮。 那天晚上,安娜第一次说“不”,而我说“要”,然后把门推开。那是我接触过最纯的货,我们可不会拿来抽,破坏一场好戏。她反对,但我一面说这是免费招待,一面准备针管。帮别人打针还挺不容易的。试了两次都失败后,她看着我,喃喃低语着:“我已经三个月没用了。我原本都戒了。”“欢迎回来。”我说。她大笑,说:“我要杀了你。”第三次,我找到了血管。她的瞳孔绽开了,缓缓地,像一朵黑玫瑰。几滴血从她手臂滴落在地毯上,发出疲惫的叹息。然后她的头往后仰。第二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还要。轮胎在跑道上尖叫。 你和我,我们大可过着多姿多彩的生活。这才是计划,这才有道理。虽然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据验尸报告,十毫米口径的子弹打碎了艾夫·古纳隆的鼻骨。碎骨随着枪弹穿透脑前的薄组织,铅弹和骨头破坏了视神经、大脑边缘系统和小脑,然后穿透后脑,最后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打出一个洞——道路维护工人两天前才修补过停车场。 40 邦妮·泰勒 这是一个阴沉、短暂,整体说来很多余的一天。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飘过市区,却连半滴都没下,偶尔刮起的强风拉扯着艾莫水果烟草店外报摊上的报纸。摊子上的头条新闻暗指大家已经开始厌倦所谓的反恐战争,现在这件事还有了类似竞选标语的讨厌含义,而且再也没有当初的势头,因为没人知道主犯是谁。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死。报纸于是开始把专栏空间拿去报道真人秀节目的电视明星、少数曾说过挪威好话的外国名人和皇室的度假计划。打破这些无趣报道的唯一大事,是有个通缉谋杀犯兼贩毒者对一位警员举枪,然后在尚未开枪之前被警员击毙。缉毒组组长报告说,该男性死者家中查获大量海洛因。犯罪特警队队长则表示,该名三十岁男子涉嫌犯下的谋杀案仍在调查中。不过,送印时间最晚的那家报纸却补充道,对该名本国籍男子的不利证据极为确凿。此外,奇怪的是,那位涉案的警员正是一年多前在类似案件中,射杀新纳粹主义分子斯维尔·奥尔森的人。该名警员已被暂时停职,直到独立警察机构结束调查为止。报纸转述总警司的话,说这是此类情况的常规程序,跟斯维尔·奥尔森一案完全无关。 特雷芬湖的一间木屋起火,也在报上占了一小片空间,一个空汽油罐被发现在完全烧毁的房子现场附近,因此警方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报纸上没写的是,记者试图联络比尔格·古纳隆,问他在一个晚上同时失去儿子和木屋有何感想。 天黑得早,才下午三点,路灯就已经亮了。 哈利进来时,戈森街抢劫案的静止画面正在痛苦屋的屏幕上闪动。 “看出什么了吗?”他朝屠夫抢劫的画面点点头。 贝雅特摇头:“我们还在等。” “等他再抢一次?” “他正在某个地方盘算下次抢劫。我觉得是下礼拜的某一天。” “你好像很肯定。” 她耸肩:“经验。” “你的吗?” 她微笑,但没回答。 哈利坐了下来:“我没照电话里说的那样做,希望没让你不高兴。” 她皱眉:“什么意思?” “我当时说,今天才会去他家搜查。” 哈利打量着她。她露出发自内心、毫不矫饰的困惑神情。嗯,哈利又不是密勤局的。他正准备开口,又改变主意。反而是贝雅特说话了:“哈利,有件事我要问你。” “问吧。” “你知道洛斯克和我父亲的事吗?” “他们的什么事?” “洛斯克当时……也在银行。他杀了我父亲。” 哈利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不,”他说,“我当时不知道。” “但你猜到了?” 他抬头,迎向贝雅特的双眼,“我是这样想过。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赎罪。” “赎罪?”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候,一桩罪行会大得遮蔽了你的视线。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需要赎罪,贝雅特,你也是,天知道我更需要。洛斯克也是。这是基本需求,就像洗澡。赎罪的重点是和谐,达到不可或缺的内心平衡。这种平衡是我们所谓的道德。” 哈利看着贝雅特脸色发白,然后涨红。她张开嘴。 “没人知道洛斯克为什么自首。”哈利说,“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对一个把漂泊流浪当成唯一自由的人来说,监狱是终极的自我惩罚。夺走一条人命跟抢钱不同,假如他犯下的罪使他失去了平衡,于是他选择秘密赎罪,为了自己和神——如果他信神的话。” 贝雅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一个……有道德的……谋杀犯?” 哈利等她继续说,但没等到。 “有道德的人会接受自身道德观的后果,”他轻声说,“而不是别人的道德观。” “那要是我戴上这个呢?”贝雅特苦涩地说,拉开身前的抽屉,取出一个挂肩枪套。“要是我把自己跟洛斯克关进访客室,然后说他攻击我,而我出于自卫而开枪呢?用对付坏人的方式替我父亲报仇。这样对你来说够道德吗?”她把枪套重重往桌上一摔。 哈利靠进椅背,闭上眼,直到听出她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问题在于,这样对你够不够道德。贝雅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枪,也无意阻止你做想做的事。” 他站起来:“贝雅特,让你父亲以你为傲。”他抓住门把手时,听到贝雅特在啜泣。他转身。 “你不懂!”她哭着,“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这是一种……复仇。” 哈利仍然没动。然后他把一把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一手捧着她的面颊。她的眼泪热热的,她说话时,泪水滚过他粗糙的手。“你当警察,因为你觉得世上需要有秩序、有平衡,不是吗?有审判、正义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你有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复仇,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妈妈有一次说,只有一件事比欲求不满更糟,那就是感觉不到欲望。仇恨,当你失去其他的一切,你就只剩下这个。然后,连这个也没了。” 她用手臂推开桌上的枪套。枪套在闷响中撞上墙壁。 一片漆黑中,哈利站在苏菲街上,摸着夹克各处的口袋找家门钥匙。早上在警察总署,他所做的众多事情之一就是去鉴定组取回自己的衣服,那是鉴定组从薇格蒂丝·亚布家找到的。但这当中他做的头一件事却是到比雅尼·莫勒办公室走一圈。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曾说,只要事情扯上哈利,就什么都好通融,但现在得先等着看赫洛拉本十六号遭人闯入一事是否有人报警。这一天的考虑重点,将针对哈利隐瞒了他在安娜·贝斯森遭谋杀当晚出现在她家中一事。哈利则回答,万一此案受到调查,他就不得不提及总警司和莫勒本人曾授予他放手调查的权限,以便找出屠夫,以及他们在未通知巴西警方的情况下就批准一趟巴西之旅的事。 莫勒啼笑皆非地歪歪嘴,说他认为结论会是不需要调查,更不需要做出解释。 入口大厅很静。哈利撕掉家门口的警察封锁带,破掉的玻璃上装了一块硬纸板。 他站着,打量着客厅。韦伯说他们在开始搜查以前照了相,以便事后把东西放回原位。即使如此,他仍不免想起家中已经被陌生人看过,摸过。倒不是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几封热情洋溢但标有日期的情书,一盒打开过但早就过期的保险套,以及一个装有爱伦·盖登尸体照片的信封。别人可能会觉得把这些照片放在家里很变态,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色情杂志、一张邦妮·泰勒的唱片和一本林恩·乌尔曼写的书。 哈利望着录音电话上闪烁的红灯好一阵子,才按下按钮。熟悉的男孩声音充溢着阔别几日的房间:“嘿,是我们啦。今天已经做出决定了。妈妈在哭,所以她叫我跟你说……” 哈利挺直身子,吸了口气。 “我们明天起飞。” 哈利屏住气息。他没听错?我们明天起飞? “我们赢了。你真该看看那些人的脸。妈妈说大家都以为我们会输。妈妈,你要不要……不行,她还在哭。现在我们要去麦当劳庆祝。妈妈问你会不会来接我们?拜拜。” 他听到奥列格在电话里的呼吸声,背景里还有吸鼻子声和笑声。然后奥列格的声音又出现了,更小声地说:“哈利,真心希望你能来。” 哈利瘫坐在椅中。有个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喉咙,泪水也流了下来。 41 S2MN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风却冷得刺骨,惨淡的阳光也没带来多少暖意。哈利和奥内竖起夹克领口,肩并肩地走在种着桦树的大道上。桦树的叶子都已脱落,准备过冬。 “我告诉我太太,你说起蕾切尔和奥列格要回家的时候,高兴极了。”奥内说,“她问,这是不是代表你们三个很快会住在一起?” 哈利用微笑当回答。 “至少她那栋房子里空间足够。”奥内还不松口。 “房子里的空间很够。”哈利说,“帮我跟卡罗琳问好,转述欧拉·鲍尔的话。” “‘我搬到了无忧路’?” “‘但这样也没多大帮助。’” 两人都笑了。 “总之呢,目前我的心思都在办案上。”哈利说。 “案子啊,对。”奥内说,“你叫我看的那些报告,我全都看过了。怪,真的很怪。你在自家公寓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然后忽然就被卷入艾夫·古纳隆的游戏里。当然,替死人做心理诊断有点困难,但他的情形的确很有意思。毫无疑问是个聪明、有创意的人,简直可以说是有艺术家气质了。他的计划完美无缺,但我有几点疑问。我看了他寄给你的邮件副本,他在信中提到你失去了意识。那不就表示他看到你在大醉的情况下离开公寓,然后推测你第二天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要是你连上出租车都要人帮忙,情况就会是这样。我猜,他当时就站在外面马路上偷看我,就跟他在信里写到阿恩·亚布的事一样。很可能他从安娜那里得知,我那天晚上会过去。而我离开时醉成那样一定是意外收获。” “所以,他从拉斯曼登锁行的制造商拿到钥匙,用那把钥匙开了门,然后开枪杀了她。用他自己的枪?” “大概吧。序号已经被磨掉了,我们在集装箱转运站发现古纳隆手里拿的那把,号码也被磨掉了。韦伯说,从锉痕来看,那两把枪很可能来自同一个供货商。看来有人在做大规模的军火走私生意。我们在杀害爱伦的斯维尔·奥尔森家里找到的那把格洛克手枪,也有同样的锉痕。” “所以他把枪放进她右手,虽然她是左撇子。” “诱饵。”哈利说,“他当然清楚我迟早会介入这起案子,就算不为其他原因,也想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也知道我会发现其他警员没察觉到的左右手差异。” “然后还有亚布太太和几个小孩的照片。” “好让我追查到阿恩·亚布,安娜最新的情人。” “然后在他离开以前,拿走了安娜的笔记本电脑和你那天晚上掉在她家的手机。” “又一个意外收获。” “所以这人的头脑盘算出一个精密的、滴水不漏的计划,惩罚不忠的爱人,以及趁他坐牢时横刀夺爱的男人,还有她那重逢的旧爱——金发的警察。此外,他还开始临场发挥:再次利用在拉斯曼登锁行的工作,成功进入你家和地下室。他把安娜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那里,连接上你的手机,又通过追查不到的服务器设定电子邮件账号。” “不是完全追查不到。” “啊,对了,你那个幕后的电脑专家朋友查出来了。但他并没查出你收到的那些信都是事先写好,然后让在你储藏室的电脑以预定编程的方式寄出的。换句话说,寄信者早在把电脑放过去以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对吗?” “嗯。你看过那些信了吗?” “看了。”奥内点头,“现在回想起来,可以看出信里虽然提及某些事件的发展,但同时也显得模棱两可。不过对事件的当事人来说,看起来却很像一回事,仿佛寄信者从头到尾都知情,而且消息灵通。但他的确做得到,毕竟从许多方面来看,整场戏都是他导演的。” “嗯,我们还不知道阿恩·亚布的谋杀是不是古纳隆一手策划的。一个锁店的同事说,谋杀案发生时,他和古纳隆正在老市长酒吧喝啤酒。” 奥内搓着手。哈利不确定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他很享受这些可能或不可能的逻辑推论。“假设古纳隆并没有杀亚布,”这位心理学家说,“那他引你去找亚布有什么用意?为了让亚布判刑?但之后还是会被释放啊。反过来也一样,同一桩谋杀案不可能有两个凶手。” “对,”哈利说,“你必须找出,亚布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棒了。”奥内说,“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自愿或被迫削减事业上的野心。我想应该是家庭。” “然后,借由揭露或让我查出亚布持续跟安娜见面一事,古纳隆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亚布的太太带着小孩离开了。” “失去生命并非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这句子引用得好。”奥内点头表示赞许,“是谁说的?” “忘了。”哈利说。 “但接下来你要问的问题是,他想从你身上夺走什么?哈利,什么让你的人生值得活下去?” 他们抵达安娜住过的那栋房子。哈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钥匙开门。 “你说呢?”奥内问。 “有关我的事,古纳隆知道的都是安娜告诉他的。而安娜认识我的时候,是我还没有……除了工作以外就没什么目标的时候。” “工作?” “他要我去坐牢,但主要是想让我被逐出警界。” 他们边说话边走上楼梯。 公寓里的韦伯和他手下已经做完鉴定检验。韦伯很高兴,说他们在几个地方都发现了古纳隆的指纹,连床头板上都有。 “他不太小心。”韦伯说。 “他来过这里那么多次,就算他很小心,也会被你找到指纹的。”哈利说,“何况,他很确信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说到这个,亚布被杀的方式就很耐人寻味了。”奥内说。哈利打开放着肖像画和格瑞莫立灯的房间拉门。“头朝下脚朝上地活埋在海滩上。看起来像是宗教仪式,好像凶手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们。你对这点有什么想法?” “跟本案无关。” “我没问你这个。” “好吧。也许凶手想告诉我们这位受害者的什么事。” “什么意思?”哈利扭亮格瑞莫立灯,灯光照上那三幅画,“我想起以前上过的法律课程,十一世纪的挪威古代法条集。里面说,每个死去的人都应该被埋进圣土,除了丧失名誉者、叛徒和杀人凶手,这些人应该埋在海陆交界处。从亚布的埋葬地点来看,不像是有人出于嫉妒而杀害了他,也就是说凶手应该不是古纳隆。有别人想说明亚布犯了罪。” “有意思。”奥内说,“为什么要再看一次这些画?画得很差。” “你真的确定从里面看不出什么吗?” “当然可以。我看出这是个自命不凡的年轻艺术家,喜欢小题大做但毫无艺术美感。” “我有个同事叫贝雅特·隆恩。她去德国的警察会议演讲,所以今天不能来。她的演讲主题是如何利用电脑图像调整和梭状回来识别戴面罩的嫌疑人。她有个与生俱来的特殊天分:能记得她这辈子看过的所有面孔。” 奥内点头:“我知道这种罕见的天赋。” “我把这些画给她看,结果她认出了里面的人。” “哦?”奥内扬起眉,“有谁?” 哈利指着画:“左边这个是阿恩·亚布,中间这个是我,最后一个是艾夫·古纳隆。” 奥内眯起眼,扶正眼镜,尝试从不同距离端详那些画。“有意思,”他嘟哝着,“太有意思了。我只能看出三个头形。” “我只想知道,你能否以专业证人的身份,担保这种认知能力的可信度。这样能帮我们在古纳隆和安娜之间,建立更多联系。” 奥内摆摆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位隆恩小姐只需要极少信息就可以认出面孔。” 到了屋外,奥内说他很希望能在工作时见见这位贝雅特·隆恩。“据我所知,她是警探?” “抢劫案组的。我们在侦办屠夫一案时合作过。” “噢,对了。那个案子怎样了?” “嗯,线索不多。他们认为他还会再次作案,但目前还没发生。说起来也挺怪的。” 到波克塔路上,哈利看到风里有了翻飞的初雪。 “冬天来了!”阿里指着天空,朝对街的哈利大喊。他用乌尔都语对他哥哥说了几句话,他哥哥马上从他手里接过水果箱,扛进店里。然后阿里走过马路,到哈利身边。“结束了,很棒吧?”他微笑。 “对,没错。”哈利说。 “秋天简直糟透了。总算下雪了。” “噢,对。我还以为你是说那件案子。” “你储藏室的电脑吗?结束了吗?” “没人跟你说?他们找到把东西放到那里的人了。” “啊哈。一定是因为这样,我太太才会跟我说,今天不必去警局接受问讯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讲,就是有人想让我卷进重大刑事案件里。哪天你请我吃顿饭,我就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 “哈利,我早就邀请过你了!” “你又没说什么时候。” 阿里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一定要有个日期和时间才敢来拜访?只要敲个门我就会开。我们家不缺吃的。” “谢了,阿里。我一定用力敲。”哈利打开门。 “你查出那个女的是谁了吗?她是助手吗?” “什么意思?” “那天我在地下室门口看到的神秘女郎啊。我还跟那个叫汤姆什么的提过。” 哈利站住不动,手还放在门把手上。“阿里,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在地下室里面或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我就想到那天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地下室门口。我会记得是因为我本想问她是谁,但后来又听到门锁的咔嗒声,心想如果她有钥匙,应该就没有问题。”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长得什么样子?” 阿里摊手表示抱歉。“我当时很忙,只瞥到她的背影。大概三周或五周前吧,忘记是金发还是深色头发了,不知道。” “但你确定那是女人?” “反正,我当时肯定认为那是个女人。” “艾夫·古纳隆是中等身材、削肩、深色头发,发长及肩。这样会让你以为是女人吗?” 阿里沉思着:“对,有可能。但也可能是梅克森太太的女儿来看她。” “拜了,阿里。” 哈利决定迅速冲个澡、换好衣服,然后就去看蕾切尔和奥列格,他们请他去吃煎饼,玩俄罗斯方块。他们从莫斯科回来时,蕾切尔带回一盒精致的国际象棋,有雕刻的棋子和用木头与珠母贝做成的棋盘。可惜的是,蕾切尔不喜欢哈利买给奥列格的拿姆科G-Con45光枪,立刻就把枪没收了。当时她解释说,她告诉过奥列格很多次,说至少在他十二岁以前不准玩武器类玩具。哈利和奥列格双双羞愧地接受,不再争辩。但两人都知道蕾切尔会利用哈利照顾奥列格的时候去慢跑,奥列格也悄悄告诉哈利,说他知道蕾切尔把光枪藏在哪里。 滚烫的水柱驱赶了他体内的寒意,他想把阿里说的话忘掉。不管多简单、确凿的案子,都会有令人生疑的空间,而哈利是天生的怀疑者。只是,有时候你总得抱持一点信念,生活才会有目标、有意义。 他擦干身体、刮了胡子,套上干净的衬衫,在镜子里检查仪表,歪嘴笑了笑。奥列格有一次说他牙齿黄黄的,那次蕾切尔笑声有点大。他在镜中看到背后墙上钉着S2MN的第一封信的打印副本。明天他就要拿下来,改放他和妹妹的照片。明天。他端详着镜中的信,真怪,那天傍晚他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竟然没发觉少了自己和妹妹的照片。一定是因为如果你一天到晚看到某样东西,通常就会变得盲目,对其视而不见。他仔细看着镜子中的那封信。然后他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穿上鞋,等待。他看了看表,车子现在应该到了,该出发了。但他发现自己又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奥内。” “我要你再把那些信件看一遍,告诉我你觉得写信的人是男是女。” 42 烤串 雪过了一夜就融化了。阿斯特丽德·蒙森刚从公寓大楼出来,正准备横穿又湿又黑的柏油路去波克塔路,就看到对街人行道上的那位金发警察。她的脉搏跟走路速度一起加快。她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希望他不会看见自己。报上登过几张艾夫·古纳隆的照片,这几天都有警探在楼梯上下走动,干扰她宁静的工作规律。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告诉自己。 她小跑着向斑马线前进。去汉森面包店。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一杯茶、一个甜甜圈,在狭长的咖啡店尽头、柜台后方的餐桌。每天准时在十点三十分报到。 “茶和甜甜圈吗?” “是的,谢谢。” “三十八克朗。” “给你。” “谢谢。” 多数时候,这就是她跟别人最长的交谈内容。 但是前几周,她到的时候都有个老人坐在她习惯的桌旁,虽然旁边还有几张空桌,但她只想坐这张桌子,因为……不,她现在不要想那些事。总之,她后来不得不提早十五分钟到,才能占到那个桌位。今天非常完美,不然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就会在家了,而她也一定得开门。自从她拒接电话、拒绝应门两个月,导致后来警察上门,而她母亲也威胁要让她再去住院起,她就答应过院长不能再这样。 她没有欺骗院长。 对别人,她会撒谎。她经常骗人。在电话里骗出版社、商店或网络聊天室,尤其是网络。她可以假扮成别人,扮成她翻译的书里的某个角色,或是以前她扮演过的一个女人——那个颓废、滥交,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罗梦娜。阿斯特丽德小时候就发现了罗梦娜。罗梦娜是一名舞者,有着长长的黑发和棕色的杏仁眼。阿斯特丽德以前会画罗梦娜,尤其是她的眼睛,但她只能偷偷画,因为院长会把那些画撕成碎片,说不想在院里看到像她那样的轻佻女子。罗梦娜离开了好几年,但她回来过,阿斯特丽德注意到罗梦娜是怎样开始取得控制权的,特别是在她写信给所译书籍的男性作家时。她喜欢在一阵有关语言和文化的寒暄后,再写些没那么正式的信。这样书信往返了几次之后,法国作家就会要求在他们来奥斯陆推出新书的时候跟她见面。就算不来推广新书,光是见她这个理由就值得跑一趟。她总是拒绝,尽管这样并没让那些追求者死心,反而激发了对方。她曾经想出版自己写的书,但几年前一位出版顾问终于在电话里跟她撕破脸,咬牙切齿地说再也受不了她那“歇斯底里穷紧张”的文字,还说没有读者愿意出钱分享她的想法,如果她付点钱可能会有心理学家想听。自这个梦醒来以后,她的写作活动就靠写那些信维持了。 “阿斯特丽德·蒙森!” 她感到喉咙一紧,一时间大为惊慌。她可不想在大马路上呼吸困难。她正准备过马路,信号灯却变红了。她原本可以冲过去的,但她绝对不会闯红灯。 “嘿,我正准备去找你。”哈利·霍勒赶了上来。他仍有着那副猎人的表情,与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先说,我看过沃勒警监跟你谈话的报告了。我理解你骗我是因为你很害怕。”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当时没把自己在这整件事里的角色告诉你,实在很不应该。”警察说。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语气的确像是真心感到抱歉。 “我也看了报纸,有罪的人已经被捕了。”她听到自己说。 他们站着彼此对看。 “我是说,他死了。”她轻声补充。 “嗯。”他试探性地笑了笑,“但或许你不介意帮个忙,回答几个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汉森面包店的这张桌子旁。柜台后方的女孩对她做出女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微笑,好像跟她在一起的这位高个子男人是护花使者。由于他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的模样,搞不好那女孩还以为……不,她不想继续沿这个方向想下去了。 他们坐了下来,他递给她几份打印信件,请她仔细看一遍。请问她以作家的身份,能不能看出这些信是男性还是女性写的?她仔细看着信。他刚才说,“以作家的身份”。她该把实话说出来吗?她举起茶杯,免得被他看到自己因为这个念头而微笑。当然不了,她要说谎。 “很难说。”她说,“这是小说吗?” “也许吧。”哈利说,“我们认为信是杀害安娜·贝斯森的人写的。” “那一定是男的了。” 哈利打量着桌子,她迅速瞄了他一眼。他并不好看,却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她当初,虽然听起来不真实,一发现他躺在家门外的楼梯平台时,就注意到这点了。或许是因为那天她比平常多喝了一杯君度酒,她觉得躺在那里的他面容祥和,几乎称得上英俊,就像有人把一位睡王子放到她家门口。他口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楼梯各处,她逐项捡了起来,甚至还偷看了他的钱包,找到他的姓名和住址。 哈利一抬眼,她就赶紧把目光移开。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呢?当然可能。问题是他会不会喜欢她。但她总是歇斯底里穷紧张,毫无根据地恐惧,突如其来地啜泣。他不会喜欢那样的。他喜欢像安娜·贝斯森那样的女人,或是罗梦娜。 “你确定你不认识她?”他缓缓发问。 她惊恐地望着他。那时她才发现,他正举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他以前也给她看过,照片里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在海滩上。 “比方说,在谋杀案发生当晚。”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阿斯特丽德·蒙森坚定地说。 天又开始飘雪。又大又湿的雪花在还没落到警察总署和波特森监狱之间的棕色土地上之前,是又灰又脏的。一段韦伯传来的留言在办公室里静静等着,里面证实了哈利的怀疑,正是这个怀疑让他从崭新的角度去看那些邮件。不管怎样,韦伯简短的留言仍投下了一颗爆震弹。预料之中的震撼。 这天哈利一直在打电话,不时在传真机和电话之间来往。休息时,他皱眉沉思,把一条条线索堆叠起来,试着不去想他要找的东西。但一切再清楚不过。这辆云霄飞车可以随意爬升、下降、回旋和转弯,但它还是跟其他云霄飞车一样,最终会回到起点。 等哈利结束皱眉沉思,想通了大部分地方,他靠在办公椅往后仰。他不觉得胜利,反而感到空虚。 他打电话叫蕾切尔不必等他,蕾切尔没问为什么。然后他上楼到员工餐厅,走上屋顶露台,几个站着吸烟的人都在簌簌发抖。午后的昏暗中,城市灯火在他们下方闪烁。哈利点燃香烟,一手沿着墙摸去,捏出一颗雪球。把球滚了滚,压得愈来愈紧,用掌心拍打,紧捏着直到融化的冰水从指缝间流出来,然后把雪球往市区一扔。他的目光追随着那颗闪亮的雪球,看着雪球坠落,愈来愈快,最后消失在灰白色的背景中。 “以前我班上有个男孩,叫路德维希·亚历山大。”哈利大声说。 那群吸烟者用力跺脚,看着这位警监。 “他有语言天分,大家都叫他‘烤串’,因为有一次在英文课堂上,他竟然笨得跟老师说他喜欢把‘烤肉串烧’说成‘串烤’,因为倒着念就是‘烤串’。后来下了雪,每节下课时间都有班级互相打雪仗,烤串不想加入,但我们都逼他参加,因为想让他当炮灰。他不会扔雪球,顶多只能扔出几个无力的高抛球。另一个班上有个肥胖的罗尔,是奥普索的手球队队员,他经常故意用头去撞烤串的雪球,之后再狂出下钩拳把烤串打得鼻青脸肿。有一天,烤串把一颗大石头包进雪球里,使劲扔高。罗尔微笑着跳起来用头去顶,那声音就像浅水里的石头相撞,软与硬的声音同时出现。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学校操场上看到救护车。”哈利用力吸了一口烟。 “教师办公室里,为了烤串是否该受罚一事,大家争辩了几天,毕竟他并没有向人扔雪球。所以问题在于:假若有个笨蛋做了蠢事,是否该惩罚那些不体贴笨蛋的人?”哈利捻灭了香烟,走进室内。 四点半。在奥克西瓦河和格兰区地铁站之间空地上的冷风加重了。学童和退休老人让路给满脸严肃、赶着回家的下班男女。哈利跑下台阶去搭地铁时,撞上其中一个,谩骂声在墙壁间回荡着追了过来。他停在两间厕所中间的窗前,那个老妇还是跟上次一样坐着。 “我现在就得跟赛门谈谈。” 她冷静、棕色的眼眸凝望着他。 “他不在德扬公园。”哈利说,“大家都离开了。” 那女人耸耸肩,一脸困惑。 “就说哈利找他。” 她摇摇头,挥手要他走开。 哈利靠着区隔两人的玻璃:“说日耳曼史皮欧尼找他。” 赛门的车没走艾克柏隧道,反而开上了艾纳巴卡路。 “我不喜欢隧道。”他们在午后的高峰时段,以龟速驾车缓缓上山时,赛门解释。 “所以那两兄弟逃到挪威、一起住拖车长大,后来却关系失和,是因为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哈利问。 “玛丽亚来自很有威望的罗法若家族。他们住在瑞典,她父亲是吉卜赛头领。她十三岁时嫁给十八岁的斯特凡,搬往奥斯陆。斯特凡爱她入魂,为她丧命都在所不惜。那时候,洛斯克还在俄国避风头,他不是躲警察,而是躲德国的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那些人认为做生意时被他骗了。” “生意?” “他们在汉堡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发现一辆空拖车。”赛门微笑。 “可是洛斯克后来回去了?” “在五月的一个艳阳天,他回到了德扬公园。那是他和玛丽亚生平第一次见面。”赛门大笑,“我的天,他们看对方的样子啊,那时空气紧张到我不得不看向天空,看是不是快打雷了。” “所以他们坠入爱河了?” “一见钟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女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但如果这么明显,亲戚一定都会反对吧?” “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危险。你别忘了,我们比你们早结婚。我们无法阻止年轻人。他们坠入爱河,才十三岁,可想而知……” “是。”哈利揉了揉后脖颈。 “但这件事可严重了。她已经嫁了斯特凡,却一看到洛斯克就爱上了他。虽然她和斯特凡住在一辆拖车里,她还是去找一直在那里的洛斯克,事情自然一发不可收拾。安娜出生时,只有斯特凡和洛斯克不知洛斯克才是父亲。” “可怜的女孩。” “可怜的洛斯克。唯一开心的人是斯特凡,他神气得不得了,说安娜就跟爸爸一样漂亮。”赛门微笑,眼神却是悲伤的,“如果斯特凡和洛斯克没有决定去抢银行,或许一切还会一直这样下去。” “搞砸了吗?” 拥塞的车队朝瑞恩区的路口前进。 “他们一伙三人。斯特凡年龄最大,所以他第一个进银行、最后一个出来。另外两人带钱冲出去搭逃亡车时,斯特凡举枪留在银行内,免得行员按下警铃。他们都是新手,甚至不知道银行有无声警铃。等另外两人开车来接斯特凡,才看到他整个人被警察压着趴在警车的引擎盖上。一个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洛斯克负责开车,他当年才十七岁,而且没有驾照。他摇下车窗,后座载着三千克朗,慢慢把车开到那辆警车旁,看着他哥哥在引擎盖上挣扎。然后,洛斯克和那警察四目交接了。我的天,当时的气氛就跟他第一次见到玛丽亚一样紧张。两人对视了好久好久,我本来怕洛斯克会大叫,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开车。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洛斯克和尤根·隆恩?” 赛门点头。他们出了环岛,驶进瑞恩区的弯道。赛门打了转向灯,然后在加油站旁踩下刹车。他们把车开到十二层楼高的建筑前,附近入口处上方的蓝色霓虹招牌闪动着挪威银行的商标。 “斯特凡坐了四年的牢,因为他只有对空鸣枪。”赛门说,“但是审判过后,发生了一件怪事。洛斯克去波特森监狱探望斯特凡,隔天有个狱警就说,觉得这个新进犯人的模样好像变了。他上司说,初次入狱的人有这种情况很平常,还说起犯人的太太第一次去探监时,也都不认得自己丈夫的事。狱卒放心了,但几天后有个女人打电话到监狱,说他们关错了人。斯特凡·巴克斯哈的弟弟跟他调了包,而他们却放走了真正的罪犯。”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哈利边问边取出打火机点烟。“对,是真的。”赛门说,“南欧的吉卜赛人让年轻的手足或儿子替罪犯服刑是很普遍的事,尤其如果那人有家眷,就像斯特凡。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荣耀。” “但监狱当局很快就会发现错误,不是吗?” “哈!”赛门张开双臂,“在你们看来,吉卜赛人就是吉卜赛人。如果他人了狱却没犯罪,那他迟早会因其他罪行入狱。” “打电话的是谁?” “他们没查出来,但玛丽亚也在同一天晚上失踪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她。警察半夜开车把洛斯克带到德扬公园,斯特凡则在拳打脚踢和谩骂中被拉出拖车。安娜当时两岁,躺在床上大叫妈妈,但不管男女,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停止哭号。一直到洛斯克进去抱她起来才停止。” 他们凝视着银行大门。哈利看了看表,再过几分钟银行就要关门了:“后来呢?” “斯特凡出狱后,立刻出了国。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他经常到处跑。” “安娜呢?” “她在拖车里长大。洛斯克送她去上学,她交了外地朋友,染上了外地习惯。她不想像我们那样生活,想像朋友一样,自己做主、自己赚钱、住在自己的家。自从她继承外婆的公寓,搬进了索根福里街以来,我们就跟她毫无关系了。她……嗯,是她选择要搬的。唯一跟她保持联系的就是洛斯克。” “你觉得,她知道洛斯克是她父亲吗?” 赛门耸肩:“据我所知,没人提过这事儿,但我想她一定知道。” 他们沉默地坐着。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赛门说。 “就在银行打烊前。”哈利说,“就像现在。” “如果不是非做不可,他不会开枪射杀隆恩。”赛门说,“但他会完成非做不可的事。他是一名战士。” “没有咯咯乱笑的宫女。” “什么?” “没事。赛门,斯特凡在哪里?” “我不知道。” 哈利等待着。他们看着一个银行员工从里面锁住大门。哈利继续等。 “上次我跟他通电话,他是从瑞典的某个城市打来的。”赛门说,“哥德堡。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你帮的不是我。” “我知道。”赛门叹气,“我知道。” 哈利找到维特兰斯路的那栋黄色房子。两层楼里的灯光都亮着。他停好车,下来,站着凝望地铁站。在第一个阴暗的秋天傍晚,他们——席格、托尔、克里斯蒂安、特基尔德、奥伊斯坦和哈利,这是固定班底——第一次约在那里,去偷苹果。他们一路骑单车来到诺斯特朗市,因为那里的苹果更大,那边的人认识他们父亲的概率也比较低。席格第一个爬过围篱,奥伊斯坦负责把风。哈利是里面最高的,可以摘到最大的苹果。但有一天傍晚,他们不想骑那么远的车,就去自家附近行动。 哈利看着马路对面的那座院子。 他们的口袋都已经装满,他才发现二楼亮灯的窗户里有张面孔盯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是烤串。 哈利打开铁门,来到门口。两个门铃下方的陶瓷门牌上,印着尤根和克丽丝汀·隆恩的字样。哈利按了上面那个门铃。 他又按了第二下,贝雅特才回应。 她问他要不要喝茶,但他摇头。于是她走进厨房,他则在走廊上踢掉脚上的靴子。 “你爸爸的名字为什么还在门牌上?”哈利看她端着一个杯子走进客厅,“好让陌生人以为这栋屋子里有男人?” 她耸肩,坐进一张深椅面的扶手椅里:“我们一直没空改。他的名字在那上面,已经久到我们都麻木了。” “嗯。”哈利的双掌互握,“其实我就是想谈这个。” “你说门牌?” “不是。嗅觉障碍,闻不到尸体的气味。” “什么意思?” “我昨天站在门廊里,看着杀害安娜的凶手寄来的第一封邮件。情形就跟你家门牌一样,感官虽然察觉到了,大脑却没反应。嗅觉障碍也是如此。打印纸在那里挂了那么久,久到我已经对它视而不见了,就像那张妹妹和我的合影一样。照片被偷之后,我只觉得哪里不太一样,却不知道是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贝雅特摇头。 “因为我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事,能让我用不同眼光去观察。我只看见自己认定会在那里的东西。但昨天发生了一件事:阿里说他在地下室门旁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让我忽然想到,我一直不自觉地认定杀害安娜的凶手是男人。只要犯了这个错,只想着要找的东西,就不会找到其他的证据了。我也因此改用新的眼光去看那封信。” 贝雅特的双眉形成两个括号:“你的意思是,艾夫·古纳隆并没有杀害安娜·贝斯森?” “你知道变位词吧?”哈利问。 “一种文字游戏……” “杀安娜的凶手留给我一个线索,像是吉卜赛人会在走过的路上扔一把草做记号,一个代号。我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封信的署名是女人的名字,只是倒过来写的。所以我把信寄给奥内,他联络了一位认知心理学和语言专家,那人能从匿名恐吓信中的一个句子,看出写信者的性别、年龄和出生地。针对这个案子,他说写信的人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年龄在二十到七十岁之间,而且可能来自国内任何地点。换句话说,没多大帮助,除了他认为信也可能是女人写的。原因是四个字,信上写“你们警察”而非“你们警方”,或某些非特定的集合名词。他说,发件人可能是在潜意识中选用了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清楚区分出收件人和发件人有不同性别。” 哈利靠在椅背上。 贝雅特放下杯子。“哈利,我不能说我完全信这一套。楼梯间的不明女子、前后颠倒的女人姓名代号,以及一位认为艾夫·古纳隆选用女性表达方式的心理学家。” “嗯,”哈利点头,“我同意。首先,我要告诉你是什么让我开始往这个方向追查的。但在我告诉你杀害安娜的凶手是谁以前,我想请问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失踪者。” “当然。但干吗问我?失踪者又不是……” “不,就是。”哈利悲伤地笑着,“找失踪者是你的特长。” 43 罗梦娜 哈利在海滩上找到薇格蒂丝·亚布。她坐着的那块平滑岩石,就是上次他凝视峡湾,之后抱膝在上面睡着的那一块。在晨雾中,太阳就像个苍白的印子。格雷戈尔摇着尾巴跑向哈利。现在是退潮,大海飘散着海藻和油的气味。哈利坐在她身后的一块小岩石上,弹出一根香烟。 “当时是你发现他的吗?”她头也不回地问。哈利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他多久了。 “有很多人发现阿恩·亚布。”他回答,“我是其中之一。” 她在风中拂去在面前飞舞的一撮头发:“我也是。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爱过他。” 哈利点亮打火机。“我为什么不相信?” “随你要相信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爱。我们,和他们,或许相信自己能爱,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些人学会了动作、说辞和步骤,如此而已。有些人娴熟到能蒙骗我们好久。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人的成功,而是他们竟然肯花那个功夫。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只为了得到对方有同样感受的回应,而自己却不了解这个感受?你明白吗,警官?” 哈利没有回答。 “或许他们只是害怕。”她说着转向他,“怕看到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有残缺。” “亚布太太,你在说谁?” 她又回身面对海。“谁知道呢?安娜·贝斯森?阿恩?我?还是后来变了的我?” 格雷戈尔舔着哈利的手。 “我知道安娜·贝斯森是怎么死的了。”哈利说。他打量着她的背脊,但看不出任何反应。香烟在第二次点火时点着了。“鉴定组把安娜家中洗碗槽里的四个玻璃杯拿去化验。昨天下午,我拿到分析报告,上面有我的指纹,显然,我当时在喝可乐。我绝对不会把可乐跟酒混着喝。一个酒杯被用过了。但有意思的地方是,可乐残渍里含有盐酸吗啡,就是吗啡。你知道大量服用吗啡会怎样,对吧,亚布太太?” 她细细端详他的脸,缓缓摇头。 “不知道?”哈利说,“一吞下那种药就会昏倒、失忆,醒来时会严重呕吐和头痛。很容易被误认是喝醉了酒,是很不错的迷药,很像洛喜普诺。而我们的确被迷住了,我们所有人都是。对不对,亚布太太?” 一只海鸥尖叫着飞过他们头顶。 “又是你。”阿斯特丽德·蒙森紧张地轻笑一声,让他进门。他们坐在厨房。她踩着小碎步到处走,泡了茶,还端出她在汉森面包店买的蛋糕,“万一有人临时过来就可以吃。”哈利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芝麻小事,如昨天下了雪;大家都以为会跟着电视上的双子大厦一起崩塌的世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等她替他倒了茶、坐下之后,他才问她对安娜有何看法。 她嘴巴都忘了合住。 “你恨她,对不对?”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电子叮咚声。 “不。我不恨她。”阿斯特丽德用双手捧住超大杯的绿茶,“她就是很……不一样。” “怎么说?” “她的生活方式,她这个人。能够像她……这样真是幸运。” “你不喜欢那样吗?” “我……我不知道。不,或许不喜欢。” “为什么?” 阿斯特丽德看着他好一阵子,眼底的笑意忽隐忽现,像一只静不下来的蝴蝶。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我羡慕安娜。我崇拜她。有时候我还希望自己是她。她跟我完全相反,我坐在屋里,而她……” 她的眼神落到窗户上。“她却几乎是赤裸裸地跨入生命,这就是她。男人来来去去,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们,却还是一样去爱。她画得不好,但仍展示作品,好让世上其他人自行评断。她跟人说话的方式,仿佛认定别人都喜欢她。对我也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安娜偷走了真正的我,觉得这里的空间放不下我们两个人,而我必须等着轮到自己才能上场。”她又发出紧张的笑,“但后来她死了,我发现其实不是那样,我成不了她。没人能够。那不是很悲哀吗?”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不,我不恨她。我爱她。” 哈利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发麻。“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走廊看到我的情景?” 笑容像不太灵光的霓虹灯,一下出现、一下消失,好像有个开心的人偶尔在她眼中出现、探出头来。哈利觉得水坝就快崩溃了。 “你长得不好看,”她轻声说,“却有一种吸引力。” 哈利扬起一道眉:“嗯。你扶我起来的时候,有没有闻到我身上有酒味?”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想过这点。“不,好像没有,你身上……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 她的脸涨成深红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我有没有在楼梯上掉什么东西?” “比方说什么?” “手机、钥匙。” “什么钥匙?” “你必须回答我。” 她摇摇头:“没有手机,我把钥匙放回你口袋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我知道是谁杀了安娜。我想先求证细节。” 44 线索 第二天,堆积了两天的雪已经消失无踪。一早在抢劫案组的会议上,艾弗森说如果想在屠夫一案上有进展,唯一的希望就是再发生一次银行抢劫案。但他又补了一句,说可惜贝雅特预测屠夫迟早会再度犯案的话不准。让大家惊讶的是,贝雅特似乎没把这句间接的批评放在心上,只耸耸肩,自信地重复道,屠夫迟早会再作案。 同一天晚上,一辆警车驶进蒙克美术馆前方的停车场,停了车。四个男人走出车外,其中两个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另外两个穿便衣的,远看好像是牵着手在走路。 “抱歉这些安全措施非有不可。”哈利说着朝手铐歪了歪头,“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许可。” 洛斯克耸耸肩:“哈利,我觉得跟我铐在一起,你应该比我还难受。” 这群人走过停车场,走向足球场和拖车。哈利打手势叫警察在外面等,他跟洛斯克进了那辆小拖车。 赛门在里面等。他摆出一瓶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和三个酒杯。哈利摇摇头,解开手铐,爬上沙发。 “回来不错吧?”哈利问。 洛斯克没回答,哈利等着洛斯克用那对黑眼睛检视这辆拖车。哈利看到那对眸子在床上方那张两兄弟的照片上停顿。他似乎看到那张线条柔和的嘴微微抽动。 “我答应要在十二点以前回波特森,所以我们得快点谈正事。”哈利说,“艾夫·古纳隆并没有杀安娜·贝斯森。” 赛门望着洛斯克,洛斯克盯着哈利。 “凶手也不是阿恩·亚布。” 沉默中,芬马克街上的隆隆车声似乎更大了。洛斯克晚上躺在牢房时,是否会想念这种车辆噪音?他是否怀念另一张床、那股气味,以及哥哥规律呼吸的声音?哈利转向赛门:“请你让我跟他独处好吗?” 赛门转向洛斯克,洛斯克短暂点了点头。他出去后,关上了门。哈利双手交叠,抬起眼。洛斯克的双眼发亮,好像发了烧。 “你已经知道一阵子了,对不对?”哈利低声说。 洛斯克合起双掌,表面上看来这是内心平静的姿势,但发白的指尖却透露出另一种信息。 “也许安娜也看过孙子的书,”哈利说,“知道所有战事的第一条规定就是欺骗。但她还是给了我解答。我只是猜不透这个缩写的意思:S2MN。她甚至还给了我线索,说视网膜会倒转一切,所以我得通过镜子才能看出那是什么。” 洛斯克这时已经闭上了眼。他好像在祈祷。“她母亲既美丽又疯狂,”他轻声说,“安娜遗传到这两种特质。” “我知道,你早就解开了这个缩写的意思。”哈利说,“她的签名就是S2MN,那个2代表另一个S,中间少了三个元音。从左到右应该念成S-S-M-N,但从镜子里看来就是N-M-S-S,加上元音就变成NeMeSiS,就是‘复仇女神’的英文。她告诉过我。那是她的杰作,是她想流芳后世的作品。” 哈利说话时,语气里不带一丝胜利意味,只是陈述事实。拥挤的拖车似乎在他们周围缩得更小了。 “把其他细节告诉我。”洛斯克轻声说。 “我想你应该想得出来。” “告诉我!”洛斯克咬牙说。 哈利看着桌子上方那扇圆形的小窗,窗上弥漫着雾气。一个舷窗,一艘宇宙飞船。他幻想着如果把雾气擦掉,是否会发现他们置身于外层空间的马头星云,两位孤单的航天员正准备登上一辆飞行拖车。就算真是这样,也不会比他准备说的话更虚幻。 45 孙子兵法 洛斯克挺直身子,哈利说:“今年夏天,我邻居阿里·尼亚基收到一封信,寄件人自称几年前住在这栋大楼时,曾经积欠过房租。阿里在住客名单上找不到这人的名字,就回信跟那人说算了。那人的名字是埃里克森。我昨天打电话给阿里,请他把那封信找出来,结果信上的地址是索根福里街十七号。阿斯特丽德·蒙森说,今年夏天在安娜的信箱上,曾有几天出现过另一个名字的贴纸,名字就是埃里克森。这封信的目的何在?我打电话去锁店。他们真的接过要求打我家公寓钥匙的订单,我请他们把文件传真过来,上面第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就是文件的日期是在安娜死前一周。订单是阿里签的,阿里是我们住户委员会的主席兼负责人。订单上伪造的签名字迹难辨,用的是老旧的笔,可能是模仿自她收到的一封信。但对锁店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锁店立刻向特里奥芬订购了一把哈利·霍勒家的钥匙。而哈利还亲自到店里,拿出证件,签收了那把钥匙,满心以为自己签收的是安娜家的备用钥匙。真让人笑掉大牙,对吧?” 洛斯克看起来非常冷静自持。 “在我们见面和傍晚吃饭的时间中,她办妥了下面这些事:通过埃及的服务器安排好电邮账户,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好那些信,预先设定发出的时间。之后她打开我家地下室的门,找到我的储藏室,再用同一把钥匙进入我的房间,想找个容易识别的私人物品,拿去放到艾夫·古纳隆家。她选择了我妹妹和我的那张照片。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拜访她的前任情人和毒品来源。再度见到她,艾夫一定有点惊讶。她想干什么?也许是买枪或借枪?因为她知道他有一款在奥斯陆司空见惯的枪,枪上的序号已被磨掉。他替她找来了一把贝瑞塔M92手枪,然后她去上厕所。他觉得她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她终于出来时,却忽然急着要走。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 洛斯克把牙关咬得死紧,哈利看到他连嘴唇都抿了起来。哈利向后靠。“接下来就是闯进亚布的农舍,把自家钥匙放在那边。这件事很容易,她知道农舍的钥匙都放在屋外的灯里。她在那里的时候,把薇格帝丝和小孩的照片从相簿里取出带走。就这样,一切布置就绪。她现在只要等。等哈利来吃饭。当晚的菜单是泰式酸辣汤加日本辣椒、可乐和吗啡。后者的成分作为迷奸药大受欢迎,因为那是无味的液体,用法简单,效果无法预测。受害者醒来时记忆里空了一块,会以为是自己喝醉了酒,因为所有症状都跟宿醉很像。从多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我是被迷住了,我昏得不省人事,被她从夹克口袋里拿走了手机,然后被推到门外。我离开以后,她也离开了家,到我家地下室,把我的手机同那台笔记本电脑连接起来。她回家时,蹑手蹑脚地上楼。阿斯特丽德·蒙森听到了脚步声,却以为是住三楼的古德森太太。然后,她为这场最后演出做好准备,让剩下的一切顺势发展。当然,她早知道我会调查此案,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下,因此她留给我两个线索。她明知我知道她是左撇子,却故意用右手拿枪,又把照片放进鞋子里。” 洛斯克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哈利一手摸着脸:“这个杰作最后的一笔,就是扣扳机。” “为什么?”洛斯克说。 哈利耸肩:“安娜这人很极端。她想向曾经夺走她生活目标的人复仇,那个目标就是爱。有罪的一方是亚布、古纳隆和我,以及你的家族。简单来说,仇恨取胜了。” “狗屁!”洛斯克说。 哈利转身,从墙上取下洛斯克和斯特凡的那张照片,放在他们中间的桌面上。“洛斯克,在你家里,仇恨不也一直获胜吗?” 洛斯克仰头把酒喝干,然后,他笑了。 哈利事后回想那几秒钟的情景,就像快进的录像带。他们谈完,他被洛斯克制住头颈压倒在地,他的眼底全是酒精,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的气味充塞鼻腔,参差不齐的破酒瓶抵住了他的喉咙。 “史皮欧尼,只有一样东西比极度高血压还要危险,”洛斯克低声说,“那就是极度低血压。所以你别动。” 哈利咽了口口水,想要说话,但洛斯克压得更紧,声音变成了呻吟:“孙子对爱与恨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史皮欧尼。爱与恨都能在战争中获胜,这两者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不可分割。愤怒和同情则是失败者。” “那我们两个都快输了。”哈利呻吟着说。 洛斯克压得更紧了。“我的安娜绝不会选择死亡。”他的声音发颤,“她热爱生命。” 哈利挣扎地挤出声音:“就像、你、热爱、自由?” 洛斯克松开手,哈利猛咳一阵,直往肺里吸气。他感觉血管在头部狂跳,但窗外的车流声又回来了。 “你做了选择。”哈利嘶哑着说,“你去自首以求赎罪。别人不懂,但那是你的决定。安娜也是这样。” 哈利想动,洛斯克把破瓶子抵住他的喉咙:“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哈利说,“赎罪跟复仇几乎是一样强烈的直觉。” 洛斯克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贝雅特·隆恩也做了一个决定?她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父亲复活。她已经没有愤怒了。她要我代她问好,转告你,她已经原谅你了。”玻璃的尖角刮上他皮肤,声音就像钢笔笔尖写在粗糙的纸上,迟疑着写下最后一个字。只剩下最后的句号。哈利咽了口口水。“现在该你决定了,洛斯克。” “史皮欧尼,决定什么?要你死还是要你活?” 哈利吸口气,试图屏除惊慌。“决定你想不想让贝雅特·隆恩自由。是否肯告诉她,你射杀她父亲那天发生的事。你是否愿意让自己自由。” “我?”洛斯克又发出一声冷笑。 “我找到他了,”哈利说,“我的意思是,贝雅特·隆恩找到他了。” “找到谁?” “他在哥德堡。” 洛斯克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在那里住了十九年,”哈利继续说,“自从他发现你是安娜真正的父亲开始。” “你撒谎!”洛斯克大吼,把破瓶子举高到头顶。哈利感到口干舌燥,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只看到洛斯克迷蒙的双眼。他们同时吸气,胸腔一同鼓起又一同陷下。 洛斯克低声问:“那……玛丽亚呢?” 哈利得试上两次,声带才发得出声音:“没有她的消息。有人告诉斯特凡,说几年前在诺曼底看到她跟一个巡回团体在一起。” “斯特凡?你跟他说过话了?” 哈利点头。 “他怎么会跟你这种史皮欧尼说话?” 哈利想耸肩,但身子动弹不得。“你自己问他……” “问……”洛斯克难以置信地盯着哈利。 “赛门昨天去接他的,他现在就坐在隔壁拖车里。警察跟他还有几件案子没结,但大家都接到警告,不准碰他一根汗毛。他想跟你说话。剩下的就看你了。” 哈利把手放在瓶子和自己脖子中间,站了起来。洛斯克并没有阻止他,只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史皮欧尼?” 哈利耸肩。“你确保莫斯科的法官让蕾切尔保住奥列格。我给你机会联系上你唯一的亲人。”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手铐,放在桌上,“不管你决定怎样,我想我们都扯平了。” “扯平了?” “你叫人让我的亲人回来,我也这样对待你。” “哈利,我听到你的话了,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把我对阿恩·亚布谋杀案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们会出动所有警力追捕你。” 洛斯克扬起眉:“史皮欧尼,要是你放手不管,事情会比较容易。你明知找不到对我不利的证据,又何必尝试?” “因为我们是警察,”哈利说,“不是咯咯乱笑的宫女。” 洛斯克凝视哈利,然后微微鞠了个躬。 哈利在门口转身。这个瘦男人坐着,上身倾在塑料桌面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洛斯克,你的时间只到午夜,然后警察就会带你回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穿芬马克街上的车水马龙,升起又落下,仿佛在寻觅一个纯粹的音色。 46 美狄亚 哈利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他以为还会闻到她的香水味,但那气味已经淡得无法确定究竟真在房间里的,还是在他记忆里了。占据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像一艘罗马战舰。他坐在床垫上,手指触碰着冰冷的白色床单,闭上眼,感觉着床单的皱褶起伏。一种缓慢、沉重的贴地突起。那天晚上,安娜就在这里像这样等他吗?一阵愤怒的吱吱声传来,哈利看了看表,七点整,是贝雅特。几分钟后,奥内也按了门铃,刚爬完楼梯的他,双下巴都涨红了。他气喘吁吁地向贝雅特打招呼,然后,三人一起走进了客厅。 “所以你认得出来这三张肖像画里的人?”奥内问。 “阿恩·亚布,”贝雅特指着左边那张画说,“中间的是哈利,右边是艾夫·古纳隆。” “了不起。”奥内说。 “嗯,”贝雅特说,“蚂蚁能够辨别蚁窝里数百万张其他蚂蚁的面孔。如果拿体重比例来看,蚂蚁的梭状回比我的大得多。” “这么说来,我的梭状回恐怕完全没有发育。”奥内说,“哈利,你看得出什么吗?” “比起安娜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肯定看得出更多线索。现在我知道她控告了这三个人。”哈利指了指举着三盏灯的女性塑像。“涅墨西斯,正义与复仇女神。” “是罗马人从希腊人那边偷来的。”奥内说,“他们保留了天平,把鞭子改成剑,蒙上她的眼睛,叫她正义女神。”他走到灯旁,“公元前六百年,他们开始觉得血债血偿的法子不管用了,于是决定把对个体施加报复,扩大成公众事件,结果这个女人后来成为现代宪政国家的象征。”他抚摸着那冰冷的青铜女像。“盲目的正义。冷血的复仇。我们的文明却掌握在她手里。她不是很美吗?” “就跟电椅一样美。”哈利说,“安娜的复仇并不完全是冷血。” “应该说是既冷血又热情。”奥内说,“有预谋同时却又充满激情。她一定非常敏感。当然精神上肯定受过创伤,但我们谁不是呢?说起来,只是大家受创程度不同而已。” “安娜怎么受创了?” “我从没见过她,所以我只能猜。” “说吧。”哈利说。 “就古代神祇的主题来说,我想你们都听过纳西索斯吧。这位希腊神不可自拔地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将自恋的概念引入心理学,一个将独特性过分夸大的人,沉缅在无止境的成功美梦当中。对自恋的人来说,报复侵犯者的需求,往往胜过其他需求,这就是所谓的‘自恋式愤怒’。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就曾描述,这样的人如何利用手中的所有资源,只求对冒犯者施加报复,而那些冒犯在我们看来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比方说,表面上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拒绝,就可能使得自恋者不眠不休地工作,抱非做不可的决心,只求恢复平衡,即使造成死亡也在所不惜。” “谁的死亡?”哈利问。 “所有人。” “太疯狂了吧。”贝雅特喊了出来。 “事实上,这就是我的意思。”奥内冷冷地说。 他们走进饭厅。奥内在那张又长又窄的橡木桌旁,坐在一把直背旧椅子里试了试。“这种椅子已经没人做了。” 贝雅特呻吟了一声:“可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就为了扳回一城?总有其他办法吧。” “当然有。”奥内说,“但自杀本身通常就是报复,因为你把愧疚感加在让你失望的人身上。安娜只是做得更激烈一些。何况,我们大有理由怀疑,她本来就不想活了。她孤单寂寞,被爱人抛弃,被家人拒绝。当不成艺术家,即使吸毒也没有帮助。总的来说,她心灰意冷,很不快乐,最后选择了预谋自杀。还有报复。” “完全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吗?”哈利问。 “当然了,道德角度是很有意思的。”奥内交叉双臂,“我们的社会把活下去的道德责任加诸我们身上,也因此谴责自杀。不过,安娜显然崇尚古风,可能在希腊哲人身上找到了心灵支柱。希腊哲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死亡的时机,尼采也认为,个体完全有自杀的道德权利。他用的字眼是‘自愿死亡’。”奥内伸出食指,“但她必须面对另一个道德难题:复仇。由于她自称是基督徒,基督教的道德标准不主张复仇。当然了,矛盾在于基督徒崇拜上帝,而上帝却是最大的复仇者,不信上帝的人会坠人永恒炼狱,这种程度的复仇跟罪行完全不成比例。要是你问我,我会说这几乎可以上诉到国际法庭了。要是……” “也许她只是充满仇恨?” 奥内和哈利同时转头看贝雅特。她担心地抬眼望着他们,仿佛刚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道德,”她轻声说,“对生命的爱。爱情。然而仇恨是最强烈的。” 47 磷光 哈利站在敞开的窗前,听着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声逐渐消失在城市锅炉般的隆隆噪音里。蕾切尔继承自她父亲的房子巍然矗立在一片灯海之上。在院子里挺拔的松树的掩映下,哈利看着灯海里的一切。他喜欢站着看树,总爱琢磨那些树长在那里有多久了,然后感觉这个念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也喜欢看城市灯火,这会让他回想起海上的粼粼波光。他以前看过一次,有一天晚上爷爷带他划小船到史瓦霍曼附近,用灯照螃蟹。只有那么一个晚上,但他永远也忘不了。类似这样的事,会随着一年年过去,变得更鲜明、更真实。但却不是每件事都会这样。他跟安娜共度过几个夜晚?他们有多少次搭那位丹麦船长的船出海,随兴航行?他记不得了。很快,其他事情也会被遗忘。令人悲伤吗?是的。悲伤无法避免。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两次跟安娜共处的片段没那么容易遗忘。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画面,两次,她那一头丰厚的头发都像一把黑扇子披散在枕头上,圆睁着双眼,一只手紧抓着雪白的床单。不同点在另外那只手。在一个画面中,她的手跟他的十指紧扣;另一个画面中,她的手里却握着一把枪。 “帮忙关个窗好吗?”蕾切尔在他身后说。她蜷腿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一杯红酒。奥列格在首次打破哈利的俄罗斯方块纪录后,高兴地上床去睡了。哈利担忧一个时代正在逝去,无法挽回。 新闻已没有新鲜事可说。旧事重复着:对抗东方的军事运动,对付西方的报复行动。他们关掉电视,放上石玫瑰乐队的音乐。哈利又惊又喜地发觉,原来蕾切尔的音乐收藏里有这张唱片。青春。那个时代的他,只想看到弹吉他、有主张的骄傲英国小孩,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现在他喜欢好自在乐队,因为他们唱歌细致准确,乐曲又比唐纳凡少了那么一点愚蠢。石玫瑰乐队的音乐变低。悲伤却真实。也许不可避免。凡事有循环,风水轮流转。他关上窗,暗自发誓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带奥列格去那座小岛,打开手电筒照螃蟹。 “下吧、下吧、下吧。”石玫瑰乐队的歌声从音箱传来。蕾切尔俯身向前,啜了一口酒。“故事跟山丘一样古老。”她轻声说,“两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悲剧的开端。” 他们沉默了,十指交扣,呼吸可闻。 “你爱过她吗?”她问。 哈利仔细思量了一番才回答:“我不记得了。那时我的生活很……混乱。” 她抚摸着他的下巴:“你知道我觉得什么念头很怪吗?这女人我从来没看过、没遇到过,但她却进了你家,在家里到处走动,看到你镜子上我们三个在弗鲁纳斯顿拍的那张照片。她明知会破坏一切。或许你们两个过去真的爱过对方。” “嗯。她早在知道你和奥列格以前,就把所有细节计划好了。她今年夏天就拿到了阿里的签名。” “想象一下,她一个左撇子,要伪造他的签名有多不容易。”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在她大腿上别过头,看着她,“我们要不要谈点别的?要是我打电话给我爸爸,问我们明年夏天能不能去翁达斯涅镇的房子住几天,你觉得怎么样?天气通常不太好,但那里有个船屋,还有我爷爷的划桨船。” 蕾切尔笑了。哈利闭上眼。他喜欢她的笑声。他想,只要小心些,不要犯错,或许这笑声就能让他听上好久、好久。 哈利忽然惊醒。他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大口喘气。他刚才做了个梦,却想不起来梦见什么。他的心狂跳,像疯狂的鼓。他的头好疼。 “怎么回事?”黑暗中,蕾切尔用含糊的声音问。 “没事。”哈利轻声说,“你继续睡。” 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一杯水。镜中那张憔悴、毫无血色的脸盯着自己。屋外吹着呼呼大风,院子里那棵大橡树的树枝刮着屋墙,戳着他肩头,搔着他脖子,让他毛发直竖。哈利又把杯子装满,慢慢喝着。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刚才做的梦。一个男孩坐在学校屋顶,两条腿荡呀荡。这男孩不肯去上课,让弟弟替他写作文,还带他弟弟的恋人去看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哈利梦到的是悲剧的开端。 他再度爬进毯子里,蕾切尔已经睡着了。他凝视着天花板,开始等待第一缕晨光。 床头柜的时钟显示五点零三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拨给查号台,写下金·休伊的私人电话号码。 48 海因里希·席尔默 贝雅特在门铃响第三声时醒来。 她翻身看了看时钟。五点一刻。她躺着思忖该怎么做最明智,是叫他滚蛋,还是假装自己不在家?门铃又响了,听起来他显然不打算放弃。 她叹气,起身,披上睡袍,拿起对讲机。 “什么事?” “贝雅特,对不起,这么晚、还是这么早就来吵你。” “你去死吧,汤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不是汤姆。”那个声音说,“是我,哈利。” 贝雅特轻声骂着按下开门钮。 “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睁眼躺在床上。”哈利进门时说,“是屠夫的事。”他一屁股坐进沙发,贝雅特悄步走进卧室。“我之前说过,你跟汤姆之间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他朝着打开的卧室门大声说。 “你说得没错,这不关你的事。”她也大声说,“而且他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我知道。独立警察机构的特别法庭打电话要我过去谈谈跟艾夫·古纳隆见面的经过。” 她再度出现时,身上已换成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站在他对面。哈利抬头看她。 “我是说,他被我打入冷宫了。”她说。 “哦?” “他是个混蛋。但这不表示你乐意对谁说就可以对谁说。” 哈利歪着头,眯起一只眼。 “要我再说一遍吗?”她问。 “不。”他说,“我想我懂了。但如果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一个朋友说呢?” “要不要喝咖啡?”贝雅特还没走到厨房,脸就涨红了。哈利站起来,跟了过去。小桌旁只有一张椅子。墙上有块漆成玫瑰色的牌子,上面是一首《圣人之言》中的古诗: 在踏入 每一扇门以前 要查探 要打听 因为不确定 是否会有仇敌坐在门里 准备让你倒地 “蕾切尔昨晚说了两件事,让我开始思考。”哈利靠着洗碗槽说,“第一是两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是悲剧的开端。第二是安娜要模仿阿里的签名一定很不容易,因为她是左撇子。” “哦,是吗?”她把一勺咖啡放进咖啡机的滤杯里。 “列夫的作文本。你从特隆德·格瑞特那里要来,跟那张自杀遗书比对字迹。你记得作文的题目是什么吗?” “我没仔细看,我只记得检查那是不是他的。”她把水倒进咖啡机。 “那是挪威文。”哈利说。 “有可能。”她说着转向他。 “是的。”哈利说,“我刚从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金·休伊那边过来。” “那位笔迹专家?刚才?大半夜?” “他家里有办公室,很能体谅我的情形。他拿作文本和自杀遗书同这个比对了。”哈利打开一张折起的纸,放在沥水板上,“咖啡要等很久吗?” “你急什么?”贝雅特一面问,一面靠近那张纸。 “我什么都急。”哈利说,“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检查所有的银行账户。” 艾尔莎·伦德是布拉斯多旅行社的办公室经理,也是该旅行社的两名员工之一。她偶尔会在半夜接到客户从巴西打来的电话,说遭到抢劫,或是掉了机票和护照,情急之下就打了她的手机号码,完全没想到时差的问题。后来她上床睡觉时,都会把手机关掉。正因如此,当家里的电话在凌晨五点半响起,对方问她能否尽快赶去办公室时,她才会那么生气。即使那个声音补充说是警察的时候,她的怒气也只平息了一点点。 “希望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艾尔莎·伦德说。 “的确是,”那个声音说,“而且主要是死。” 跟平常一样,艾弗森是第一个到警局的。他凝望着窗外。他喜欢整层楼只有他的那种静谧,但那并非他早到的主因。等其他人抵达,他早已读过前一天晚上的所有传真、报告和每一份报纸,抢到了他需要的先机。如果你是老板,领先别人一步就是关键:建立据点,做出判断。如果属下偶尔表达不满,认为管理层隐瞒情报,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明白知识就是权力,以及任何管理团队都必须拥有权力,才能做出终有所成的布置。的确,管理层掌握更多情报,完全是为了他们好。他要所有侦办屠夫一案的人直接向他报告,正是基于这个理由:让消息保留在该在的地方,不浪费时间做没完没了的全员讨论,这种讨论只是为了让属下有参与感而已。现在对身为组长的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掌控局势,展现魄力和行动。尽管他已经尽力让列夫·格瑞特的事看起来像是自己的功劳,但他知道当时事情发展的情形,已削弱了他的威信。一个组长的威信不仅是个人声望的问题而已,而是关系到整个警察团队,他告诉自己。 门上有人敲了敲。 “霍勒,原来你都这么早起呀。”艾弗森对门口那张苍白的脸孔说,仍继续读着自己面前的传真。一家日报针对猎捕屠夫一案访谈过他,他请对方把引用他说的内容传过来。他不喜欢那次访谈。只不过,对方虽然没有断章取义,却仍有办法让他显得像在回避问题而又无能为力。幸好那张照片还不错。“霍勒,你想干吗?” “我只是来说一声,我在六楼召集了一个会,觉得你可能想来。会议是关于波克塔路上所谓的银行抢劫案的。我们就快开始了。” 艾弗森停止看传真,抬起了眼。“你召集了一个会?有意思。可否请问是谁给你召集会议的权力的?” “没有人。” “没有人。”艾弗森像海鸥嘎嘎叫那样笑了一下,“那你最好快点过去,说会议延到午餐以后举行。你看,我手边还有一堆报告要看。懂吧?” 哈利缓缓点头,好像正仔细、切实地思考这件事。“懂了。不过这是抢劫案专案组的事,而且我们就快开始了。祝你看报告顺利。” 他转身。此时艾弗森一拳重重砸上桌面。 “霍勒!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这样转身!这个部门里召开会议的是我,尤其这是一起抢劫案。你懂不懂?”一片潮湿的红色下唇在这位长官的脸部中央颤抖。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说这是波克塔路上‘所谓的’抢劫案,艾弗森。” “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声音已成了哀鸣。 “波克塔路上的抢劫案根本不是抢劫案,”哈利说,“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哈利站在窗边,望着对面的波特森监狱。这一天像一辆咯吱叫的小车,不情愿地上了路。乌云笼罩在艾克柏区上方,格兰斯莱达街里有朵朵黑色雨伞。大家都聚在他背后:比雅尼·莫勒打着哈欠,陷进椅子里,总警司微笑着跟艾弗森谈天,韦伯交叉双臂,一言不发,快要失去耐性,哈尔沃森拿着笔记本电脑待命,而贝雅特的目光紧张地到处乱瞟。 49 石玫瑰乐团 稍晚,阵雨的雨势慢慢减弱。太阳从如铅般的灰云中露出头来,云像最后一幕戏的开场幕布般往两旁分开。蓝天只持续了那最后几小时,之后奥斯陆市就用灰色的冬毯罩住了头脸。雾村路沐浴在阳光下,哈利按了三次门铃。 他听到门铃声在有露台的房屋内叮铃作响。邻居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 “特隆德不在家。”一个尖声说。她的脸又换成一层淡淡的棕色,有些偏金色,让哈利想到被尼古丁染色了的皮肤。“可怜的孩子。”她说。 “他在哪里?”哈利问。 她翻个白眼当作回答,拇指一翘指向肩后。 “网球场?” 贝雅特想走,哈利却没动。 “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讨论的事,”哈利说,“就是那座天桥。你上次说,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是这么安静、懂礼的孩子。” “说了吗?” “但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干的?” “我们都看到他那天早上骑脚踏车出去了。” “穿着那件红夹克?” “对。” “列夫?” “列夫?”她大笑着摇头,“我才不是说列夫。列夫的确做了不少怪事,但他可没那么坏。” “那你是说谁?” “特隆德。我从头到尾都是说特隆德。我也说他回来的时候,满脸发白对吧。特隆德不能看到血。” 风势增强了。西方,如黑色爆米花似的云开始吞食蓝天。强风把红土球场上的水塘吹起涟漪,抹去了特隆德·格瑞特的倒影。他正把球抛起,准备发球。 “嘿。”特隆德说着挥出球拍,球轻轻跳进空中。发球框后方飘起一阵白雾,白雾在球高高弹起时又立刻被吹散,球一去不回,越过网子对面的假想对手。 特隆德面对着站在铁丝网外的哈利和贝雅特。他穿着白色网球衫,白色网球短裤,白袜子和白鞋。 “很完美,对吧。”他微笑。 “就差一点。”哈利说。 特隆德笑得更灿烂了,一手挡住眼睛上方的阳光,看了看天空。“看来要变天了。我能帮什么忙?” “你可以跟我们去警察总署。”哈利说。 “警察总署?”他诧异地望着他们。应该说,他似乎设法做出诧异的模样,但睁大的双眼有些太过戏剧化,说话声里也多了一丝什么,是他们以前问讯时没听过的。音调太低,语尾有些中断:警察总——署?哈利觉得他的怒气逐渐高涨。 “现在就去。”贝雅特说。 “好吧。”特隆德点头,仿佛想通了什么,然后又笑了。“没问题。”他走向长椅,长椅上一件灰外套下露出两把网球拍。他的鞋在泥板地上发出嚓嚓声。 “他不行了。”贝雅特低声说,“我去铐住他。” “别……”哈利开口想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时间像一只气囊般扩展、膨胀,困住了哈利,让他动弹不得。透过铁丝网,他看到贝雅特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手铐。他听到特隆德的鞋在泥板地上的声响。小步伐。像航天员。哈利的手不由得移向夹克底下挂肩枪套里的枪。 “特隆德,很抱歉……”贝雅特的话还没说完,特隆德的手已伸向长椅,放在外套下。时间开始呼吸了,在一个动作里缩小又扩张。哈利感觉自己的手就快摸到枪托了,心知在这一秒和取出武器、装子弹、打开保险和瞄准之间,是永恒。在贝雅特举起的手臂下,他瞥见一丝反射的阳光。 “我也是。”特隆德说着把钢铁灰和橄榄绿相间的AG-3举到肩头。她退后一步。 “亲爱的,”特隆德柔声说,“如果想多活几秒,就别动。” “我们弄错了。”哈利说着从窗前别过头,向那群聚集的警探说,“丝蒂恩·格瑞特并不是被列夫所杀,而是被她的丈夫特隆德·格瑞特杀的。” 总警司和艾弗森的交谈中止了,莫勒在椅子上直起身,哈尔沃森忘了做笔记,韦伯脸上提不起劲的表情消失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莫勒:“那个会计?” 哈利朝那些不敢相信的面孔点头。 “不可能。”韦伯说,“我们有7-11的录像带,还有可乐瓶子上的指纹。列夫·格瑞特是凶手,绝对不会错。” “我们还有自杀遗书上的笔迹。”艾弗森说。 “除非是我弄错,这个劫匪还是洛斯克亲自指认,说是列夫·格瑞特。”总警司也说。 “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明了啊。”莫勒说。 “我会解释。”哈利说。 “对,麻烦你解释一下吧。”总警司说。 云层堆积的速度加快,像黑色舰队飘到了阿克尔医院上方。 “哈利,别做蠢事。”特隆德说着用枪口抵住贝雅特前额,“把枪扔掉,我知道你手里有枪。” “不然你会怎样?”哈利取出了枪。 特隆德低笑了一声:“很简单。不然我就杀了你同事。” “像你杀掉你妻子那样?” “那是她应得的。” “哦?就因为她喜欢列夫,多过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妻子!” 哈利吸了口气。贝雅特站在特隆德和他之间,但她背对着哈利,他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现在有几条可能的路走。一是告诉特隆德,他这样太愚蠢太草率,并希望他会接受。缺点是,一个随身携带装了子弹的AG-3到网球场的人,早已决定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枪。二是照特隆德所说的话去做,把手里的枪放下,等着被干掉。三是对特隆德施压,弄出一件什么事,让他改变计划,不然就是让他暴怒而扣下扳机。选项一完全不必抱希望,选项二的后果糟到不能再糟,选项三呢,嗯,如果爱伦的情况发生在贝雅特身上,哈利知道他日后将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如果他还有日后。 “或许她不想再当你妻子了。”哈利说,“是这样吗?” 特隆德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目光越过贝雅特肩头看着哈利。哈利本能地开始在心里数…… “她以为她只要离开我就好,”特隆德低声说,“我……给了她一切的是我!”他大笑,“去跟一个从没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以为生命就是一场生日派对,所有礼物都属于他的人在一起。列夫没有偷东西,他只是没弄懂施者和受者这两个词的意思。”特隆德的笑声随风飘远,像字母饼干的碎屑。 “比如施者是丝蒂恩,受者是特隆德。”哈利说。 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她还说,她爱他。爱。这字眼就连我们结婚当天她都没用过。那时她只说喜欢。她喜欢我。因为我对她那么好。但她爱的是那个在屋顶上荡着两条腿、等着别人鼓掌的男生。他就只关心这个:掌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六米,哈利看得到特隆德握枪管的左手发白的指节。 “但你却不同,特隆德。你不需要任何掌声,对不对?你在安静中享受胜利,独自一人。就像在天桥上那次。” 特隆德噘起下唇:“承认吧,你当时信了我的话,对不对?” “对,我们相信了你,特隆德。我们一个字都没怀疑。” “那么我是怎么露馅的?” “贝雅特查了特隆德和丝蒂恩·格瑞特过去两个季度的银行账户。”哈利说。 贝雅特举起一沓纸,好让室内其他人看见。“他们两人都转了钱到布拉斯多旅行社。”她说,“该旅行社证实,今年三月,丝蒂恩·格瑞特订了六月去圣保罗的旅游,特隆德一周后也跟了过去。” “目前为止,这些都符合特隆德告诉我们的话。”哈利说,“怪就怪在丝蒂恩告诉那个分行经理克莱门森,她要去希腊度假。另外特隆德是在出发当天才订行程、买机票的。如果他们要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这样的安排不是太仓促了吗?” 室内静得能听到走廊对面的冰箱马达启动声。 “一个念旧的可疑妻子,没对任何人坦承要去哪里旅行。一个早就起疑的丈夫,检查了太太的银行账单,却无法让布拉斯多旅行社也让他同时前往希腊。他之后打电话去旅行社,查出太太住的旅馆,跟过去想把她带回来。” “结果呢?”艾弗森说,“他抓到太太同黑人在一起了吗?” 哈利摇头:“我认为他根本没找到她。” “我们查过了,她根本没住预订的旅馆。”贝雅特说,“特隆德提早搭飞机回来了。” “此外,特隆德用银行卡在圣保罗取了三万克朗。一开始,他说他买了一枚钻戒,后来又改口说他遇到列夫,把那笔钱给了他,因为列夫破产了。但我十分肯定,这两种说辞都不是真的。我相信这笔钱是支付一项在圣保罗比珠宝更知名的服务。” “什么服务?”艾弗森问。很明显,他已经受不了这片沉默。 “雇用杀手。” 哈利本想继续卖关子,但贝雅特的眼神告诉他,他已经说得够慢了。“今年秋天,列夫回到奥斯陆,去拿他自己的钱。他根本没有破产,也没想抢银行。他是回来带丝蒂恩一起去巴西的。” “丝蒂恩?”莫勒喊,“他弟弟的太太?” 哈利点头。在场的警探们面面相觑。 “丝蒂恩想搬去巴西,不告诉任何人?”莫勒继续说,“连她爸爸妈妈和朋友都没说?甚至没告诉她的老板?” “嗯,”哈利说,“如果你决定要跟一个被警方和公司同事追寻的银行劫匪共度余生,就不会公开这个计划,留下能被人找到的住址。她只告诉了一个人,那人就是特隆德。” “最不该告诉的人就是他。”贝雅特加了一句。 “她大概以为自己了解他,毕竟跟他共度了十三年。”哈利走向窗户,“这个敏感、善良、可靠又那么爱她的会计。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推测吧。” 艾弗森哼了一声,“那你刚才说的那一堆是什么?” “列夫到奥斯陆时,特隆德跟他取得联络,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亲兄弟,这件事应该可以好好谈。列夫感到欣慰又开心,但他不能在市区露面,这样太冒险,于是他们同意趁丝蒂恩上班时,在雾村路碰面。列夫去了,受到特隆德的热诚欢迎,特隆德还说他本来觉得难过,但现在已经释怀,只替他们感到高兴。他替两人各开了一瓶可乐,边喝边细聊。特隆德有列夫在迪亚爵达市的秘密住址,所以能够把信件、账单等东西转寄给丝蒂恩。列夫并没发觉自己刚给了特隆德他要用来实践计划的最后信息,这计划是他在圣保罗的时候想到的。” 哈利看到韦伯缓缓点头。 “那个星期五早上,计划开始。下午丝蒂恩要跟列夫一起飞往伦敦,第二天再从那里转机到巴西。旅程是通过布拉斯多旅行社订好的。行李都已包好,放在家里,但她和特隆德还是像平常一样去上班。两点,特隆德下班,去了斯博维斯街的焦点健身中心。他到了以后,付清预订壁球场的钱,却说他找不到球友。这是他布下的第一个不在场证明:两点三十四分的付款记录。然后他说,他去健身室做运动好了,接着便进了更衣室。当时那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他拿着那只袋子进一间厕所,锁上门,换上工作服,上面再罩一件衣服,可能是件长外套什么的,等到确定刚刚看见他进入这间厕所的人已经离开,才戴上墨镜、拎起袋子,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走出更衣室,来到接待区。我会猜他是朝斯坦斯公园走,然后走上建筑工地旁的彼斯德拉街。工地的人三点下班,他溜进工地,扯掉外套,把藏在棒球帽下的头罩打开,戴上。接着,他往上坡走,在工业街左转。到了波克塔路交口时,他走进7-11。几周以前他来这里检查过摄像机角度。他订的资源回收箱已经安放到位。场景已布置妥当,显然他知道,勤奋的警察会查附近商店的监视录像,还会巡逻警局周边。于是他替我们演了一小出戏: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楚看到他用没戴手套的手握着可乐瓶。他把瓶子扔进塑料袋里,好让我们全都相信瓶上的指纹不会被雨冲掉,又把袋子放进绿色资源回收箱中,他很清楚箱子不会这么快就被抬走。他肯定非常看得起我们的办案效率,我们也差点把这个证据弄丢,但他很幸运——贝雅特疯狂驾车,我们成功取得这个最终、无可置疑且不利于列夫的证据,给了特隆德·格瑞特一个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 哈利住嘴了,他面前的每张脸上都有微微的迷惘表情。 “可乐瓶是列夫在雾村路喝过的那个。”哈利说,“或是在其他地方。特隆德取走了瓶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恐怕你忘了一件事,霍勒,”艾弗森嘶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银行劫匪用没戴手套的手拿那个瓶子。如果那人是特隆德·格瑞特,瓶子上面的就一定是他的指纹。” 哈利朝韦伯歪歪头。 “胶水。”一位资深警探说。 “你说什么?”总警司转向韦伯。 “这是银行劫匪爱用的老伎俩。在指尖上涂点胶水,等胶水凝固,就不会留下指纹。” 总警司摇头。“但你所说的这个会计师是从哪学会这种伎俩的?” “挪威史上最专业的银行劫匪之一,就是他哥哥。”贝雅特说,“他对列夫惯用的伎俩和风格了如指掌。此外,列夫在雾村路的家里,还留有每次抢劫的录像带。特隆德把哥哥的技巧学了个透,连洛斯克都瞒过了,误以为那人就是列夫。何况,这两兄弟的长相太像,录像带的电脑绘图也显示劫匪可能是列夫。” “妈的!”哈尔沃森忍不住喊了一声。他低下头,惊恐地瞥了莫勒一眼,但莫勒却像被子弹打到了头似的,张大嘴呆坐着,盯着面前的空气。 “哈利,你还没放下枪。请解释一下。” 哈利试图调匀呼吸,虽然他的心脏还在狂跳,输送不可或缺的氧气到大脑。他试着不去看贝雅特。风吹蓬了她那细细的金发,纤细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着,肩膀开始发颤。 “很简单。”哈利说,“你会杀了我们两个。特隆德,要我放下枪,你得开出更好的条件。” 特隆德大笑,脸颊靠着那支枪的绿色枪托。“哈利,那我给你二十五秒去想怎么脱身和把枪放下,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又是一个二十五秒?” “没错。我想你还记得这段时间过得有多快。快想吧,哈利。”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丝蒂恩认识劫匪的?”哈利大喊,“两人站得太近了。比你跟贝雅特现在站得还近。很怪吧?就算在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会尽可能不踏进别人的私密空间。那不奇怪吗?” 特隆德用枪管抵住贝雅特下巴,让她扬起脸。“贝雅特,能不能请你替我们数数?”他又操起那种威胁口吻,“从一数到二十五。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 “我在想一件事,”哈利说,“在你开枪杀她以前,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哈利?” “对,我想知道。” “贝雅特还有两秒钟就要开始数数。一……” “贝雅特,数!” “一。”她的声音是干涩的低语,“二。” “丝蒂恩宣告了她和列夫的最后死刑。”特隆德说。 “三。” “她说我可以杀她,但应该放过他。” 哈利感到喉头发紧,握枪的手发软。 “四。” “换句话说,不管那个分行经理花多久时间把钱放进袋子里,他都会开枪杀丝蒂恩?”哈尔沃森问。 哈利阴沉地点头。 “既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你一定也知道他的逃亡路线了。”艾弗森说。是蓄意挖苦和作乐的语气,但那股恼怒仍清楚透了出来。 “不,但我想他是走原路回去的。走工业街,再到彼斯德拉街,进入建筑工地摘掉头罩,把警察标签贴到工作服的背后。等他回到焦点健身中心,头上戴了棒球帽和墨镜,健身房员工就没去注意他,因为他们认不出他的照片。他走进更衣室,穿上刚从办公室过来时所穿的运动装,然后追随健身室里的其他人踩几下飞轮,说不定还举了几次哑铃。然后去冲澡,回到接待柜台,说球拍被人偷了。柜台的女孩记下他个人信息的时间是四点零二分。这个不在场证明也设定好之后,他回到马路上,听到警笛,然后开车回家。可能是这样。” “我不太懂警察标签的用意。”莫勒说,“我们局里甚至没有统一的工作服。” “心理学小儿科。”贝雅特说。看到总警司扬起眉,她的脸都涨红了,“我是说……小儿科不是那个……呃……很容易看出来的意思。” “继续说。”总警司说。 “特隆德自然知道,警察会找所有当时在那地区穿工作服的人。所以他必须把工作服弄得有点不一样,让到处找人的警察不去注意焦点健身中心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普通人看到警察总会退避。” “很有意思的理论。”艾弗森露出嫉妒的笑,两根手指的指尖碰着下巴。 “她说得对。”总警司说,“大家都怕权威。继续讲。” “可是,为求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假装成目击者,主动提及他看到有人走过健身室、身穿有警察字样工作服的事。” “真是神来之笔。”哈利说,“特隆德把这点告诉我们,表现出他并不知道警察制服不是那样,因此我们不会把这人列入讯问名单当中。同时,这也加深了特隆德在我们眼中的可信度,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主动提供的情报可能会让我们知道他走的是凶手脱逃的路线。” “什么?”莫勒说,“最后一段再说一遍,哈利。说慢一点。”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啊,算了。”莫勒说,“我头痛。” “七。” “但你并没照她说的话做,”哈利说,“你并没放过自己的哥哥。” “当然没有。”特隆德说。 “他知道你杀了她吗?” “我一高兴就亲自告诉他了。打手机说的。他那时正在加勒穆恩机场等着,我说如果他没搭那班飞机,我会追过去。” “你说你杀了丝蒂恩,他就相信了?” 特隆德大笑。“列夫了解我。他一秒都没有怀疑。我把细节告诉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商务休息室看电视上的抢劫案报道。等我听到机场广播出他和丝蒂恩要搭的班机,他就把手机关了。喂,你继续数!”他把枪顶住贝雅特的脑袋。 “八。” “他一定以为可以安全回家吧。”哈利说,“他可不知道圣保罗那边还有人正等他。” “列夫是小偷,还是很天真的小偷。他根本就不该把迪亚爵达市的秘密住址给我。” “九。” 哈利试着不理会贝雅特机械式的独白。“然后你把地址给了那个雇来的杀手,还附上一份自杀遗书。遗书是你用以前替列夫写作文时同样的笔迹写成的。” “了不起。”特隆德说,“哈利,干得好。不过那早在抢银行之前就寄出去了。” “十。” “嗯,”哈利说,“那个雇来的杀手干得也挺漂亮。看起来列夫的确像是自己上吊的,只是不见了一根小指这件事比较让人想不通。收据呢?” “这么说吧。那根小指刚好放得进一个标准信封。” “我以为你不能见血,特隆德。” “十一。” 呼啸的风中,哈利听到远方雷声隐隐。他们周围的田野和小路空无一人,大家都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去了。 “十二。” “你为什么不自首?”哈利问,“你明知这样没用。” 特隆德哈哈笑了。“当然没用,这才是重点,不是吗?没有希望,没有损失。” “十三。” “特隆德,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有抢银行得来的两百万克朗,准备拿来过个就算不幸福却可以很长久的逃亡生活。旅游计划一定得实现,但我已经有准备了。车子早在抢劫后就把行李都装好了。你可以选择被打死还是要被铐在铁丝网上。” “十四。” “你明知这样没用。”哈利说。 “相信我,我知道很多失踪的办法。列夫专门搞这个。我只要比你们先走二十分钟就够了,到时我已经换了两次交通工具,改了两次身份。一路上有四辆车、四本护照可用,还有可靠的联络人。拿圣保罗做比方吧,两千万人口,你可以从那里开始找人。” “十五。” “哈利,你同事就快死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说得太多了。”哈利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杀了我们。” “那你只能冒个险了。你有什么选择?” “你会比我早死。”哈利说着把子弹上膛。 “十六。” 哈利说完了。 “霍勒,很棒的故事。”艾弗森说,“尤其是在巴西聘雇用杀手那段,真的很……”他露出几颗小牙齿,浮出虚伪的笑容。“有异国情调。故事没有了?证据呢?” “笔迹。自杀遗书。”哈利说。 “你刚才说那跟特隆德·格瑞特的笔迹不符。” “是不符合他平常写字的笔迹。但那些作文……” “你有目击者可以宣示看到他写字吗?” “没有。”哈利说。 艾弗森咕哝着:“换句话说,你在这起抢劫案当中,没有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 “是谋杀。”哈利轻声说,盯着艾弗森。他从眼角看到莫勒难堪地盯着地板,贝雅特慌张地扭着手。总警司清了清喉咙。 哈利松开保险。 “你在做什么?”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枪管更用力地顶住贝雅特的额头,让她不由得往后仰。 “二十一。”她呻吟。 “感觉很痛快吧?”哈利说,“在你终于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做起决定来就容易多了。” “你想唬我。” “是吗?”哈利的枪贴着自己的左臂,然后开枪。枪响巨大而尖锐,过了几个十分之一秒,隆隆的回音才被大楼弹回来。特隆德呆望着。这警察的皮夹克上有个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一块白色毛料里子被风卷走。鲜血滴了下来,沉重、深红色的血滴落上地面,发出时钟般的嘀嗒闷响,然后消失在水泥地和枯草间,被泥土吸了进去。“二十二。” 血滴变大,落得愈来愈快,声音有如加速的节拍器。哈利举起枪,枪管伸进铁丝网的缺口,瞄准。“特隆德,我的血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要不要看看你的呢?” 就在这时,云层遮住了太阳。 “二十三。” 黑影像一堵墙,从西方落下,先是越过了田野,然后飘过有露台的房屋、大楼、红色的水泥地,再罩上这三个人。温度也下降了。像一块石头,仿佛遮住光之后不仅阻绝了热度,还释放出寒冷。但特隆德并没发觉,他的全副心神都专注于那女警短暂、轻促的吸气,在她那苍白、没有表情的脸上,在那警察对准自己的枪口上,他像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黑眼睛,已经开始在他身上钻孔、切割、撕扯。远方雷声隆隆,但他只听见血的声音。那警察皮开肉绽,鲜血流了出来。血液、他的内在、他的生命都在洪亮的滴答声中落到草地上。血肉并非被吞吃的对象,反而是狼吞虎咽的主角,烧熔着土地。特隆德知道,就算他闭上眼,遮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自身血液涌进耳朵,唱着、跳着要出来。 他觉得一阵恶心,像轻微的阵痛,像有胎儿要从他嘴里出生。他吞咽着,但身上所有腺体都在出水,润滑着他的内脏,替他做好准备。田野、大楼和网球场开始旋转,他缩起身子,想躲到女警后面,但她个子太小、太透明,只是一片生命的薄纱在大风里颤抖。他紧握着枪,仿佛是枪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举着枪、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然后等待。一定要等。等什么呢?等恐惧松手退开?等事态恢复稳定?但没有,一切仍转个不停,要触底才肯停止。自从丝蒂恩说她要走,世界就呈自由落体下坠,涌进他耳朵的血不断提醒他,坠落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现在应该习惯坠落了,恐惧肯定就要消散了,终点就在眼前,痛苦的关卡已过。但事情并非如此。然后他开始渴望触底,渴望可以停止害怕的那一个时刻。现在他看见了底部,却是更加害怕。铁丝网对面的地面,正迅速朝他袭来。 “二十四。” 计时就要结束。太阳照上贝雅特双眼,她站在瑞恩区的银行里,室外的光亮得刺眼,把一切照得白晃晃的。父亲站在她身边,沉默如昔。母亲在某处高喊,但她离得很远,一直都这样。贝雅特细数那些画面、那些年的夏天、那些亲吻和挫败。画面很多,多得让她惊讶。她回忆着面孔,巴黎、布拉格,黑色刘海下的微笑、慌张表白的爱情、一句呼吸急促但又担忧的“疼不疼”,以及圣赛巴斯蒂安一家贵得吃不起的餐厅,但她还是预订了一个桌位。或许她还是该觉得感激? 枪戳着前额,让她从这些念头里醒来,那些画面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一片有噪声的白色雪花。她纳闷:父亲为什么只站在我身边?他为什么没要我做什么事?他从来没这样过。她最讨厌他这一点。难道他不知道,她唯一渴望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他做点事,什么事都好?她走着他走过的路,但当她发现那个银行劫匪、那个凶手、那个杀人犯,想替父亲复仇、替他们俩复仇时,他却只站在她旁边,沉默如昔,拒绝。 现在她站在他曾待过的位置。晚上在痛苦屋,看过了全世界银行录像带上的人,她总纳闷那些人在想什么。现在轮到她了,但她还是不知道。 然后有人关了灯,太阳消失,她被寒冷笼罩。她在寒冷中再度醒来,仿佛第一次的清醒只是新梦境的一部分。而且她又开始数数。但现在她数的是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过去没见过的人、从未流下的泪、从没听人说过的话语。 “对,我有。”哈利说,“我有证据。”他拿出一张纸,放在长桌上。 艾弗森和莫勒同时上前,头对头撞了一下。 “这是什么?”艾弗森不悦地问,“‘美好的一天’。” “涂鸦。”哈利说,“是在古斯达医院时写在笔记本上的。当场有贝雅特和我两名目击者,可以证明这是特隆德·格瑞特写的。” “那又怎样?” 哈利看着他们。他背过身,慢慢走向窗户。“你们有没有看过自己思考时所写的涂鸦?那些字可能别有意味。所以我那时才拿走这张纸,想看看能否参透什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大家想,假如你太太刚被枪杀,你坐在一间封闭的精神病院病房,一遍又一遍地写‘美好的一天’,你不是完全疯了,就是写出了跟当时心境完全相反的东西。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奥斯陆一片惨灰,像疲惫老男人的脸,但在今天的太阳下,一些色彩仍然鲜亮。就像道别前的最后一抹微笑,哈利心想。 “‘美好的一天’,”他说,“不是一个念头,也不是评论或主张,而是题目。小学作文的题目。” 一群麻雀飞过窗户。 “特隆德·格瑞特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机械地随手写下来的。就跟他在学校里、练习写出新风格的字迹时一样。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金·休伊已经证实,写自杀遗书和学校作文的是同一个人。” 电影似乎定格,画面冻结,没有动作,没有对话,只有外面走廊上的复印机不断重复复印的声响。 最后,哈利转身,打破沉默:“看来大家希望贝雅特和我把特隆德·格瑞特带进来接受问讯。” 靠!哈利想把枪拿稳,但疼痛让他眩晕,风一阵阵地拉扯着他的身体。特隆德已如哈利希望的,因为见到血而有了反应,有段时间哈利还有畅通无阻的弹道。但哈利迟疑了,现在特隆德把贝雅特拉到身前,哈利只能看到一点特隆德的头和肩膀。她好像……他现在看出来了,天哪,她真的好像……哈利用力眨眼想把他们看清楚。接着吹来的那阵风,力道大得拉起长椅上那件灰色外套,一时之间似乎有个披着外套的隐形人奔过网球场。哈利知道就快下大雨了。现在是被雨强推向前的气团,是最后的警告。天色黑得像夜晚,前方的两个身影合在一起,然后下雨了,豆大的沉重雨滴倾盆而下。 “二十五。”贝雅特的声音忽然变得响亮而清晰。 在闪光中,哈利看到他们的身体在红泥地上投下阴影,接踵而来的雷声大得像块布,贴上他们的耳朵。一个身体跟另一个分开,跌到地上。 哈利双膝一软,听见自己在喊:“爱伦!” 他看到仍然站着的那个身影转过来,开始朝自己走来,手上拿着枪。哈利想瞄准,但雨水滑下他的脸,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眨眼,再次瞄准。他已经没有感觉,感觉不到痛苦和寒冷,也感觉不到悲哀和胜利,只有一片空虚。事情本不该有道理,只是在永恒、自圆其说的轮回中重复:生、死、重生、生、死。他把扳机扣到一半,瞄准。 “贝雅特?”他轻声呼喊。 她踢开门,把AG-3递给哈利,哈利接过。 “怎么……怎么回事?” “萨得斯达抽搐症。”她说。 “萨得斯达抽搐症?” “他整个儿垮了,像一堆砖块。可怜的家伙。”她伸出右手给他看。雨水冲净了她指节上两处伤口的血。“我一直在等什么事情发生,引开他的注意。结果那一声雷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好像也把你吓坏了。” 他们看着左边发球区内那个一动不动的躯体。 “哈利,帮我把他铐上手铐好吗?”金发贴在她脸上,但她似乎没发觉,微笑着。 哈利迎着雨扬起脸,闭上眼睛。“天上的神哪!”他低声说,“这个可怜的灵魂要到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二日才会被释放。请您大发慈悲吧。” “哈利?” 他睁开眼:“怎么?” “如果他要被关到二〇二二年,那我们最好快点把他带回总署。” “不是他。”哈利说着站起来,“是我。那是我退休的时间。” 他把手臂放在她肩头,笑了。“什么萨得斯达抽搐症,你……” 50 艾克柏山 十二月又开始下雪。这一次是来真的了:雪飘上了屋墙,气象预报还说会下更多雪。招供是在星期三下午。特隆德·格瑞特在咨询过他的律师之后,说出他谋杀妻子的计划过程和执行细节。 雪整夜没停,第二天,他也坦承在暗地里派人杀了亲哥哥。他雇来的杀手叫艾尔·欧乔,绰号“大眼”,无固定住所,每隔一周就换职业名称和手机号码。特隆德只跟他见过一次面,地点是圣保罗的一座停车场,当时就谈妥了细节。艾尔·欧乔拿到预付的一千五百美金,特隆德把余款放进纸袋,锁进铁特机场航站楼的行李寄存柜里。他们同意,特隆德把自杀遗书寄到市区南郊坎波贝洛斯的邮局,等收到列夫的小指头后,就把寄物柜钥匙寄给欧乔。 长达数小时的讯问中,唯一勉强有点意思的,是问及特隆德作为观光客,怎么知道如何跟专业聘雇杀手取得联系一事。他说事情远比跟挪威建筑公司取得联系简单得多。这个比喻倒不是毫无根据。 “列夫有一次告诉过我,”特隆德说,“那些人会在《圣保罗页报》的聊天热线广告旁边,标榜自己是普朗摩洛斯。” “普朗什么?” “普朗摩洛斯是当地话,就是水管工。” 哈尔沃森把内容贫瘠的情报传真到巴西大使馆,对方克制地未发挖苦之言,并承诺会继续追查。 特隆德在抢劫时用的那支AG-3是列夫的,几年来一直放在雾村路的阁楼里。该枪无法追查来源,因为制造商的序号被磨掉了。 对北欧银行的保险公司财团来说,圣诞节提早来临了,因为在波克塔路抢劫案中被抢走的钱,全在特隆德的后备厢里找到了,分文不差。 一天天过去,雪继续下,讯问持续进行。一个星期五下午,大家都累坏了,哈利问特隆德,他对妻子头部开枪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呕吐?你不是不能见血的吗?房间静了下来。特隆德凝视着角落的摄像机,摇了摇头。 侦讯结束后,走地下通道回到囚室时,他忽然转向哈利:“要看是谁的血。” 周末,哈利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奥列格和附近的几个男孩在木屋外的院子里堆雪人。蕾切尔问他在想什么,他差点说漏了嘴。他改口说不如去散散步。她拿起帽子和手套,两人走过霍尔门科伦区的滑雪跳台,蕾切尔问要不要邀请哈利的父亲和妹妹到她家里过平安夜。 “就只剩我们这些家人了。”她说着捏了捏他的手。 星期一,哈利和哈尔沃森开始侦办爱伦的案子。从头开始。讯问以前问过话的目击者、看旧报告,检查之前没有继续追的情报和旧线索。一无所获。 “之前有人说看到斯维尔·奥尔森跟一个在基努拉卡区一辆红色汽车里的人说话,你有没有那人的地址?”哈利问。 “柯维斯。他给的是他父母的住址,但我觉得我们去那里找不到他。” 哈利走进赫伯特比萨屋找罗伊·柯维斯的时候,也没指望对方会配合。但他替一个T恤衫上印有国家队标志的年轻人付了一杯啤酒的钱以后,却得知罗伊不必再信守沉默誓言,因为他已跟那几个朋友切断了联络。罗伊显然认识了一个基督徒女孩,放弃了他对纳粹主义的信仰。没人知道她是谁、罗伊现在住哪儿,但有人曾经看到他在费罗多菲教堂外面唱歌。 雪下成高高的几堆,铲雪车在奥斯陆市中心的马路上来回行驶。 在挪威银行戈森街分行遭到枪击的女子出院了。她在《每日新闻报》上,用一根手指指出子弹射入之处,又用两根手指表示子弹距离她的心脏有多近。现在她要回家照顾丈夫和小孩,陪他们过圣诞节了。报纸如是说。 当周的星期三早上十点,哈利在警察总署三号房门外,用力跺脚把靴子上的雪震落,然后敲门。 “请进,霍勒。”弗德豪格法官洪亮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他负责针对集装箱转运站的开枪事件展开独立警察机构的内部调查。哈利被带到五人特别法庭前的一张椅子上。庭上除了弗德豪格法官,还有一位公诉人、一名女警、一名男警员和辩护律师欧拉·伦德。哈利知道伦德性格坚毅、办事能力强而且个性真诚。 “我们想在圣诞假期以前,把大家的发现整合出来。”弗德豪格法官做了开场白,“你能否简短告诉我们,你在这起案子中的角色?” 在那位男警员敲键盘的咔咔声中,哈利说起他与艾夫·古纳隆短暂见面的经过。等他说完,弗德豪格法官向他道谢,翻动了一会儿纸张,才找到要找的东西。他从眼镜后方瞥了哈利一眼。 “我们想知道,在你跟古纳隆短暂会面之后,又听到他对一名警员开枪,你是否觉得意外?” 哈利想起自己在楼梯上看到古纳隆时的念头。一个害怕再次被打的年轻人,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哈利迎向法官的目光,回答:“不会。” 弗德豪格法官摘下眼镜。“但古纳隆见到你的时候,他选择逃跑。我不懂他遇到汤姆的时候,为什么改变了策略。”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当时不在场。”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刚才回答说,你不觉得意外。” 哈利翘起椅背。“庭上,我当警察很久了,久到看见别人做怪事已经不会让我吃惊的地步。就连看到杀人凶手也不奇怪了。” 弗德豪格法官又戴上眼镜,哈利似乎看到那张严肃的脸上,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欧拉·伦德清了清喉咙:“你应该知道,汤姆·沃勒警监去年在类似事件中,曾遭到短期停职处分。当时他正在逮捕一名年轻的新纳粹主义分子。” “斯维尔·奥尔森。”哈利说。 “当时独立警察机构的结论是,公诉人提起诉讼的证据不足。” “你只查了一周。”哈利说。 欧拉·伦德对弗德豪格法官扬起一道眉,法官点头。“总之,”伦德继续说,“我们自然会注意到,同一个人再度置身同样的状况里。我们知道警务人员极为团结,警官都不愿让同事陷入窘境,甚至……呃……这个……” “告密。”哈利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想你要找的词是‘告密’。” 伦德跟弗德豪格法官互望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喜欢称之为提供恰当消息,保障规则确实执行。霍勒,你同意吗?” 哈利椅子的两只前腿砰的一声,落回地面。“对,其实我同意。只是我在遣词造句上的造诣没你好。” 弗德豪格法官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我可不确定,霍勒。”伦德说着也开始笑,“我们都同意就好。那么,由于你和沃勒合作多年,我们想让你当品格证人。其他几位到过这里的警官,都暗示沃勒面对罪犯时风格强硬,有时连对市民也是如此。如果说汤姆·沃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艾夫·古纳隆,你能够想象吗?” 哈利依依不舍地望着窗外。一片暴风雪中,他只能勉强能看出艾克柏山的轮廓。但他知道山的确在那里。年复一年,他都坐在警察总署的办公桌后方,艾克柏山一直都在那里,也永远会在,夏天时绿意盎然,冬天时黑白相间。山不会移动,这是事实。关于事实最棒的一点就是,你不必去思考它们是不是令人满意。 “不能。”哈利说,“我没办法想象汤姆·沃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艾夫·古纳隆。” 就算独立警察机构的组员注意到哈利说到“鲁莽”时,微微加重了语气,他们也没说什么。 哈利一到外面的走廊,韦伯就起身。 “轮到你了。”哈利说,“你手上是什么?” 韦伯举起一只塑料袋:“古纳隆的枪。我得去检验一下这东西。” “嗯。”哈利说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很不寻常的枪。” “以色列造。”韦伯说,“杰里科941。” 韦伯关上门后,哈利仍站着凝望门口,直到莫勒从里面出来,叫了一声,他才想起嘴里那根还没点燃的烟。 抢劫案专案组静得出奇。一开始,众警探开玩笑说屠夫是去冬眠了,但现在都说,他故意赴死,被埋葬在秘密地点,以达到永恒传奇的境界。覆盖在城里屋顶上的雪滑了下来,新的雪又覆盖上去,烟囱里宁静地冒着烟。 警察总署的三个专案组在员工餐厅合办了一场圣诞派对,座位都安排好了。莫勒、贝雅特和哈尔沃森刚好坐在一起。他们中间有个空位,上面有张写着哈利名字的铭牌。 “他在哪儿?”莫勒一面问,一面替贝雅特倒酒。 “去找斯维尔·奥尔森的一个朋友,那人说在谋杀当晚看到奥尔森和另一人在一起。”哈尔沃森想办法用一次性打火机撬开一瓶啤酒。 “真是扫兴。”莫勒说,“叫他不要工作过头了,吃一顿圣诞晚餐又不会花多少时间。” “你去跟他讲。”哈尔沃森说。 “也许他就是不想来。”贝雅特说。 两个男人同时看她,都笑了。 “笑什么?”她大笑,“你们以为我就不了解哈利?” 他们干了一杯。哈尔沃森脸上的笑一直没停。他观察着。她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上次他是在会议室看到她的,但她眼中并没有现在这股朝气。嘴唇有了血色,那姿态和柳条般的背脊。 “哈利宁可去监狱,也不愿参加这种聚会。”莫勒说起上次密勤局接待专员琳达逼哈利跳舞的事。贝雅特笑到流泪,然后她转向哈尔沃森,歪着头,“哈尔沃森,你就准备坐在那里看一整晚吗?” 哈尔沃森觉得脸上发烧,一头雾水的他结结巴巴地连连否认,引得莫勒和贝雅特又大笑不止。 傍晚,哈尔沃森鼓起勇气问她想不想跳支舞。莫勒一人独坐,后来艾弗森过来,在贝雅特的座位坐下。他喝醉了,话都说不清楚,一直讲他有一次在瑞恩区的银行前被吓破胆的事。 “卢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勒说,“你那时大学刚毕业,而且你也无能为力。” 艾弗森靠着椅背,打量着莫勒。然后他站起来,走了。莫勒猜想,艾弗森是个寂寞的人,他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一点。 当DJ的双李搭档播放完《紫雨》,贝雅特和哈尔沃森撞上另一对正在跳舞的伙伴时,哈尔沃森感觉贝雅特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抬头看另外那对男女。 “抱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黑暗中,大卫·哈塞尔霍夫的脸上一口强健的白牙闪了一闪。 这天晚上结束时,几乎叫不到出租车,哈尔沃森提议送贝雅特回家。他们在雪地上往东走,花了超过一小时才到达她在奥普索的家门外。 贝雅特微笑着面对哈尔沃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欢迎。”她说。 “我非常乐意。”他说,“谢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说,“我明天跟我妈妈说。” 他道声晚安,亲了亲她面颊,又开始向西开始“极地跋涉”。 挪威气象中心宣布,二十年来,十二月的降雪纪录即将被打破。 同一天,独立警察机构也侦结了汤姆·沃勒的案子。 讨论小组认为,并未发现任何违规之事,正好相反,沃勒还因为做出正当行动受到赞赏,在极度紧张的情境中保持冷静。总警司致电警察总长,试探性地询问是否该推荐沃勒获奖。不过,由于艾夫·古纳隆一家在奥斯陆颇具声望——他叔叔在市议会工作,他们怕引起非议而作罢。 平安夜,圣诞节那股宁静、友好的气氛笼罩着……嗯,至少是笼罩着小小的挪威。 蕾切尔把哈利和奥列格赶到屋外,独自烹煮圣诞午餐。他们回来时,家里充溢着肋排香气。哈利的父亲奥洛夫·霍勒和妹妹搭出租车抵达。 妹妹看到房子、食物、奥列格和整个景象,开心极了。吃饭时,她和蕾切尔像闺中密友似的畅谈,老奥洛夫和小奥列格则面对面坐着,多数时候只交换只言片语。但到了拆礼物时,他们就熟络起来。奥列格打开标有“奥洛夫送奥列格”的大包裹,看到里面的儒勒·凡尔纳全集,张大了嘴,迅速翻开其中一本书。 “哈利之前念过登月火箭的故事给你听,那故事就是这人写的。”蕾切尔说。 “这些是原始插图。”哈利边说边指着一张图,上面是尼莫船长站在南极的一根旗子旁,一面大声念道:“再会了,我的新帝国即将开始六个月的黑暗期。” “这些书原本放在我爸爸的书架上。”奥洛夫说,跟奥列格一样兴奋。 “一点都没关系啊!”奥列格大喊。 奥洛夫收到一个感谢的拥抱,和一个羞赧但温暖的笑容。 大家都上床、蕾切尔也睡着之后,哈利起床来到窗边,想着那些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母亲、比尔格达、蕾切尔的父亲、爱伦和安娜。他也想着那些还活着的人:奥普索的奥伊斯坦,哈利送他一双新鞋当圣诞礼物,波特森监狱的洛斯克,以及奥普索那两个好心的女人,她们知道哈尔沃森今年圣诞夜要值勤,无法回丝蒂恩谢尔市的家过节,于是邀他到她们家中共享圣诞晚餐。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虽然他不确定是什么,但肯定有什么变了。他站着看城里的灯火,好一会儿才发觉雪已经停了。脚印。今晚在奥克西瓦河岸行走的人,会留下脚印。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他回到床上时,蕾切尔问。 “愿望?”他伸臂搂住她。 “你刚才那样好像在窗边许愿。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哈利说着亲了亲她前额。 “告诉我。”她轻声说,仰起头好看清他,“哈利,告诉我你的愿望。” “你真的想知道?” “嗯。”她贴近他身子。 他闭上眼,影片开始慢放,慢得每个影像都像是静止了。雪中的足迹。 “和平。”他撒了谎。 51 无忧 哈利看着那张照片,看着上面那个温暖、露齿的笑容,那健壮的下巴和那双钢青色的眼眸:汤姆·沃勒。然后,他把照片推到桌子另一边。 “慢慢看,”他说,“看仔细一些。” 罗伊·柯维斯似乎很紧张。哈利靠进办公椅里,打量四周。哈尔沃森已把基督降临历挂在了档案柜上方的墙上。圣诞节。整层楼几乎是哈利一人独享,这是假日最棒的一点。他怀疑会听见柯维斯像上次在费罗多菲教堂前排时那样喃喃祈祷,但人总要抱持希望。 柯维斯清了清嗓子,哈利坐直身。 窗外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美狄亚(Medea),希腊神话中的女子,太阳神的孙女。因为爱上凡人男子伊阿宋而离家私奔。后来伊阿宋另娶一位公主,美狄亚不仅杀死这个公主,还刺死了自己跟伊阿宋生下的两个小孩作为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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